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有個秘密
鄭雲起和艾倫離開醫療所的時候,混血新生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跟在他們後面,結果被兩個醫療機械人攔住,兩個機械人分別架着混血新生的雙肩,一路拖回醫療室,把他按進營養艙里繼續接受治療。
來醫療所時,鄭雲起和艾倫兩人是各自踩動能滑板來的。從混血新生那得知斯卡懸賞鄭雲起之後,艾倫整個人都不在狀態,回程踏上滑板的話,基本可以和車禍畫上等號。
所以鄭雲起沒收了艾倫的滑板,兩人一起步行回宿舍。
艾倫一路走來心不在焉的,鄭雲起第三次攔下他去撞樹后,不得不像牽幼兒園小朋友的手那樣,牽着艾倫的手帶他回到宿舍。
吉爾還有忙不完的事,估計一時半都不會回來。
艾倫心事重重,有些脫力地在沙發上緩緩坐下,鄭雲起問他要喝點什麼的時候,他回了句“熱茶”,結果在鄭雲起遞給他一杯溫開水的時候,他一仰頭咕咚咕咚地就把水喝完了。按他這個喝法,要是鄭雲起真給他拿來熱茶,估計他的食道要被嚴重燙傷。
鄭雲起往艾倫對面坐下來,他的雙手指尖相觸形成塔狀,“你確定你現在的狀態合適談話么?要不我們改天……”
“不用改天。”艾倫搖搖頭,臉上浮現出痛苦又糾結的表情。迷茫漸漸從他的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堅定的神彩,“只有現在把話說清楚了,我才有時間和父親把舊賬算清楚。”
***
——在凱撒當了兩年的同宿舍的同學,艾倫始終不敢向鄭雲起詢問艾米的事,艾米一直都是他心中最大的禁區,而他也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家事。
第一學年結束,以前從未離開父母超過一星期的艾倫,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
一年未見,當艾倫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眼眶頓時變得通紅,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艾倫被母親攬在懷裏,彷彿回到最安全的港灣,心中漸漸安寧。
艾倫很快發現,安寧只是一種假象。
原來在艾倫回家前的半個月時間,他們家的運輸艦工廠生產某個批次運輸艦,接連出現故障,造成購買運輸艦的買家巨大的經濟損失。在艾倫到家的一星期前,他們工廠生產的某艘運輸艦,在長遠途運輸中發生爆炸事故,運輸艦上一共二十七個工作人員當場死亡。
重大事故調查組對運輸艦爆炸事件進行調查,經過對事件全過程的復原,他們得出結論,爆炸的主因是運輸艦機體的故障。
運輸艦工廠不僅面臨數額高得可怕的賠償,與工廠合作的買家也紛紛終止購買合同。
對艾倫的父母來說,就在頃刻之間,他們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艾倫是他們的救命稻草,因為那時候的艾倫已經拿下了一項專利。
無論斯卡他們曾經犯過什麼樣的錯誤,他們始終都是艾倫的父母。艾倫把他所有的財產都交給了斯卡,並且整個假期都留在運輸艦工廠,和專門聘請的檢測人員一起,對回收的運輸艦進行質量測評,並把整個工廠生產流水線徹底檢查一遍,找到故障的原因,對生產線進行整改。
斯卡從艾倫那裏得到資金,還有一名有着過命交情的好友入股加盟,在好友鼎力幫助下,終於磕磕絆絆地度過了最難熬的一段時期,停工一個半月的工廠,終於能恢復正常的生產運轉。至於工廠想要挽回失去的客戶、拓展新客戶,那會是一場非常持久的惡戰。
艾倫的假期一共四十天,扣除掉耗在往返路程上的兩星期時間,實際上只有二十六天。二十六天的時間全都耗在運輸工廠里,艾倫始終抽不出時間來,找個合適的機會,正式和父母談談艾米的事。
返校的前一晚,斯卡難得柔和下來,他第一次放下做父親的身段,感謝艾倫為運輸艦工廠做的一切。斯卡還語重心長地懇求艾倫從凱撒退學,他只有艾倫一個兒子,他不希望有一天會接到兒子在戰場上殉職的死亡通知書。哪怕工廠一度面臨破產,斯卡還是存有一大筆錢沒動,那筆錢是他留給艾倫交退學違約金的。
這是艾倫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溫情,他很感動,卻不會為這份感動而退學。
艾倫一開始的確是為了艾米去凱撒的,可是在凱撒一年的時間,他漸漸找到自己的位置,即使不為艾米,他也想把軍校讀完,然後去參軍。省略了在軍校遇到鄭雲起的那部分,艾倫把心中的想法告訴了斯卡。
返校當天,斯卡沒有去送艾倫,不過艾倫知道,父親不阻止他返校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然而好景不長,艾倫家才剛剛緩和些許的家庭關係,又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艾倫的一個堂兄,今年二十二歲了,他考了六年,終於如願以償地考進凱撒,成為艾倫的學弟。斯卡的家族,全都是極端的亞人歧視者,艾倫的那位堂兄也不例外。堂兄本來就對艾倫的才能嫉妒萬分,當他得知艾倫和好幾個亞人交好,他二話不說,錄下證據就直接交給家族。
對於這個家族來說,與亞人交好是極大的醜聞。
斯卡是家族的頂樑柱,哪怕他的工廠最近出過嚴重事故也一樣。在例行的家族聚會時,家族的長輩沒有公開批評斯卡,而是隱晦地對斯卡提醒了艾倫的事。
當斯卡拿到證據的時候,立刻就炸了,他認得與艾倫親密靠在一起的男孩,那是艾文!
