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偶遇
夏春朝不防小姑忽然講出這一番話來,垂首不言,半日方才笑道:“妹妹今兒是怎麼了?倒發了這一通的牢騷。想必是平日裏母親拘管的嚴了。也是我不好,平白說這些有的沒的,倒惹的妹妹不痛快。罷罷罷,咱們不說這個啦。妹妹且先陪我到梅柳街鋪子裏盤查盤查賬目,待回來時咱們到和祥庄約上兩斤點心回去。”陸家女眷皆喜甜食,這陸紅姐尤其愛吃和祥庄的桃花芝麻糕。夏春朝因看這小姑適才動了氣,故以此物哄她開心。
那陸紅姐見她如此說來,也不好當街只顧數落長輩,只得說道:“嫂子是記掛着祖母並母親都愛吃那家的水晶月餅,叫我托賴着佔個光罷了。嫂子想做孝順媳婦,直說便了,莫不是我還攔着不成?”這姑嫂二人平日裏這般說笑慣了,夏春朝倒也不以為意,只吩咐丫頭寶兒將車夫傳來,便同陸紅姐攜手登車而去。
如今陽春三月,正值踏青時節,京郊遊人如織,人流如潮,陸家馬車行走不快,只得隨眾緩緩進城。因夏春朝欲往鋪子裏盤點賬目,車夫得了吩咐,進的城門便直奔梅柳街而去。
原來,夏春朝自進過門以來,見夫家家計艱難,便同丈夫商議定了,將自家陪嫁拿出,折了本錢,置辦了間乾貨鋪子。她本是商戶人家出身,看貨盤賬是自幼便會的,本性又極聰穎,寫算皆精,打理鋪子自是不費什麼力氣。雇來的那起夥計,見主家精明,自然不敢輕慢視之。夏員外疼惜女兒,從自家鋪里選了一名老成精幹之人薦來與她做掌柜。宣朝民風開化,男女之防並不如古時嚴苛,平民女子出來做些生理營生,亦是常情,世風並不以此為惡。時下又正逢太平盛世,四下歌舞昇平,酒樓飯莊生意甚好,所需一應食材甚多,這陸家乾貨鋪子生意越發好做。夏春朝過門不過兩年功夫,便已替陸家置辦下家業若干。
話休饒舌,且說陸家馬車進得城來卻車行甚快,轉眼功夫已到梅柳街陸家鋪子旁。
夏春朝的陪嫁丫頭寶兒先行下車,轉身攙了夏春朝、陸紅姐姑嫂二人下來。
陸紅姐下得車來,抬頭只見一方朱紅匾額入目,其上以隸體書着五個大字曰:“陸家乾貨行”。這陸紅姐讀過幾日的書,也懂些品讀字體書法,便說道:“這字寫的真好,遒勁有力,似是名家手筆。以前不是這樣的字,這匾額是新掛上的?”夏春朝答道:“年前我便嫌以前那塊舊了些,年裏經了風雪,更看不得了。恰巧我娘家有個遠房親戚進京赴考,暫且住在家裏。因他寫的一手好字,我便煩他寫了這幾個字,鑿了新匾,趁着新年開張就掛了上去。妹妹少來鋪里,自然不知了。”嘴裏說著,一面就同陸紅姐一道走進鋪里。
陸家乾貨行生意甚好,客人往來絡繹不絕,那鋪中夥計正忙於招呼,稱貨結賬,一時不曾看見這主僕三人。夏春朝也不以為意,逕自走去尋掌柜說話。
那掌柜夏明正在櫃后坐着寫賬,眼見東家進來,連忙丟了筆,起身恭恭敬敬做了個揖,說道:“奶奶今兒來走走?”言畢,方才又向陸紅姐行禮道:“姑娘也來了。”一面又吩咐店伙倒茶上來。夏春朝見店中熱亂,便忙止了,說道:“都不是外人,就不添這份亂了。今年開張也將滿一季,我今兒來一則是看看賬目;二來前兒聽鋪里張福報說,新來了一批廣東花膠。如今市面上魚目混珠的也太多,我來瞧瞧貨色。”
那夏明聞言,忙將夏春朝請入賬房,親自把這一季以來的賬本捧出,請夏春朝過目。夏春朝盤賬甚是老道,一目十行之下,不過須臾功夫已將三月賬簿看罷。當下點頭說道:“這盈虧記載確是不錯的,看這流水出入,這三月里倒是比年前生意還更好些。”又笑道:“還是你夏掌柜經營有方,打理得道之功。”
那夏明忙陪笑道:“奶奶謬讚了,都是奶奶日常的教誨,咱們鋪里做買賣最重信義二字,絕無缺斤短兩、以次充好之事。奶奶年前談下的兩位客商,送來的貨色極好。奶奶又有先見之明,年前便吩咐我等囤貨。果然年節之前,各家為辦年貨,將各處乾貨行購買一空。待過了年,運河一時不能開凍,南邊的貨過不來,別家的存貨也都所剩不多。這各大酒樓飯莊要開門營業,卻是一日也等不得的,見別處不好買,便都到咱們這兒來了,這生意自然是好了。那些老主顧們還說,咱們這裏貨好又充足,可靠的緊。”
夏春朝淺淺一笑,說道:“做買賣就是這等,不比別人心細些,如何能掙錢?”轉而又問道:“我原先吩咐的,你們可都照辦了?”夏明心知她所問為何,連忙回道:“小的們都記着奶奶的吩咐,並不敢坐地漲價。”
夏春朝頷首道:“如此便好,目下不過是京中貨物一時短缺之故,那些酒樓飯莊可都是咱們的大主顧。若是咱們為一時之利,胡亂漲價,不免要叫人說咱們趁人之危、利欲熏心。這京里僅這乾貨鋪子就有七家,還不算那些挑擔上京來賣貨的,如若開罪了這些人,可就是把生意往旁人手裏推了。”夏明連忙稱是,夏春朝又問了些瑣事,便要去倉房看貨。
那陸紅姐不通此道,適才在這裏聽他二人講了半日的生意經,已大感膩煩。眼見嫂子又要往倉房去,知曉一時半刻也完不了事,便說道:“嫂子,你在這裏忙着,我先到隔壁去瞧瞧。”夏春朝情知她在這裏也是無趣,便說道:“你且先去,我一會兒過去。你若要買些什麼,記在鋪子賬上就是了。”那陸紅姐應了一聲,就踅出門去了。
當下,夏春朝隨夏明往庫房而去。因目下生意忙碌,夥計往來取貨不迭,這倉門便不曾上鎖,只兩個庫管夥計看守。見二人到來,連忙打躬作揖。
夏明引着夏春朝進得倉中,就將各種貨物親自指與夏春朝看,又將前回二人所說的廣東花膠取來。
夏春朝接過貨物,打眼一瞧,只見那花膠手掌長短,寬不過寸余,肉身甚厚,色澤金黃,舉起對窗一照,只見微光透亮。她打量了一回,將花膠遞迴,笑道:“這倒是上好的貨色,我還是小時在家,父親相與過幾個廣東來的客商,也曾賣過一時花膠,我故此見過。如今市面上,這樣成色的好膠卻是難見了。夏掌柜從何處進的貨?”
