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熊孩子千里奔金陵,新嫁娘回門語驚人
大明慶豐八年,夏,南都應天府。
建文帝在這裏以鐵血手段幾乎群滅了他的叔伯輩,包括燕王朱棣一家子,建立鐵桶江山,將都城遷到北京,也叫北都。故南京應天府被稱為南都,老家鳳陽府稱中都,這兩個都城和蘇州、松江等十三府都歸於南直隸管轄。
南朝金粉,十里秦淮。儘管招來各種非議,南直隸鄉試、會試的考場——“江南貢院”還是在夜夜笙歌,聲色犬馬的秦淮河北岸建成了,這是大明規模最大的貢院,單是用做考試的號房就有兩萬零四百四十四間,從江南貢院脫穎而出的舉人佔據了京城春闈前三名半壁江山,可見其兇殘的實力。
今年恰逢三年一度的會試,南直隸地區生員們陸續集結秦淮河,準備秋天的舉人試,文會詩會那裏少的了助興的雅妓歌姬呢?於是乎秦淮河兩邊雕欄玉砌的河樓幾乎被生員承包了,會文吟詩,與歌姬詞曲相答,好不熱鬧。
此時大明奢靡之風盛起,途經貢院的生員無論相貌身材如何,大多以紅絲束髮,面抹香粉,嘴塗胭脂,螺黛描眉,身穿紅紫等鮮亮顏色的道袍、曳撒或者程子衣,行若女人,有的甚至比女人還漂亮。有保守派悲憤大呼禮樂崩壞,作詩云:“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儘是讀書人!”
清晨,南城兵馬司的雜役們在秦淮河就地取水,一桶桶的潑在貢院街上,預備對付即將到來的酷熱,嘩啦啦的潑水聲漸漸喚醒了這個城市的喧囂,兩匹健壯的蒙古馬並轡而行,從街東面緩緩走來,後面還跟着數輛堆滿箱籠的青騾車。
騎着棗紅色大馬的是一個精瘦黝黑,約七、八歲的孩童,大明的孩童無論男女,在十歲以前基本都剃髮,僅在頭頂兩側或者頭頂部分留有一小縷紮成小辮或者小髮髻,這個孩子也不例外,頭頂的兩撮頭髮編成小辮子,再用紅絛帶紮起,咋一看就像頭頂着兩根臘腸似的,其餘部分剃的精光,閃亮亮的頭皮幾乎可以與初升太陽爭輝了。孩童遠遠看見江南貢院嶄新精緻的門樓,不禁發出一聲驚嘆,雙腳敲了敲馬腹,催馬奔行。
“今竹!莫要淘氣!”一旁騎着棕色大馬的中年男子緊跟其後,在門樓處拉住了棗紅馬的韁繩。
今竹仰面看着貢院牌坊,說道:“三叔,江南貢院比京城禮部的貢院還氣派呢。”
沈三爺隨意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暗想趕緊把這個熊孩子送回家,免得再惹事。
迎面走來一穿着石榴紅襕衫,白面紅唇,髮髻兩邊各插一朵純白雀舌梔子花的少年人,今竹猛地吸了吸鼻子,道:“這個姐姐真香。”
沈三爺目光如炬掃了一眼此人的頸部,小聲道:“胡說,明明是個大哥哥。”
擦身而過的“大哥哥”聽到了隻字片語,衝著今竹回眸一笑,就是那麼任性打開一面風騷的川金摺扇慢悠悠的搖着進了江南貢院。
“居然是個大哥哥?”今竹欲回頭細瞧,沈三爺側身攔住了她的目光,沉着臉道:“非禮勿視,女孩子家要矜持些,盯着別人看太不像話,你再不乖乖的,就老實待在馬車裏頭吧。”
“大夏天的在馬車裏多氣悶啊,三叔,我最聽話了。”今竹點頭如搗蒜,忙挺直了小身板,擺出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
對於熊孩子的保證,沈三爺是不敢信的,說起來這個侄女也委實可憐,出生時二嫂難產,血崩而亡,打小養在南京母親身邊,寵成了個熊孩子,去年母親命他將侄女送到京城和二哥一家團聚,人是送過去了,可這熊孩子和繼母個性不合,不服管教,鬧的雞犬不寧,今年夏天他上京談買賣,順便去看看二哥一家,熊孩子纏着要跟他回南京,他自是拒絕了,可是當他在天津港碼頭登海船走了兩天後,熊孩子居然從貨物艙里蹦出來!
