第37章

第37章

87_87300被契瑤從幻境裏丟出來,再睜眼時,頭頂已是日光刺目,枯木披晴晝。芒草漫不經心地鋪滿地面,萬籟俱寂,天高地迥。碧藍天空中叢雲投下銀灰色的陰影,風拂過樹梢發出一波又一波的濤聲。

似是悵然若失,不知身處何年何月,不知身在何處何地。

浮遊環視四周,將手握緊又鬆開,仍舊沒有什麼實感:“這是哪裏?”

我俯身拾起一片落葉放在陽光下,稍稍轉動,葉片表面的白釉便折射了光線,光華流轉間,清透華美得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

“這是刺錦的葉子,看來我們已經到了流赤。”

契瑤羽化后確有操縱空間的能力,卻不想硬是解開顓頊的控制后,竟是直接將我與浮遊送到了此地。

浮遊看向我,眉頭稍稍攏起:“顓頊提到過這個地方。”

我眯起眼睛,冷笑了一聲回答:“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更應該留在這裏。”

顓頊那時特意引我來流赤,想來有兩個主要目的:一是為了營造出我要逃離疇華的假象,激化其他人的情緒,二則是為了保證,即便我沒有陷在先前的計謀中,他也能清楚地知道我接下來的動向。

他贏了先手,而我只能見招拆招。即使我猜到了他的想法,也還是不得不繼續留在這裏。

只因流赤確有什麼蹊蹺,而契瑤拼了命將我送到流赤,想必有什麼深意。且他那時給我看的幻境中,還透露了一點很重要的信息——顓頊已經極其虛弱,甚至在對付年幼的契瑤時,也只能用些九曲十八彎的辦法方能得計。

他在流赤國布下誘餌,只為了要釣我出來,可我咬鉤的時候,久候的獵人怎麼可能還安穩地躲在幕後,不出來收線?

“我少有這般的怒氣,顓頊能踩到我的底線,也算是種本事。”手中的刺錦化作齏粉,我淡淡道:“既來之,且安之,便讓他盡一盡這地主之誼。”

浮遊抿唇,猶豫着開口道:“他不希望你報仇。”

我轉身打算離開這裏,聞言斜了他一眼,挑眉笑道:“我何時聽過別人的話?”

浮遊想了想,覺得確實挺有道理,於是乖乖地閉了嘴跟上。

也虧我從前遊歷了許多地方,抬眼望去,周圍的景物竟然還有三分熟悉。照着記憶走,倒真叫我找到了一處城鎮。

東陸被廣野、察明二山所阻,一邊又是黑水,幾乎與其他地方生生分割開來,因此雖也被地震波及,但並不如疇華那般嚴重。

可即便如此,這個橫卧在山腳下的城鎮也衰敗了許多,路有餓殍,街上行走的民眾也多面帶菜色、神情漠然。

視線投在我與浮遊身上又迅速移開,幾個乞丐試探着圍上來,伸手向我討要吃的。

我身上沒有東陸發行的銅板,便隨手丟給他們些銀兩,這些人面黃肌瘦的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一個兩頰凹了進去,額頭密佈皺紋的老人躊躇片刻,還是道:“大人,您心眼好,能不能再賞些吃的,我們……我們兩天沒吃上飯了。”

我的視線從他臉上掃過:“流赤的國主未曾賑災?”

老人苦笑一聲:“那些大人物的事,我等市井小民如何得知?”

旁邊一個披頭散髮的婦人卻啐了一口道:“呸,他沉迷妖術,忙着成仙呢,哪有空管我們?反正死的也不會是他!”

“不要胡亂說話!”老人吃了一驚,感覺去捂她的嘴,又向我賠笑道:“她八個月大的孩子前天沒了,腦子不大清楚才胡言亂語,大人請見諒。”

我挑起眉梢:“妖術?”

所有人一時都住了嘴。

我對浮遊道:“去山上打幾頭野豬來。”

側頭重新看向這些人,我彎起唇角,微笑道:“誰能同我具體說說這妖術,就吃肉。”

東陸分為許多小國,流赤雖然處於霸主地位,但這片土地上黎民的生活依舊顛沛流離,活得好不好,大半取決於是否有個不錯的國主。

然而體恤民眾的國主,幾乎與旱季的雨一般可遇不可求,大部分人拼盡全力,其實只為了求一份生存;而到了這一代的慕容成這裏,連這都快成了奢望。

慕容成是個暴君,若這樣也就算了,他還是個不走尋常路的暴君。

“每一季他就獻祭一對童男童女,傳說宮中養了許多妖物,這都是給妖物吃了。”老人滿足地揉了揉肚子,打着飽嗝對我解釋道:“每天都有宮人無端消失啊,最後連一脈單傳、年僅十二的太子都不見了,慕容國主卻從不追查,這能沒有貓膩嗎?”

“那是他唯一的繼承人?”

“是啊。”老人嘆了口氣:“真是奇了怪了的,村裡丟只羊羔,我們也要大張旗鼓地找呢。這慕容空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慕容成愣是一點不着急,還下了禁令不許別人追查。嘖嘖,據說沒過半年,皇后悲痛欲絕,也跟着去了,真當是冤孽啊。”

婦人在旁咬牙切齒地插嘴:“還不給我們飯吃。”

老人無語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轉頭對我道:“沉迷妖術之後,國主就不怎麼管理國事……我地的父母官又被落石砸死了,大概這麼一來,賑災的事才耽擱了吧。”

“聽說都城那裏沒出什麼事!”有人道:“是不是那什麼妖術的,真的有用啊……”

“沒出事又怎麼樣?”婦人冷哼:“還不是關了城門不讓人進去。多少人在第二次地動時死在城門口的?”