就是打那之後,斯卡在工廠復興的百忙之中,還抽空到凱撒去騷擾校方,要求他們勸退艾倫。
校方勸退學生有明確規定,只有在學生的身體條件不允許他繼續接受高強度的教學訓練的情況下,才會對學生進行勸退。也只有這一種情況,學生只需要支付教育成本費即可退學。
校方拒絕勸退艾倫后,斯卡仍不死心,他開始胡攪蠻纏,要求校方開除艾倫。
為了艾倫的事,斯卡對工廠那邊變得疏忽許多,等他終於發現不對的時候,運輸艦工廠已經被徹底掏空,他生死之交的好友,竟然背叛了他。
斯卡簡直不能理解好友的背叛,他去好友家中討說法,好友對他避而不見,接待他的是好友的情人。那個情人冷笑着把好友背叛的原因告訴斯卡,斯卡是極端亞人歧視者,而他好友摯愛一生卻無法與之結婚的情人,是個亞人。斯卡啞口無言。
工廠好不容易有起色,又再度陷入困境中,斯卡把這一切都歸咎為亞人的錯。
斯卡恨好友,更恨好友的情人,最恨的還是搶走兒子的鄭雲起。
因為斯卡來凱撒鬧事,艾倫的第二學年,整整一學年都拒絕和家人聯繫,也拒絕和堂兄有來往。當艾倫第二學年結束,打算用這個假期和家人好好把艾文的事算清楚。
艾倫完全沒想到,等他回到家時,運輸艦工廠已經破產倒閉,斯卡欠了一屁股的債。
艾倫對家人始終還是留有一份情念的,他不願意抓住還債的把柄來要挾斯卡,艾倫在第二學年裏又獲得兩項專利,他的財產足夠償還債務。除了還債的錢,艾倫在私下裏還劃了一筆數額不小的錢給母親,算是補貼家用。
哪怕艾倫為這個家幾乎掏空了他的存款,當他心平氣和地想要和父母談艾文的事,斯卡依舊拒絕談論此事,並且他還強硬地要求艾倫不許再去凱撒,他軟禁了艾倫。
艾倫心裏一片冰冷,他偷偷向母親求助,母親卻只懂得對他流眼淚,完全不敢反抗父親的決定。艾倫在凱撒的兩年不是白呆的,他耐下心來,慢慢謀划著逃家的辦法。
在返校日的前兩天,艾倫成功逃家。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艾倫逃家當天就直接去往星際客運中心,打算提前返校。誰知斯卡為了攔住他,居然雇了打手把艾倫帶回家,只要艾倫不死,隨便那些打手摺騰。那些打手對艾倫動起手來果真不管輕重,要不是有一個人幫了艾倫一把,他很可能逃不脫。
對艾倫伸出援手的人,是艾文的父親,科林。
艾倫對這位小姨夫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只記得對方是個沉默寡言的瘦高男人,要不是他主動表明自己的身份,艾倫完全想不起他來……艾倫突然驚覺,在艾文五歲被送到小行星后,他只和小姨見幾次面,一次都沒見過小姨夫。
科林告訴艾倫,他已經不是艾倫的小姨夫,因為他和妻子在半年前就離婚了。
斯卡夫婦始終不願意談及的事,有關艾文的那些事,科林全部告訴了艾倫。
斯卡會如此厭惡亞人,是因為上一代的原因。
斯卡並不是家中的獨子,他還有一個哥哥,而他的哥哥,恰巧是個亞人。艾倫的祖父,和艾倫一樣,是家族中的異類,他並不歧視亞人。祖父是個很厲害的人,他不僅白手起家開了運輸艦工廠,還成功地隱瞞了大兒子的亞人身份。
斯卡和哥哥的年紀相仿,從小兩兄弟就被放到一起去比較,哥哥天才弟弟平庸,斯卡一直活在哥哥的陰影之下。哪怕只是陰影,斯卡也一直很崇拜自己的哥哥,他無法獨當一面,做哥哥的左右手也很好。
誰都沒想到,哥哥的基因病會來得那麼快,他爆發基因病的時候,才二十二歲。
所有人都在為哥哥惋惜,而忽略了斯卡這個弟弟,哪怕哥哥死了,斯卡也依舊活在哥哥的陰影之下。讓斯卡這一生都無法釋懷的,是父親臨終前的一句話,父親在彌留之際,依舊想念着他早逝的大兒子,他這一輩子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斯卡說的,他說:為什麼患基因病的不是你。
