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粉秦淮
天香谷,雨花宮,一個妙不可言的地方。
多少年來,這個令人心醉神搖,也令人銷魂的地方,一直在武林中談論不休。
據說天香谷中眾香如雲,嬌娥彩女,紅衫翠袖,不但個個豐盈嬌艷,溫柔多情,更令人嚮往的是,每個人都有一身奇特的武功。
雨花仙子就是其中翹楚,管領路芳。
江湖傳言,雨花仙子有種奇妙的偏方,伐毛洗髓,針灸兼施,可使武功速成,縱然一個普通平庸之材,也能在極短時間之內成為一流高手。
但這天香谷到底在那裏?有誰去過?
以前幾乎沒有,如今好像有了一個,這個人就是一夕成名的金陵大俠柳二呆。
柳二呆本來是個白面書生,一個木頭木腦的書獃子,想不到居然在元宵之夜,在秦淮河河畔的白玉樓,干出了一宗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宗事得從頭說起。
今年元宵夜時,花市燈如圓。
金陵為六朝帝王之都,火樹銀花,金吾不禁,秦淮河更是畫舫如織,笙歌處處。
白玉樓是家酒樓,有醉酒,也有美人。
這些美人當然是秦淮名妓。
當年名噪一時的李香君、董小宛、卞玉京、柳如是、顧橫波,雖是繁華事散,美人已化黃土,但秦淮風月永不寂寞,花園艷姬卻一代代綻放奇葩。
有名花,當然少不了護花使者。
在金陵最負盛名的,要算四公子。
這四公子就是賀少章、孫翼、彭嘯風、蕭鴻舉,四個人臭味相投,經常走馬章台,風流自賞。
所結識的當然也是一流名妓。
其實,這四個人並非紈褲子弟,也不是浪得虛名,每個人都喝足了一肚子墨水,詞章詩賦,一向膾炙人口,只不過承襲了歷代文人的風流餘緒,忘不了那種才子佳人“紅袖添香”
的蜜意柔情。
今夜元宵盛會,四公子當然不約而同到了白玉樓。
名聞遐邇的白玉樓,很少有對酒清談的客人,尤其在這花月良宵,無非征歌選色。
四公子邀的卻是幾個紅粉知己。
賀少章一向鍾情於怡紅院的沈小蝶,孫翼的老相好是翠雲閣的薛盼盼,彭嘯風和蕭鴻舉則分別選了五鳳春的青鳳和紫鳳。
秦淮名妓一向不俗,不但精於音律,琵琶簫管樣樣拿手,就是詩酒唱和,也各擅勝場,尤其沈小蝶和薛盼盼,更是秦淮河畔的掃眉才子。
這時酒菜已上,四公子倚紅偎翠,逸興遄飛。
孫翼目光四下一掃,忽然發現一宗奇事,咦了一聲道:“這可新鮮。”
“怎麼?”
“你們瞧瞧,那邊是誰?”
那邊是個藍衫少年,獨踞牆角一席,四樣小菜,一壺清酒,寂寞地自斟自飲。
“原來是柳二呆。”賀少章也大感意外:“他怎麼也到白玉樓來了?”
這口氣好像柳二呆來不得白玉樓。
一隻不解風情的獃頭鵝,居然來到這種風花雪月的場所;孤燭對影,這有什麼滋味?
“滑稽。”孫翼掉了一句詞兒:“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也可能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蕭鴻舉也接上了口。
“他不憔悴。”恰紅院的沈小蝶忽然說。
“你怎麼知道?”賀少章掉過頭來。
“你們難道看不出?”沈小蝶道:“他神清氣爽,悠然自得,哪裏憔悴了?”
“對對對,不憔悴,不憔悴。”蕭鴻舉從善如流:“應該說‘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不對,不對。”孫翼立刻糾正道:“這裏分明是白玉樓,哪裏是在花間,哪裏有花?”
這個人也很呆,寓意即可,何必頂真?
“好了好了,別爭這些。”賀少章笑道:“何不請他過來,以盡一夕之歡。”
“為什麼?”
