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把青梅嗅
木英何等眼尖,只要是姬明繫上去的花簽就沒有她找不出的。兩人這才走過了十多棵花木,木英已尋到兩個結在姬明花簽之下的花囊,遂拉着姬明的手站在一棵綠萼梅下嘖嘖稱奇。
若在平常,本也沒什麼,以姬明的家世、才學、相貌,從來多有閨中男兒思慕,別說兩個花囊,有那麼幾十個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什麼?
木英將花枝前部稍稍往下壓,那結了花囊的花簽就正好到了兩人眼前,她轉頭看向姬明,眸中異彩忽閃,頗有興味地笑道:“哎,這若是往日,我定是以為誰家兒郎心念於我。看這刺繡手法與花囊用料,與前一個花囊必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既巴巴地在你花簽下結了花囊,又怎會犯下如此疏忽,明知你我二人情同姐妹卻又同時系了我的花簽?我來瞧瞧花囊里裝了什麼。”
木英一邊說一邊已將花囊收口處的絲絛解了開來,輕巧地從裏面抽出一根碧色絲緞,其間隱隱有墨色透出,她頓時眉上一喜,鬆手放開花枝,笑道:“不放香料卻放芳墨,此人定不是為我而系花簽。”
木英人送雅號“留香公子”,所以向她表白的兒郎多用香料。
姬明本想阻止木英拆開花囊,怎料木英手上也太快,她說出“稍待”的時候木英已展開了絲緞饒有興緻地讀了起來。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木英嘖嘖兩聲,笑盈盈地盯着姬明道:“回首嗅青梅,嗅青梅……這動作當真傳神,只是不知,回首之後,到底是看着青梅呀,還是看着某人呀?”
恰在此時,有風拂過,花枝一顫,竟恰好有一朵綠萼梅整朵落下,飄到了姬明發上,木英頓時笑得打跌,信手勾起姬明一縷烏髮,連連笑道:“如此確是要回首嗅青梅啊!”
姬明哭笑不得,抬手把那朵梅花從發上取下,正要丟下,木英劈手奪過,笑道:“今日花朝,此是天意,怎可任意丟棄。不如讓我把這綠梅放入花囊中,成就一段佳話。”
姬明瞪了木英一眼,從她手裏搶過了那根絲緞,小心放回花囊中,紮好花囊收口處。
“莫要胡鬧。”
木英拈着那朵綠梅,看着姬明背對着自己在那邊整花囊,無聲地笑了笑,將綠梅珍而重之地放進了自己的荷包。旁邊海棠看見木英這動作,眉目間略有疑問,木英笑着對他搖頭,海棠立時收起疑惑神情,淺笑着隨侍一旁。
木英等姬明忙完了才道:“子思真是不解風情。我這怎是胡鬧。我們不妨轉回去,看看前頭花囊里放了什麼。”
“這——”姬明話音未落,木英已拖着姬明胳膊往回走去,“我敢保證,系花囊之人必定見字而系,若是他見了是我系下的花簽,反會遠遠避開。”
姬明本就體格柔弱,又較木英年輕兩歲,體力上大不如,只得一路被木英拖着走。
“重威,即便這是一人所系,又如何?”
“又如何?”木英嘿嘿兩聲,“兩個是不‘如何’,若是有七八個,我們再來談‘如何’。”
姬明好笑地反駁:“哪裏會有那麼多。七八個與遍系花簽有何不同。”
木英挑眉,笑而不答。
兩人回去先前那棵樹下,拆開花囊,裏面果真是同一人筆跡,寫的是“秦桑低綠枝,燕草如碧絲”。這下木英可不等姬明說什麼如何,興沖沖拉着她一棵樹追着一棵樹的走,果真在每一個姬明的花簽下都發現了同一人系的花囊,個個都藏着詩詞,錦繡其外、金玉其內。
木英是越拆越開心,姬明卻漸漸神色凝重下來。
如此多的花囊,莫非真是有人遍系花簽?
姬明只是心中疑惑,好容易討得機會隨她來花朝的心畫卻是已將疑惑寫在了臉上,心中大是鬱郁,他早知自家少君博聞強識、才思敏捷,早晚會聘夫入府,然而只要一日沒有花轎抬進姬府,他就可一日不去深思此事,只覺若是少君身旁唯有他幾人便可,最好連雲翰也不在。然而這般心思怎能為人所道?是以他愈加沉默,只盼那遍系花簽之人是個無鹽男。
適才姬家兩位少君為搶花囊大打出手,雲翰悄然離去,直到此時才回來,輕聲對姬明回報說是二少君與三少君打道回府了。姬明這才鬆了口氣,她可真怕再過會兒兩個姐姐又為了另一個花囊打起來了。
如此這般,小半個時辰后,姬明與木英已將郊外這一片花林走了一轉,總共發現了二十個結了姬明花簽的花囊,其中十二個是姬明親手繫上的花簽,六個是木英系的花簽,還有兩個兩人均無印象,站在樹下疑惑半晌,還是海棠一語道破。
“這怕是姬二少君的手筆……”
木英笑而不語,姬明無奈嘆道:“二姐還是取了我的花簽來系。”
木英這才開口道:“誰系的花簽已無關緊要。我只看到,有一痴心人巴巴地從這百千花簽之中將子思的花簽全數挑出,無一錯漏,遍系花簽,實非虛言。子思可還記得先前如何說?”