英明一世糊塗一時,父親的這句糊塗話,在他小兒子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斯卡對亞人的恨積累到了極限,當他成為運輸艦工廠的主人,他開始大刀闊斧地改造,把那些對亞人抱有好意的人全部開除,徹底把運輸艦工廠變成亞人歧視者的聚集地。斯卡需要得到別人的肯定,他還開始親近父親一向不屑的家族,和那個亞人歧視者家族牢牢抱成團。
艾倫從未聽說過父親的這段過往,他小時候一直以為父親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他問科林為什麼要把父親血淋淋的過往告訴他。科林回答,他希望艾倫了解斯卡憎惡亞人的原因后,面對艾文的事能稍微冷靜些。
說著,科林從客戶端里調出一張4d照片,科林告訴艾倫,那是艾倫祖父青年時期的照片。因為艾文從小眉眼就長得很像他祖父,所以斯卡把父親的中年以前的照片全部封存起來,只留老年的照片。這是艾倫第一次看見祖父年輕時的照片。
艾倫震驚地看着照片,鄭雲起居然和他的祖父長得八分相似。
科林很殘忍地告訴艾倫,艾文不是他的表弟,而是他的親弟弟。
斯卡對亞人的憎惡已經病入膏肓,哪怕是自己的兒子也一樣,他把艾文視為人生中最大的污點,連撫養艾文到五歲都不願意,本來他是想把艾文遠遠地送走的,是妻子苦苦哀求,斯卡才讓艾文寄養到妻妹家。
斯卡從未將艾文當做自己的孩子,而且他還萬分厭惡艾倫對艾文的親近,在艾文滿五歲被送去小行星的時候,斯卡告訴妻妹夫婦,他已經和小行星的某長官交涉好,讓艾文悄無聲息地死在小行星,他希望妻妹夫婦能配合演一齣戲。
科林當時真的按照斯卡的命令去做了,每每回想起來,這都是他無法釋懷的噩夢。
科林告訴艾倫,他和艾文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養了五年,也多多少少有點感情,他非常悔恨,為什麼自己會為了安逸的生活而窩囊到去害自己的養子。即使悔恨,因為惰性也因為窩囊,還因為有了個孩子,科林沒有勇氣去改變現狀。
科林後來才發現,他所想像的安逸的生活,也是不確定的。
在運輸艦工廠第一次出現危機的時候,工廠的很多技術骨幹都被挖角,科林一躍成為了工廠里的頂樑柱。人類的潛力總能超出想像,科林發現,如果勇敢起來,他其實也能扛事。
艾倫和專業人員一起劍修生產線時,科林也參與其中,應該說他才是那個最重要的參與者,因為艾倫和專業人員都將離開,科林才是留下來的那一個。
日日與艾倫相處,科林萌生出把真相告訴艾倫的想法。
科林不是個獨斷的人,他先是詢問了妻子,讓妻子和她姐姐商量一下,看怎麼把事情告訴艾倫比較好。結果這事傳到斯卡耳中,他直接找到科林,指着科林的鼻子罵他是忘恩負義的渣滓,並警告科林不得把真相告訴艾倫。
斯卡的餘威尚存,科林被這麼一罵,好不容易積累的勇氣都散掉,又恢復了窩窩囊囊的模樣。
直到斯卡從家族那裏得知艾文和艾倫是同一期的同學,科林看到了艾倫和鄭雲起的合照。
時隔多年,從照片中見到養子,科林的心情百味陳雜。
當斯卡去凱撒鬧事,要求校方勸退艾倫的時候,科林覺得他無法繼續和斯卡和平相處。
科林問妻子願不願意和他一起離開,他愛了半輩子的妻子,壓低他的頭顱向姐姐姐夫卑躬屈膝了半輩子的妻子,選擇了和他離婚,他們的兒子,被法院判給了母親。事到如今,科林只有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但科林並不後悔,因為他把真相全部都告訴艾倫。科林說他大概還是個窩囊的人,向艾倫坦白已經耗掉了他大部分的勇氣,他不敢見艾文,所以拜託艾倫向艾文道歉。
***
艾倫不需要鄭雲起的回應,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當他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
艾倫話音才落,手邊就適時地多了一杯水,是鄭雲起為他倒的。
艾倫一口氣喝乾杯中的水,因為緊張,他的聲音變得哆嗦起來,“你恨斯卡這麼對你么?”