“哦?”我於是問道:“這裏距離國都多遠?”

“您要去?不成不成,往日也就算了,現在鎮子裏的馬都被殺了,您要是步行,沒有半年是到不了的。”老人連連擺手:“我們這些消息,還是逃難到這裏的外地人告訴我們的,否則我們也不知道都城的情況。”

他朝圍坐在旁的人看了一圈,終於下定決心道:“不如,您還是留在這裏吧,現成的房子田地都有…………”

“這些倒不用。”看出他所想,我微微挑眉,開口說道:“你先替我二人準備些衣物,如何?”

喜色從老人混濁的眼睛裏浮了上來,他連聲道:“好、好,不知您喜歡什麼樣的?”

我自然不會留在這裏,只是要走之前,還需做些準備。

淺笑着瞥了悶頭烤肉的浮遊一眼,我淡淡道:“顏色艷一些的,大紅的最好。”

我們逃離疇華,顓頊必然不肯善罷甘休,應該會在流赤追查我的下落,我自有辦法隱沒行蹤,至於浮遊么……

他平日穿着的顏色一向素淡,非藍即黑,若是突然換成艷色,再戴上一個斗笠,想來很少有人能將他和疇華城中寡言少語的武將聯繫在一起。

經歷了許多事,我已多少算了解他,料想浮遊當是穿不慣這樣的衣服的,然而未曾想到,他換好了衣物走出來時,我竟有些驚艷之感。

那是一件銀絲滾邊的暗紅色長袍,長袖拖到腳踝,上面猶有摺痕,帶着些許幽淡的檀香。洞開的窗戶透入的微光中,布料有着流雲一般的質地,卻又被浮遊的氣質生生壓住,兩者奇異地契合起來。我知曉他原本就是好看的,而今日浮遊立在那裏,像是往日內斂蒼勁的樹,如今卻開出了大朵絢麗的花。

“他們臨時找出來的衣服,看着倒意外的不錯。”我站起來,看浮遊一臉窘困的樣子,微笑着替他理好衣襟。

嗯,穿得整齊了,一會脫起來才更有意思。

浮遊不知所措地退開一步,茫然地扯了扯快及地的袖子,苦惱道:“太長。”

“寬袍大袖才好。”我道:“因接下來數天,你要貼身帶着我。”

指尖穿過他烏黑髮絲,看浮遊抬眼,我彎起唇角掐了個訣,倏忽身形便小了下去,取而代之,一條手腕粗細的白蛇從堆在地上的散亂衣物中爬了出來。

我的原身是龍,但在東陸畢竟不便,不如化成個相近的東西。

浮遊愣了愣,向我伸手,我便用尾巴盤着他的手腕,揚起頭順勢攀上脖頸,鱗片刮過他的喉結,浮遊悶哼了一聲,抬手來抓我。

我在他耳邊輕笑:“別動。”

聲音帶了蠱惑,他便像塊石頭般硬在了那裏,木木發怔,喉結卻忍不住滑動了一下。

信子在他耳垂上掃過,看他眼角發紅,我索性將蛇尾順着他衣襟的縫隙鑽了下去,逗弄他胸前的突起。浮遊驚弓之鳥般顫了一下,想掙扎偏又生生忍住,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我忽然起了欺負他的心思,他不動,我便動得愈發厲害,卷着尾巴勾在他腰上,緩緩將他一圈一圈地纏住,又散了他的衣帶,露出白皙的胸膛來。浮遊終於忍不住來拉我,我卻含住他的手指,用牙輕輕地磨着,他受了驚的魚一樣嚇了一跳,身體不住向後,可憐兮兮地靠在了牆上,差點便不穩倒了下去,腳絆到椅子,發出好大聲響。

我終於笑出聲來,道:“怕成這樣?”

浮遊怔愣片刻,神色忽然認真起來,開口回答道:“不怕。”

片刻后又抿唇,萬分專註肅穆地一字一頓望着我的眼睛道:“我願意的。”

我的動作便不由頓了頓。

日光斜斜照進來,微紅暮色中,他額頭被我折騰得滲出汗來,眼裏卻沒有半點退縮,彷彿對我好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緊緊相貼,我能感受到浮遊胸腔里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堅定有力。他原本就是這樣一板一眼,純粹簡單的性子。

帝晨曾言我涼薄,不論對誰都藏着一顆真心,從來只接近試探,我也一直以為如此……我原先說喜歡浮遊,可這份喜歡,到底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不過是他對我有幾分好,我便還上他幾分罷了,遠未到生死相隨、海枯石爛的地步。

只是那麼多人事如浮雲過眼,此情此景,這個時候,我卻忽然無端地想,就是這個人了,契瑤所說,能夠執手相伴一輩子,白髮蒼蒼時在日光下沉沉睡去的人。

“浮遊,我喜歡上一個人很不容易……”

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我蜷起身子繞在他的心口,輕聲道:“你若願意,就不要反悔。”

十幾萬年了,我其實並非涼薄,只是不知心裏能放上誰,有誰能讓我毫無芥蒂地相信,有誰會那麼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一句:我願意。

若他願意,那我便也願意捧出一顆心來,從此天高地闊,他便是我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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