姬明啞然。
先前木英問她,若有人遍系花簽她要如何?
她回答,便是為了他來日能有好姻緣,她也會收下一個花囊。
姬明猶豫片刻,想起從前聽說的舊談——那些遍系花簽卻不得回應的兒郎其後何等凄慘,分明大家兒郎有時甚至叫人貶成不如倡伶這些技藝人,縱然再得求聘,也非門當戶對之選。她雖不知到底是誰系了這些花囊,也不知對方究竟懷抱了怎樣的心情這樣遍系花簽,這些花簽上的詩詞半數為姬明舊作,半數是她抄了古人詩詞,那遍系花簽之人全都認了出來,她只能認為對方認的是姬明的字。只因這一手字沿襲了往日的姬明,就有人願拼上後半生來遍系花簽?
若說姬明心中毫無所動,那是謊言。
有誰能在明知一人纏綿情思后依舊無知無覺?
那必是超凡絕俗的仙人,而非肉體凡胎、七情六慾的凡人。
姬明不由自問,倘若是她在這種處境下,即便傾心一人,又是否敢這般示人?
敢?
或是,根本沒有這般勇氣?
片刻后,姬明長嘆一聲,取下月季花枝上的花簽並花囊,對雲翰道:“替我收起吧。”
雲翰笑答“是”,取出錦囊小心裝入花簽花囊,笑道:“這人真是好福氣。”
姬明茫然,木英卻也附和:“不錯。倘若不是子思,可不知此事要如何收場。如今也算是佳節佳話。”
姬明只道這是木英拿自己開玩笑,也未深究。
“既已看完了,今日能回了吧?唉,說來倒也並非多遠路程,我卻覺得精疲力竭。”
木英抿嘴笑笑,轉頭面對姬明時卻又是一臉正經了。
“怕是並非力竭,而是神乏了吧……幸而花朝你並非一無所獲,倒是可憐我,因有人遍系你的花簽,反叫我不敢取其他花囊,就怕假如萬一那是贈你的。”
姬明沒好氣地瞥了木英一眼。
“隨你說吧,好似先前一個個花囊拆看又一臉不滿意地放回去的人不是你。”
先前兩人賞花囊,純然是木英尋花簽拆花囊,其中不乏盛裝香料的花囊,芬芳馥郁,木英卻搖頭皺眉,一個未取。
木英大笑道:“子思何必定要拆穿我。花朝節會有人願結花簽,也是增長你我臉面之事。便是除開了遍系花簽的那一位,子思許多花簽旁可是還有不少花囊,子思今次大大揚名了。”
姬明無奈嘆道:“怕是我二位姐姐更聲名遠揚。”
木英聞言皺眉,思及當時樹下爭搶一幕,低聲道:“銅雀巷之約,子思打算何日去?”
姬明思索片刻,答:“大後日吧。”
木英眉開眼笑道:“屆時定要喊上我一起。那一位少郎可真是萬中無一。”
姬明隨口道:“曉得了,左右我要去長樂坊也要路過你家門口。”
木英笑吟吟應了,忽然將話題岔開去,提到明日家中要辦一賞花宴,請姬明前去,姬明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信口應下。
“今年的花魁也不知會是誰?”
木英自語一句,忽又看向姬明。
“子思你也看了不少花囊,你意下如何?”
花魁,花中魁首,花朝節會上的花魁指的便是花囊之中第一。以刺繡論、以文采論、以蕙質蘭心論,因花朝節會是少有的男兒可公開展示才思之所,年年花魁之爭總是格外慘烈。
姬明回想片刻,道:“總不過是那幾家兒郎有望奪魁而已。”
木英嘖了一聲,道:“你總是這般將什麼都看得太清了。不錯,說是花神點魁,人人皆有可能,實則仍是世家大族爭搶之物,但世家與世家也有不同,有人只能請人捉筆,有人甚至請人來綉,且看着吧,這幾日裏,那些花囊里的詩詞傳開,定少不了有人找你來評說。”
姬明面露苦色。
“這得罪人的差使,我可真不願做。”
木英笑道:“因此我要辦賞花宴,白日賞花夜間遊船,挨過這幾日,叫人找不着也就罷了。”
姬明由衷感慨:“佩服。”
木英攬過姬明肩膀,笑道:“有了。明日賞花,後日我們來辦個詩會,大後日后你我去樂坊,過了這幾日,花魁也該評出來了。便是如此,大善大善。”
一行人歡聲笑語,載歌而歸。
許芷則在系了所有花囊后百般焦灼地等待湖邊,又過了半個時辰才重新巡一遍,每每見到花簽之下花囊完好,縱然心中有所猜測依然不免有些失落,而花簽旁邊系了那許多花囊,更是讓他覺得刺目,漸漸地,許芷心中有些惶恐——倘若……倘若姬四公子當真一個花囊也未取下,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那也很好。
或許便無人會再來求聘於他,他乾脆出家做個道士,日日清修,夜夜清思,那也很好。
許芷這樣安慰着自己,腳步忽快忽慢,待走到一棵綠萼梅下,他的目光定在了那一堆花囊中間。
在那中央的空白處,原是有一根花簽的,他還繫上了花囊。
如今花簽與花囊都不在了。
許芷的呼吸也停止了一瞬,萬籟俱寂,他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花神有靈,願君顧惜……”
許芷誠心誠意地在樹下拜謝。
哪怕明公子只是為了全他顏面才取了這個花囊,他死也無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