那時的沈三爺終於明白到二哥說女兒頑劣時那頭痛的眼神了,他當即要船主在山東登州港停船靠岸,命隨從快馬加鞭分兩路向南京和北京報信,說侄女偷跑着跟着他在海船上,一切安好云云。
此時京城的沈二爺向當值的鴻臚寺告了假,傾力尋女兒,繼室沈二夫人哭天抹淚,自請下堂求丈夫寫休書,家裏亂成一鍋粥,有小乞丐拿着一封書信找上門來,說是一小姑娘三天前給他半吊錢,要他今日過來送信,沈二爺展信一瞧,確實是女兒的筆跡,說她跟着三叔回南京找祖母去了,不要擔心,也別再想着接她回京城啦。沈二爺半信半疑,過兩日沈三爺隨從快馬來報信,他才鬆了一口氣。
想起那日海上驚魂,沈三爺心有餘悸,為避免橫生枝節,他乾脆一把將今竹從棗紅馬上抱起,橫放在自己的馬鞍上,虎着臉道:“馬上就回家了,你還是想想怎麼和老太太解釋吧。”
今竹一懵,問道:“什麼怎麼解釋?難道不是三叔您挨不住我苦苦請求,又怕我父親不同意放人,便悄悄的帶我回南京的嗎?”
沈三爺頓時覺得大夏天的天上飄起鵝毛大雪,自己比竇娥還冤,“明明是你自己偷跑出來的——。”
“三叔。”今竹打斷道:“京城離天津港有兩百多里路啊,我年紀這麼小,怎麼可能跟上您的腳程?再說了,我手上既沒有戶籍文書,也無路引,如何能過出城進城入天津港那幾道關卡呢?這不符合常理啊!”
沈三爺氣笑了,“這麼說,你是一定要把火往我身上引了?”
“三叔您誤會了。”今竹搖頭道:“我的話只有您不信,但是您說我自己偷跑出來跟着您一路這種話,除了您自己誰都不會信——尤其是祖母,她老人家還以為您找借口推脫責任呢,少不得要連累您一起挨罵受罰了。”
商海打拚這麼些年,沈三爺卻被一個乳臭未乾的熊孩子威脅了,若是自己孩子,打罵幾頓准老實交代了,可這個熊侄女他不敢動,生怕逼急了,今竹又想方設法逃跑,天下之大,萬一真出事了,他怎麼面對二哥、怎麼回去向母親交代?
