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閣兒郎紈絝女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姬明坐在窗邊,聽着窗外滴答的雨聲,思緒不覺飄回了半月之前。
那時候,她才剛剛在整個世界醒過來,她從“不該活着的季茗”變成了“文信侯四女姬明”。
權勢、地位、財富,這個身體從出生以來就已擁有了這一切,即使這身體的主人是個傻子,也一樣可以錦衣玉食一直活到老,然而,上天是如此地寵愛着她,在有了這樣的出身後,“姬明”還有着叫人稱羨、萬中無一的卓越天賦。她生就過目不忘,心思細膩,善知萬物,能察人心,正如名的“明”字一樣,她天生便有着照亮晦暗、洞悉端倪的本領,於常人若千頭萬緒無從琢磨的亂事,於她不過是幾息之間就能明白的簡單事理。
姬明聰慧、敏感、好學、善思,以她的天賦加上晝夜不舍的苦功,她本有把握在二十歲上通讀古今,立一門新學,創一種新字,著一種新法,要繼往聖絕學而後世先河。她也的確在十一歲時便名滿天下,文人墨客即便惡了“文信侯”聲名,也不能不承認姬明在書法上的才華本領,贊其為“書君”。
而人無完人,這樣一個天才因先天不足生來體弱,旁的女孩習武之時,姬明只能旁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姬家四女“弱女郎”之說漸起,姬明本就高傲,只能強作不見,卻不料想會有一日她最敬愛的母親竟也私下裏與人感嘆“四女體弱何堪大業”,姬明一氣之下跑去練武,一個不慎,便永訣此世。
在姬明記憶的最後,便是從天而降的巨大的白木槍桿和炫目的銀光。
這樣一個天才少女,竟會因為這樣的原因而辭世,季茗無法不為她而悲。
因為姬明幾乎是季茗夢想中的模樣。
季茗也希望自己生來就家境殷實、容貌上佳、聰慧過人——不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是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
若她不需要為生計奔走,不需要為衣食而憂,不需要擔心日後沒有男人買去自己,不會被剝奪看書學習的時間,不會被人迫在屋角說“女人最重要的是會做家事,針線烹飪都是本分,好好學着”……
沒有如果。
所以,即使季茗已經抓住了一切可以偷偷溜進男校看書的時間,她所看到的那些東西也遠遠無法和姬明相比,她所知道的那一點現代知識在這個世界也早已有人思考探索過,當姬明的記憶逐漸融合過來之時,季茗根本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季茗是如此地渴求着知識,如此地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而姬明的記憶里藏滿了這些寶貴的東西,即使只有短短十二年,姬明所讀過的書、寫過的詩、見過的人和事都遠遠超過了季茗,與季茗滿是灰暗乏善可陳的痛苦記憶相比。
姬明的記憶是那樣的燦爛多彩,她見過泰山初升的旭日,飲過渭河支流的清水,曾在春日裏踏青而歌,曾在夏日曲水流觴,賞過楓葉荻花,醉過紅梅落雪。姬明博學強記,詩書經義都曾研讀,那字字千金的古時聖賢之言,那浩瀚如煙的錦繡文章,正是這滿腹的詩書支撐着姬明的驕傲,她有理由驕傲,也有資格驕傲,少時天才,誰人沒有翱翔九天的狂念,沒有匡扶山河的妄想?
季茗要如何去拒絕這樣的記憶,要如何去拒絕自己成為姬明記憶的延續?
不,她不能。
她險些迷戀在姬明的記憶中而將自己當成了她,只是在對鏡自照時她忽然明白,哪怕她有了從前姬明的容貌身體,有了姬明的學識,她也依舊不是從前的姬明,因為她沒有姬明的天賦,沒有姬明的才華,自然也沒有姬明的氣質風度,她在骨子裏依舊是“季茗”,只是披上了一層名為“姬明”的華衣。一旦她鬆懈了、滿足了,沉迷於如今姬明所掌握的學識,她就再也不會進步,只會讓這樣一個天才逐漸被時間淹沒,變得平庸。
如若她繼承了這樣的記憶和寶貴的生命,卻要令“姬明”從此聲名墜落、泯然眾人——她如何能安心?