“我和艾文是不同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恨斯卡。”鄭雲起如是答道。
提起艾文,艾倫心中又是一陣鈍痛,“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想法。”
“假如斯卡和我的生活毫無交集,而我的戶籍關係從來都與斯卡無關,他就只是一個無關重要的陌生人。”鄭雲起說道,“但是他現在在殺手星網上懸賞我,他是必須解決的仇人。”
艾倫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他的動作也定格不動,他周圍的空間彷彿都變成濃重而壓迫感十足的黑色。許久,艾倫面無表情地看向鄭雲起,他握着水杯的雙手非常用力,手背的青筋幾乎要蹦出來,他的聲音悲傷卻很堅定,“我決定和斯卡斷絕父子關係。我會聘請偵探和律師合作調查斯卡的罪證,把他告上法庭。斯卡要為他犯下的罪付出代價。”
“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無條件支持。”鄭雲起停頓了一下,“你確定不後悔做這個決定?”
艾倫痛苦地點點頭,“你和混血在個診室談話的時候,我和媽媽聯繫了。我向她套話,我給她的那筆錢,她一點沒動全部都存着。”
“斯卡瘋了。他居然拿我給他還債的錢來懸賞你的命。他怎麼敢這麼做!他怎麼能……”
艾倫幼時對父親有多崇拜,現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傷得有多深,他無法原諒斯卡。
艾倫的心臟疼得一陣陣地收縮,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想要站起來走幾步,卻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他想大聲地叫喊,喉嚨卻發不出聲音,所有的疼痛在這一刻都集中到了心臟,艾倫什麼都做不了,他只能用力地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震動了整個胸腔。
鄭雲起扶起艾倫,把艾倫的腦袋按到自己肩上,他拍拍艾倫的後背,輕聲說道:“想哭就哭吧。”
艾倫的雙臂緊緊抱住自己,並不去環抱身前的溫暖,就連靠在鄭雲起的肩上都不敢靠得太近。他死死咬着唇,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只有那一滴滴無聲打濕鄭雲起的衣裳的眼淚,他哭得很壓抑。
***
傍晚時分,吉爾結束了一天的任務,拖着疲憊的身軀正打算回到宿舍時,鄭雲起一條信息發了過來,讓他幫忙去飯堂帶飯菜回宿舍。
本來想隨便吃點東西湊合著過的吉爾,只能任勞任怨地去一趟飯堂給鄭雲起打包晚餐。等他雙手提着食盒,用膝蓋頂開門走進宿舍的時候,迎面就看到沙發區坐着的兩個人。
鄭雲起背部微微貼着沙發椅坐得端正,他正一臉嚴肅地對着客戶端翻閱着什麼,艾倫的腦袋靠在鄭雲起的肩上,眉頭緊鎖雙眼緊閉地睡得很不安寧,因為用過治療儀的緣故,此時艾倫的臉上看不出哭過的痕迹。
吉爾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動作,他無聲地合上門,放輕動作把兩盒食物放到桌上,他對鄭雲起無聲地做出嘴型:“他怎麼啦?”
鄭雲起說道:“喜當哥,高興得暈過去了。”
吉爾:“……”喜當哥是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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