“金陵城裏誰不知道,這柳二呆一向喜怒無常,高興起來手舞足蹈,有說有笑,甚至拉住一個破廟裏的臭叫花,也能談得神采飛揚,上自唐堯,下至五代,沒完沒了,一旦發起怒來可夠瞧的,兩雙白眼一翻,誰都不理不睬。”
眾人齊都笑了。
“也不見得,他有時也用青眼看人。”薛盼盼用身子碰了碰孫翼:“而且溫文有禮。”
“你又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薛盼盼道:“至少這裏有個人就請得動他。”
“是誰?”所有的目光一齊投了過來,只有怡紅院的沈小蝶不響。
“我不敢說。”薛盼盼的臉紅了。
“你說好了。”沈小蝶道:“是我對不對?”
“沈姐姐這……”
這才是奇聞,比柳二呆突然出現在白玉樓更奇,秦淮河畔大紅大紫的第一流名妓,居然和金陵城裏一個書獃子攀上了交情。
“盼盼。”沈小蝶轉向賀少章,微微一笑:“幸好賀公子還沒打算娶我,要不然豈不被你砸了。”
薛盼盼的臉更紅。
“哈哈,不要緊,不要緊。”賀少章大笑:“賀某人也湊不出十斛珍珠買琵琶呀!”
名士派頭,胸懷豁達,他真的並不在意。
不過,他不免有點納悶,沈小蝶怎麼結識了柳二呆,難道這書獃子去過恰紅院?
當然,納悶的不只他一個,從孫翼、彭嘯風、蕭鴻舉等三個人的眼神中都看得出,每個人都渴望知道這個秘密,但都沒有勇氣問出來。
沈小蝶卻自己說了。
“柳公子並沒有到過怡紅院,我們只是偶爾相遇,一回在文德橋,一回在夫子廟。”她說:“在文德橋的那回,正好也有盼盼。”
薛盼盼點了點頭。
“怎麼認識的呢?”孫翼頗有興趣。
“因為我們都不是默默無名的人。”沈小蝶笑笑說:“金陵城裏有個柳二呆,秦淮河畔有個沈小蝶,他知道有我,我知道有他。”
“就是這樣的么?”孫翼意猶未盡。
“怎麼?孫公子覺得不夠?”沈小蝶笑道:“若要仔細盤問,主審的該是賀公子。”
“這個……”孫翼碰了一鼻子灰。
“小蝶,看你這張小嘴巴。”賀少章笑道:“我也不須審問,倒要先罰。”
“罰?罰什麼?”
“罰你把柳二呆請過來。”
“我請不動。”沈小蝶道:“我只在想,該不該過去敬他一杯。”
“好,你去。”
“真的?”沈小蝶嫣然一笑:“君子坦蕩蕩,賀公子就有這點好處,不吃飛醋。”
賀少章擎杯大笑。
沈小蝶滿滿斟了杯酒,正待起身,忽聽一個尖細陰沉的聲音叫道:“且慢。”
賀少章等所有在座之人,齊是一怔。
酒席筵艙忽然出現了三個人。
為首的是個身穿絲緞長袍,外罩玄青團花馬褂的中年文士。
這人衣着雖然十分考究,形貌卻猥瑣不堪,鷹勾鼻,尖下巴,兩撇稀稀疏疏的眉毛下面,嵌着一雙又細又小,一直滾動不停的黃眼珠。
形貌雖然不揚,神氣卻是活現。
更奇怪的是此刻春寒料峭,這人手中居然還握着柄描金摺扇。
“尊駕是……”賀少章一時摸不着頭腦。
“白鷺洲齊大莊主正在東花廳宴客,”中年文上根本不理睬賀少章,目光轉動,依次打從沈小蝶、薛盼盼、青鳳和紫鳳等四人身上一掃而過,道:“特派在下前來奉邀,以助酒興。”
原來他是奉命而來,邀這四位秦淮名妓陪酒。
“你說什麼?”孫翼第一個不耐。
“齊大莊主盛名赫赫,江南盟主,富可敵國,揮金如土,當賜必多。”中年文士更不理會孫翼,卻道:“四位姑娘這就起駕……”
“起什麼駕?”孫翼大聲問。
“哼,好笑,連起駕都不懂。”中抽文士不屑的道:“就是跟我走。”
“跟你走?”孫翼霍地站了起來。
“怎麼?”中年文上雙目一掄:“你不服氣?”