她如何對得起這天賜的時間?
她如何對得起這樣一個能讓她抬頭挺胸理直氣壯生存的世界?!
季茗死了,姬明也死了,此刻活着的也不知是誰,或許只是有着季茗和姬明記憶的一個遊魂,又或者不是,但那又如何?
她此後便要成為“姬明”,帶着兩人的記憶一起活下去,要讓“姬明”實現從前兩人的夢想。
因為“姬明”還活着。
因為她就是姬明。
憑着姬明的記憶,學着她過去的行事做派,姬明平安地在侯府生活着,沒有任何人發現不對——或者說,即使有下人發現了,誰又敢去質問少君為何從前愛詩聖的詩如今卻愛王摩詰?而姬家的主人們又怎會幹涉自家少君的喜好?
姬府中正經的主人只有當家姬知章,姬知章聘的正室夫人出身清河陳家,正是世家大族的兒郎,身份遠較后入門的小夫們高,兼且陳夫人育有二女一兒,儘管長女夭折,姬知章也念多年感情多加照拂,后宅之中一向安穩。
衛國素來女子尊貴,姬府自姬知章而下,少主人中最年長的便是二女晗,但姬晗與三女顯平日裏荒唐慣了,素來是打馬遊街、欺女霸男,姬府之內的下人們自然需尊她們一聲“少君”,但若論及尊敬畏懼,則遠不如對四女姬明,因眾人皆知四少君將會繼承家業,便是二女晗和三女顯也對自家妹妹客客氣氣、不敢違逆。
除此之外,姬府還有兩位少郎,大兒姬秀年十八,二兒姬麗年十六,雖也是花容月貌,堪憐無人求聘。
在姬明的記憶里,她沒有少為兩位兄弟操心——即便是姬家如此顯赫,衛國之內,無論哪一家都只能算是她的兄弟下嫁,兩人卻蹉跎至今。母親能看上眼的門戶多半不願求聘,願意攀姬府高枝的那些母親又看不上,這般拖延,不知不覺兩人都已過了十五,若再拖下去,也不知哪一家才肯以正室禮將他聘回。
家中有大齡未婚的兄弟也還罷了,了不得就是養他們一輩子,姬家家大業大,絕不會養不起兩個兒郎,只是男人這一生若沒有女君總是比較可憐。
姬明更加頭疼的是,她的兩個姐姐都不求上進、不學無術,不能為母親分憂,偌大家業,她不得不一人扛起。而姬家眼下已是月滿將虧、水滿則溢,焉知日後還能不能維持這般景象?母親以顧命大臣的身份輔佐幼帝,把持朝政至今,雖說權傾天下,怎知那位流連後宮的帝君沒有旁的念頭?昔年秦朝文信侯舊例尚在,即便母親與太后不似文信侯那時,一旦帝君羽翼豐滿,誰又能容忍她人染指朝堂?
現如今,所有的煩惱都和那些才華學識一併歸了姬明。
姬明靜靜地聽着雨聲,恍惚間竟想起了一句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十二歲的女孩竟要考慮如此之多,在從前的她來看簡直不可想像。
不過,如今的世界裏本就該如此,女子十二着裳,能以科舉,能效軍隊,須得撐起家中棟樑,方才不負家人栽培。
因為她們生而為女,天生就該肩負這些。
否則要讓誰來肩負呢?
坐在閨閣之中繡花的兄弟嗎?
姬明想起那一次去看望自己的兩位兄弟時,閨閣兒郎端茶繡花、溫婉賢淑,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再想起兩個姐姐一屋子環肥燕瘦的男人,她又打了個哆嗦。
閨閣兒郎紈絝女,每次看到,她都有種頭皮發炸的感覺。
但是在那之外,她又會感覺到無法形容的愉悅。
那是一種彷彿看見從前的狩獵者變為籠中鳥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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