夏明回道:“年前有個廣東籍商人,原是來京販貨的。不想進了京卻被一眾幫閑地痞廝纏,鎮日留戀煙花,竟將隨身攜來的銀錢揮霍一空。那起人看他沒了錢,自然一鬨而散。那客商眼見到了年下,不止生意做不得,連着回家的盤纏也沒了,無法可施之下便要將帶來的一乾貨物賤賣,湊足路費回鄉。這廝所宿客棧掌柜,與小的頗有些交情。小的聞得消息,連忙過去看貨談價。小的去后,一見這些花膠,知是好貨,就留了下來。那客商因急着回家,價錢上也鬆動的很,容易談了下來。饒是如此,小的聽聞,這客商手中原該還有些上好的瑤柱、燕窩等好貨。只是來晚一步,被人先買了去。就是這些花膠,滿共也不過五十斤左右。”
夏春朝聽得這一席話,不覺說道:“這般說來,這人倒是很有些好貨。着人打聽着,若是他再上京,就與他談談,再有好貨且價錢合適,咱們就收了。”那夏明連忙答應道:“奶奶吩咐,小的知道。”
夏春朝見已無別事,因知曉這花膠乃是上佳的補品,有意孝敬翁姑,遂命夏明揀了半斤包起,她自家便往外尋陸紅姐去了。
原來這陸家乾貨行間壁便是和祥庄,那陸紅姐離了鋪子便欲先行過去瞧瞧。才走到街上,恰巧見一賣花老婦提籃而過。她便叫住那婆子,與自己買了一對兒瑞香花,又替嫂子挑了一隻牡丹通草。將花兒袖了,方才踅往那和祥庄。
這和祥庄乃是京城一百年老字號點心店,師傅手藝精到,配方連年修善不斷,所用食材也一力求精,故而這和祥庄點心乃是京中一絕,甚而還出過幾樣貢餅。此店所出之大小十六件兒,更是京城人士八節六慶走親訪友必備之物。陸家女眷喜食點心,於這和祥庄自然偏愛有加。只因以往家道艱難,和祥庄點心價錢甚高,不過年下買上幾樣應個景兒便罷了,等閑卻是吃不起的。待夏春朝過門重理家業,家中銀錢寬裕,陸家便就成了這和祥庄的老主顧,每隔十天半月便要來此買上幾樣點心。
陸紅姐走到階下,只見店門前清清冷冷,唯有幾個夥計進出,不覺心中生疑:聽嫂子說起,這和祥庄平日裏生意鬧熱,遠非自家鋪子可比,怎麼今日一瞧卻是這般景象?
她心中狐疑,正欲邁步進店,裏面卻走出一個粗布短衣的夥計,向她說道:“姑娘,本店今日不開張,明日請早。”這陸紅姐早先在大德寺受了一場氣,到此時尙不曾消盡,來買點心卻又吃了閉門羹,又看這夥計說話不甚客氣,登時就發作起來,指着那夥計鼻子說道:“你們不做生意,又開這店門做什麼?!得客人上門,卻又把人往外攆,商戶人家,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夥計卻又不是個十分耐煩的,說道:“姑娘這話卻錯了,我們開這門來也未必就要做姑娘的生意。店中今日當真是有事,我不過是好意出來提點一句,叫姑娘少走幾步路罷了。我們今兒不做買賣,姑娘竟要強買不成?姑娘既說道理,這世間可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那陸紅姐聞聲更怒,兩個言來語去就在門上拌起嘴來了。
恰在此時,夏春朝尋將過來,見小姑正在店門前同人吵嘴,連忙上前問道:“妹妹何事吵嚷?”陸紅姐見嫂子過來,忽然心生委屈,便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又道:“他們不做生意也罷了,卻渾賴我要強買強賣,說的話好不難聽。”那夥計見她避重就輕,顛倒是非,滿心窩火。正欲出言反駁,裏面卻又走出一人來,出聲問道:“吉祥,何故在門前嚷亂?”那名喚吉祥的夥計見東家出來,才要分辨一番,那人卻望着夏春朝滿面驚喜道:“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