“我說不行。”孫翼臉紅脖子粗,叫道:“哪有這種事……”
“有,今天就有。”中年文士冷笑。
“莫非你敢撒野?”
“正是如此。”只聽唰的一聲響,那柄描金摺扇有如孔雀開屏。摺扇一張一撩,一股勁風直撞過來,孫翼頓覺雙目難睜,胸前挨了重重一擊,一屁股跌坐在靠椅上。
咔喳一聲,靠椅斷了。
賀少章等人嚇了一跳,不禁臉色大變。
在金陵城裏憑白下四公子的名頭,雖然不是什麼達官貴人,至少不會受人欺負,想不到今天卻碰到了一宗怪事。
這好像秀才遇到了兵。
“哈哈,嘿嘿。”中年文士冷笑一聲道:“區區也曾十載寒窗,苦讀詩書,後來終於明白過來,全都被古人騙了,書中哪有黃金屋?書里哪有顏如玉?哼哼,你們這些臭窮酸……”
他晃了晃手中摺扇:“只有這上面才有。”
原來他也是個讀書人,只因文章憎命,功名難成,覺得不如一身武功來得直截了當。
但他忽略了自己的一副尊容。
此刻孫翼倒在地上,哎喲連聲。其餘賀少章、彭嘯風、蕭鴻舉,你看我,我看你,都嚇白了臉。
“你也念過書?”沈小蝶卻很鎮定。
“是的,枉費了十載光陰。”中年文士道:“所以才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改行學劍……”
“好像也不曾出人頭地?”沈小蝶嘴角一曬。
“這個……”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驀地目光一掄:“你就是秦淮花魁沈小蝶嗎?”
“不錯,我是沈小蝶,卻不是什麼花魁。”
“好。好,真箇是傾國之容,傾城之貌。”中年文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板牙:“在下申不雨、南海之鄙人也……”果然是念過書的,出口頗有文氣。
“你既是讀書人就該講理。”
“講理?哈哈。”申不雨道:“此刻還講什麼理,白玉樓上只許談風月。”他盯着沈小蝶,一臉邪笑。
“哼。”
“別鬧彆扭,快走吧。”申不雨道:“齊大莊主只怕等得不耐煩了。”
沈小蝶沒理。
“她要是不走呢?”忽然有個人走了過來。
這個人居然是柳二呆。
他雖然是個書生,卻沒進過考場。當然也不曾名列金榜,倒是他的呆名,金陵城裏無人不知。
“你是誰?”申個雨怔了一下。
“我也是個臭窮酸。”柳二呆嘻嘻一笑:“你讀書不成學劍,學劍又不成,於是學會了當狗腿子,居然在這白玉樓擺起威風來了。”
這好像不是一個獃子說出的話,莫非天才與白痴當真所差無幾?
他到底是真呆還是假呆?
眼看四公子之一的孫翼倒在地上,其餘的三公子一個個驚惶失措,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他一個絕不相干的人竟然挺身而出,這難道算是聰明?
“你也是個臭窮酸?”
“是的,比他們還臭。”柳二呆道:“文章臭,人也很臭。”
“你倒很會取笑自己。”
“因為我很呆。”
“呆?”申不雨雙目一閃:“你是柳二呆?”