也罷也罷,和一個熊孩子計較什麼呢,反正馬上到家了,把今竹囫圇送到母親那裏,她以後上房揭瓦又與我何干,大不了挨母親一頓罵,又不會少一層皮。
從貢院街右轉上了朱雀橋,橋頭有個婆子提着一籃梔子花叫賣,今竹扯了扯沈三爺的衣袖,央求道:“三叔,梔子花好香呢,和剛才遇到的那個姐姐——哦不,是大哥哥頭上戴的一樣味道,買一籃回家好分給祖母、三嬸嬸,大嫂,堂姐堂妹,還有小侄女她們。”
栽贓嫁禍之後,又來個借花獻佛,今竹滿足的抱着一籃子雀舌梔子,笑容甜的能引來蜜蜂。過了朱雀橋,穿過鈔庫街便是善和坊,第二個巷口就是烏衣巷了,沈家大宅就在這個巷子裏。
唐劉禹錫有詩云:“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的就是這個烏衣巷了,晉朝時王、謝兩個能左右朝政的大家族就住在烏衣巷裏,後來王謝二家被碾壓在歷史巨輪下,烏衣巷也成為野草叢生的荒坡。
明太【祖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將城南原住民遷往雲南,江北等地,從全國召集工匠和富商居住,十幾萬戶手藝人、一萬四千三百戶富戶加上他們的家屬約百萬人住在城南十八坊中。以聚寶門大街為分界線,西邊是工匠坊、氈匠坊、銀作坊、弓箭坊等,東邊是織錦一坊、二坊、三坊等,其中烏衣巷所在的善和坊基本都是富戶們的豪宅。
時過境遷,距離太【祖爺建國已有兩百年,南京城城北多軍營,城中多高官勛貴世家,城南多平民富商,城西是皇宮中央六部等衙門的大體格局只有個別處有變化。
烏衣巷第一戶人家就是沈家宅子,沈家第一代和第二代人皆從商,居所不定,從第三代定居烏衣巷,並開始讀書入仕,沈大爺是舉人,在福州做官時抗擊倭奴殉國。今竹的父親沈二爺少時有神童之譽,二十齣頭就中了進士,入了翰林,目前在鴻臚寺任右少卿,從五品的京官。沈三爺不愛讀書,花錢捐了個官身,開鋪做買賣。三兄弟在父親過世後由母親做主分了家,如今沈老太太和長房的兒孫們住在烏衣巷老宅,沈二爺一家除了沈今竹都住在京城,沈三爺的家室在南京城城西八府塘。
因二天前剛辦了喜事——沈家長房二小姐沈韻竹出嫁,沈家新漆了朱門,一清早將烏衣巷清掃的乾乾淨淨,灑了清水,大門敞開,一卷卷紅毯從大門直鋪到正堂,正堂六個青花大缸里冰塊堆成小山,清涼宜人,沈家人在此等候新嫁娘歸寧。
一個才留頭的紅衣小丫鬟匆匆小跑而來,被門檻絆了一趔趄,順勢跪地說道:“老太太,三——三爺回來啦。”
坐在大堂中間黃花梨三彎如意腿羅漢床上的沈老太太忙擱下茶盞,問道:“四丫頭呢?”
小丫鬟笑道:“都來了,四小姐瞧着長高了不少呢。”
坐在右邊第二張黃花梨玫瑰椅上,穿着大紅十樣錦妝花褙子的當家主母沈大少奶奶王氏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呢,韻竹歸寧、三叔即將喜得貴子、今竹平安回家,咱們家要三喜臨門了。”
“阿彌陀佛。”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平素不信神佛的沈老太太不禁念了一聲佛,聲音有些微顫道:“快叫他們進來。”
話音未落,今竹提着一籃子梔子花飛奔到沈老太太跟前,叫道:“祖母!我回來了啦!”
眾人只見一個黑瘦、散發著一股鹹魚味和梔子清香的女童趴在沈老太太膝下,幾個晚輩詫異驚奇的忙站起來問禮,叫“四姑姑好。”
這時沈三爺也跟着進來,他的兩女一子上前問父親安好,沈三爺點點頭,跪在沈老太太跟前問安。在海船上待了快一個月,身上也是一股鹹魚味。
沈大少奶奶起身行禮道:“三叔回來了。”還使了個眼色命下人點燃香爐熏一熏正堂,待會新人來拜親戚,聞着異味就不太好了。
沈老太太一手憐惜的磨蹭着今竹的小臉,一手指着跪地的沈三爺道:“這是怎麼回事,今竹曬的像桃葉渡挑擔子的崑崙奴?去年走的時候小胳膊小腿藕節似的,現在瘦的小臉就巴掌大了?你二哥二嫂是怎麼養閨女的?一路上你是怎麼照顧侄女的?”
