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他醒了
山如深深地嘆口氣,站起身走向窗邊,白色窗帘外的光線有些混沌。
她探手拉開帘子,一下有些錯愕。不知何時起了大霧,白茫茫的一片,視線僅及窗外片片漸紅的秋葉,帶着濕氣和偶然籠罩下來的混沌,說不出的純粹和茫然。白樓在霧氣里隱去,人也模糊了,像是記憶一樣,變得說不出的模糊。
外婆院落的外面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樹,那次也是大霧,她一大早爬起來帶着薄薄的類似於仙氣的霧氣,地上一片金黃-色的落葉,抬頭看去還是一片明黃,反而很清晰,整個人被包裹在明黃清澈的空間裏。
她蹲下身去撿起那片帶着水珠的巴掌葉,清晰的紋絡,純碎的顏色,透明得分外好看。
“哎!小心!”一聲驚呼,嚇得她站起身,葉子從手上滑出去。
轉身看見兩個少年騎着單車快速駛過去,她甚至沒來及看清他們的模樣,可是那個聲音她記得。
墨發的後腦勺,晨風吹起髮絲,她忘了落葉只看他遠去的方向……
那天的霧氣,沒有今日這麼濃。
“再見了,我的少年。”山如看着窗外喃喃自語。
像是跟着虛空裏的某個人告別。
“呃……”
突然一個輕微沉吟聲,令山如心頭一跳,她迅速回頭,果然躺了幾十天的那個人正艱難地用手遮眼睛。
她一下心裏亂了,說不出的情感洶湧而來,甚至手腳和大腦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眼裏忍不住上了層迷霧。
慌亂地幾步過去,“你終於醒了……”聲音竟微微顫抖,透出濃濃的鼻音。
那人聽到聲音放開遮眼的手,轉過頭來看她,或許是剛蘇醒時的迷茫,他竟瞅了良久眼睛才動了動,像是不敢置信般透出微微的光彩。
“山……如……”長久的昏迷讓他有些失去語言的能力,發出的聲音暗啞又不清晰,眼睛緊緊地扣在她的表情上,似是屏着呼吸等待她的回應。
山如激動地點點頭,半跪在床邊,湊近他的臉,也不顧眼淚從臉上滑下來,“嗯嗯,是我,你終於醒了……”她語無倫次,卻又驚喜萬分,不知道是哭是笑,睫毛上一片濕漉漉。
聽到她的回應,他這才安心地眨了眨眼睛,艱難地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在就好……我想再睡一會……”又要閉上眼。
山如嚇了一跳,眼裏剎那間不滿慌亂,那一剎竟有做夢的錯覺,趕緊抓住他的手,着急地說:“別睡,我給你倒水,你再喝點水,我去叫醫生,我沒有做夢,真的,你別睡。”眼看着又要落淚。
看着她慌亂的樣子,他有些失神,又轉瞬安撫地笑笑,捏捏她的手,“好,我不睡。你不是在做夢。”
“嗯。”她點點頭,趕緊站起身。
轉身的那一剎有些慌,一時竟想不起來要做什麼,又轉過身迷茫地看着他,“我……”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嘴角帶着淺淺的笑,似是懂她的意思,“水。”努力用唇語告訴她。
山如這才反應過來,“哦!”
一時步子都走不穩,走出一步又轉過身來按了床頭的呼叫鈴。
一陣嘈亂的腳步聲,水還沒遞到嘴邊,醫生便來了。
山如將杯子放到床頭,讓開位置給醫生。
撩開他的衣服聽心跳,翻眼皮,她只顧盯着醫生了,卻沒注意到他一直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就怕一眨眼功夫她就不見了。
一陣檢查得出“一切正常,恢復很好”的結論,山如提到心口那塊石頭,這才落了下去。
直到醫生囑咐完出去了,山如回頭看到床頭的水杯才注意到還沒給他喝水。
趕緊歉疚地將涼了的水倒掉,又換了一杯熱水。
“對不起啊……”她不好意思地將水杯放在邊上,伸手將他扶起來,又給背後墊了一個靠枕。
剛蘇醒的人身體總是無力,他的唇角還泛着不健康的蒼白,無力地搖搖頭,並眨了眨眼表達自己並不介意。
山如將水遞到他的唇邊,他微張開嘴喝了一口,又抬眼看着她。眼神變得似湖水一般,泛着淡淡澄澈的味道,再不是以往那般深邃憂鬱。
他看着她,卻不敢太放肆,眼神總是小心翼翼。她不讓他睡,他便怎麼也撐着。
見她收拾着東西,一時有些緊張,又着急又小心地開口道:“你要走了嗎?”
“嗯,我回去……”
她還沒說完,他又急急問道:“那你還來嗎?”