去年我送她去京城的時候還是個發麵白饅頭啊!二哥二嫂把胖閨女養成瘦皮猴我怎麼知道?!回來時這熊孩子天天趴在甲板傻樂看海豚追船、晒成崑崙奴我根本攔不住啊!沈三爺心中唱起了竇娥冤,嘴裏卻道:“都是兒子的錯,請老太太責罰。”
此話一出,沈老太太卻不好說什麼了,嘆道:“算了,你一個大男人那裏懂得照顧孩子,自己的娃兒都沒抱過幾次。下去沐沐更衣吧,今日韻竹丫頭歸寧,她的婚宴你來不及趕到,待會陪侄女婿喝幾杯酒。”
沈三爺應下,問兒女道:“你們的母親呢?”
長女沈桂竹今年十歲,已經開始留頭了,頭上兩個小包髻邊全是初春青草般細碎的短髮,她有些矜持說道:“方才管家趕來報信說筱姨娘見——見紅了,母親回家去了。”
沈老太太道:“是我叫她回去的,筱姨娘是第二胎,生的快,家裏要有個做主的人照看。”
今竹和沈三爺都下去沐浴更衣,小丫鬟欲點燃錯金鳳穿花香爐里的百合香,沈老太太擺擺道:“大夏天的,點這些做什麼,桂竹啊,你領着幾個小的,把你妹妹帶來的這籃梔子花分一分擺上,過一會這屋子就香了。”
“是。”桂竹應道。沈老太太看着小大人般聽話懂事的桂竹,聞着膝蓋殘留的鹹魚味,兩相對比后,覺得今竹性子確實太跳脫了,這一年她到底在京城是怎麼過的?又是怎麼孤身一人偷跑出那麼遠?說她一個人的主意老太太不信,畢竟是個不到八歲的孩子呢,若說是老三幫忙跑出來的,老太太也不信自己兒子會那麼毫無顧忌
兩人沐浴更衣完畢,外頭管事來報二姑奶奶和女婿來了,今竹坐在沈老太太膝下的小杌子上,頭頂兩撮頭髮還未乾,用七彩珊瑚珠綁成辮子,咋看上去就一光頭頂着兩個雞毛毽子。
二姐夫一進門,今竹頓時覺得他的穿衣打扮很眼熟,和今早在江南貢院看的大哥哥類似,二姐夫穿着大紅程子衣,頭戴黑色方巾,左邊還插一朵含苞待放玫瑰花,長的英俊斯文,臉上的香粉、口脂和眉毛的顏色和二姐姐同款,一看就是新郎早上借用了新娘的妝奩,給自己化了晨妝。
今年江南讀書人開始流行這種打扮,在座的早已見怪不怪了,何況新姑爺的裝扮並不算過分。喝茶閑聊后,男人們去前院喝酒,沈韻竹淡笑的臉立刻沉了下來,身上華貴喜慶的大紅蓮塘鴛鴦緙絲褙子也似乎失去了光彩。
眾人見狀,立刻停止談笑,大少奶奶藉著衣袖的掩飾敲了敲已經十二歲長女沈芳菊的手背,芳菊會意,拿着點心哄着三歲的雙胞胎弟弟出了廳堂,為長者諱,二姑姑的事不是她這個小輩可以聽的。
沈老太太也命今竹等幾個小的去外頭玩,屏退眾人。
長房的大少爺是原配嫡出,繼室夫人生二少爺沈義然和二小姐沈韻竹,在沈大爺殉國不久就跟着去了,大少奶奶王氏長嫂如母,她握着韻竹的手道:“這裏是你的娘家,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我們給你做主。”
沈韻竹雙眸閃過一絲淚光,嘴唇翕動幾下,而後雙目一定,平靜的掙脫大少奶奶的手跪下,纖細的腰肢挺的筆直,緩緩道:“請祖母和大嫂做主,幫我和白家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