小心翼翼又不無期望的語氣讓她有些錯愕,像是小孩子一般討好的意味,她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回過頭來笑道:“來。”
他這才安心地點點頭,整個人放鬆下來。
她出去,他在裏面安心地睡著了。
她卻每走一步心裏沉一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沒有提任何事,像是初見一般小心翼翼地相處,可是不提並不代表不存在,遲早都是要讓它抽絲剝繭歇斯底里地冒出來。
山如將車開出去,夏日的林蔭道撲了一地的黃葉,濃郁的秋色撲面而來,似是外面清涼的溫度也滲進了車裏,冷冷的季節變化,物是人非的散盡。
她不自覺地有些神思拋錨,直到金色的樹下有人攔了車,她才一下驚醒踩住了剎車。
停下那一刻才有些驚魂未定。
陳嶼走過去敲了敲車窗,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搖下玻璃。
“跟你招手怎麼一直沒看到?”陳嶼彎腰看了她一眼,打開車門坐進去。
“不好意思,沒注意。”歉意地笑笑,見他系好了安全帶,又發動車子。
陳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身去,“林墨遲什麼時候出院啊?我剛去跟導演談了一下最後的畫稿,估計就差不多了,應該可以準備出國手續了。”
山如的手突了一下,稍微掩飾了一下表情,看着前方,一臉淡漠地說道:“就這兩天吧,恢復的差不多,醫生說可以回家休息。”
“嗯,那就好,也算是老天眷顧,恢復的不錯。”陳嶼笑,卻在看到山如僵硬的表情那一剎有些失落。
汽車碾過鋪在路面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山如突然笑道:“秋天來了。”
“是啊,秋天來了。”陳嶼看向窗外,“這幾天霧氣還挺大的,聽說雙城冬天會下雪?如果能留到冬天就可以看雪啦。”陳嶼眼裏閃過一絲亮光。
“是啊,雙城的冬天積雪覆蓋很厚,銀裝素裹。”山如隨口接道,像是應付一樣,並沒有深思。
人生一幕幕不就是四季更替,記憶重複輪迴。
“你喜歡這裏嗎?”陳嶼轉過頭來看她。
山如不解地回頭笑看,“喜歡?”
“是啊。”
“說不來,以前挺喜歡的,因為這裏環境好,空氣好,什麼都好,而且我也是這裏長大的,總有些自己家的感覺,但是當我出去的時候,就覺得也沒多留戀吧。”難得的,她倒是多說了幾句。
“都說人最喜歡的是自己的家,不管多差都覺得是最好的,你覺得這裏是你家嗎?”
山如這下像是見鬼一樣瞪大眼睛看他一眼,“開什麼玩笑哦,我在這裏連親人都沒有,算什麼家?”說完還做了俏皮的鬼臉。
陳嶼笑,點點頭,“嗯嗯,我傻,你不用在意。”
“對,你傻。”山如笑。
“你如果忙,你看你出國前需要準備什麼,我剛好幫你準備一下。”
山如愣了一下,停頓了一下才開口,“沒什麼,我到時候自己弄,你不用管。”還回頭給他一個安撫的笑。
她演技很好,陳嶼知道,可是他也不理解為什麼這麼好的演技他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突然不懂她在想什麼,她並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
山如心裏說是亂,倒不如說是木,像是被人捆縛了一樣的束手束腳,只能憑着習慣隨性地向前磨去。
“你答應過我的事,你可別忘了。”
山如每天就是出門,回來,再出門,山呈知道她的目的地只有一個--醫院。在她再次開門要出去的時候,山呈忍不住叫住她。
山如怔了一下,點點頭,“不會忘記的。”
“那好,我幫你把機票也一併買了,你把護照給我。”像是怕她跑一樣,山呈走到她身邊,伸出手。
山如有些無奈,搖了搖頭,“在桌子上那個小抽屜里,你自己去拿吧,我先走了。”真是當她小孩子。
她確實調試不好心情,甚至覺得林墨遲表現出的那種依賴和膽怯讓她覺得壓力大,心裏突突跳動的頻率也讓她很不適應,可是她並不是一個分不清輕重的人,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醫生說,林墨遲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山如走到病房門口的那一剎,深深地吸一口氣,推開門。
他果然已經醒來,見她進來,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來了。”
山如笑,“對,今天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冬槐家的野山菌粥,還有湯包,你昨天不是說想吃嗎?我就提前預約了,不然早上都拿不到。”將手裏的袋子放到柜子上,過去扶他。
“辛苦了。”他笑。
林墨遲笑,心裏卻覺得恍如隔世,她上次這樣話多又溫柔的樣子還是在很久以前,時光弄人嗎?
“醫生說,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不要再衝動了。”她的臉上沒什麼變化,像是舊日好友的一句叮囑問候,卻聽得他心跳有些亂,那不是心動,那是心慌。
“雖然一直沒有跟你說,但是我覺得我很有必要告訴你,真的真的很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怕是都不會再……”
她低下頭去,有意無意錯開她的眼睛,聲音倒是低了下去,似是還在過去的驚魂未定里。
卻在他一把握住她手的時候驚得抬起頭。
“你不需要感謝我,你不需要對我做任何事。”山如清晰地看見他的眼睛裏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卻看到眼底深處翻起的層層暗色波紋,那是什麼?像烏雲一般一層層滾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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