這是料想不到的事,居然連他也知道金陵城中有個柳二呆,柳二呆的名字居然如此響亮。
“不錯,我就是。”
“有道是聾子不怕雷,你這個獃子當然不知道厲害。”申不雨道:“好,申爺放你一馬,快走,別在這裏礙手礙腳,萬一惹得申爺火起……”
“最好是你走。”
“我走?“
“對,你若是回頭就走,別再打擾白下四公子,”柳二呆冷冷道:“我也可以放你一馬。”
“你說什麼?”申不雨只當聽錯了話。
“我叫你走。”柳二呆沉聲道:“要不然用滾也可以。”
“嘿嘿,這倒滑稽。”申不雨陰惻側一聲冷笑:“我只當你是個獃子,原來還是個瘋子。”
“是的。”柳二呆居然承認:“瘋瘋顛顛本來就跟獃子差不多。”
“不要緊。”申不雨臉色一沉:“申爺會治瘋病。”忽然招扇一張,登時勁道狂發,直朝柳二呆兜胸撞了過來。
他口說學劍,慣用的卻是這柄描金摺扇。
而且在這柄摺扇上顯然經過一番苦練,揮扇吐勁,頗見功力。
當然,他並沒把面前這個書獃子放在眼裏,他深深知道,讀書人都有幾分狂態,書越是讀得多,越愛裝模作樣,甚至笑傲王侯。
等到吃了大虧,照樣搖尾乞憐。
所以他摺扇一揮,走的還是剛才對付孫翼的老路子,只不過真力聚凝,暗暗加了兩成。
他覺得這個書獃子膽敢出言不遜,應該加重懲罪。
那知一招方出,忽然覺得手腕一麻,似是被幾道鋼箍緊緊扣住。
他的腕脈就像蛇的七寸,此時勁力全失。
他駭然一震,只聽柳二呆冷冷道:“別獻殷勤,又不是六月三伏天,誰要你來打扇?”
他居然扣住了申不雨的手腕,還在加勁。
“哎喲……哎喲……你……”申不雨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叫道:“啊,骨頭都碎了……”
“不,還沒有。”
“忽聽‘格答’一聲脆響,骨頭果然碎了,申不雨慘叫一聲,扭曲的倒在地上。
世間上原本有許多奇聞異事,令人意想不到,如今居然發生在眼前,這個在金陵城裏出名的書呆,居然在舉手投足之間,制服了一個江湖好手。
白下四公子除了孫翼倒地呻吟,個個目瞪口呆,撟舌難下。
就像做夢一樣,他們不信這是真的。
但華燈高照,歷歷在目,每人都有做夢的經歷,夢裏的景象總是昏昏沉沉,那有這般明亮。
這的確是真的。
其餘翠雲閣的薛盼盼,和五鳳春的青鳳和紫鳳,都像開了眼界,頗有驚奇之感。
只有沈小蝶臉色如常,她像早就心裏有數。
一個人若是早在事情發生之先,就知道結果必然如此,還有什麼值得驚奇?
不過,申不雨只是奉命而來,事情好像並沒了結。
跟在他身後的兩名青衣壯漢一看風色不對,早已掉頭開溜。
溜得當然不遠,只不過去了東花廳。
“哼,哪裏鑽出來的楞小子。”忽聽一個宏亮的聲音傳了過來。
隨着話聲,只見高高矮矮,一群各形各色的人物,簇擁着一個紫袍人繞過了山水屏風。
緊袍人龍行虎步,神態莊嚴威猛。
東廳和西廳,同在一座大樓,繞過山水屏風就已到了席前。
“不中用的東西。”紫袍人凌目一閃,瞥了地上的申不雨一眼:“賴在地上也不怕丟人現順?”
聲音低沉,威嚴而有力。
申不雨緊咬牙關,戰戰兢兢地爬了起來,臉色灰敗,瑟縮惶退向一側。
腕骨已斷,病徹心胸,但他已不敢叫痛。
“聽說你叫柳二呆。”紫袍人虎目一揚:“金陵城裏一個書獃子。是不是?”
“是的。”柳二呆冷冷道:“聽說你叫齊天鵬,白鷺洲上的一方惡霸,對不對?”
針鋒相對,以牙還牙,問得絕妙。
但這膽子未免太大。
紫袍人濃眉一剪,一張紫膛臉立刻綳了起來,凌目中殺機一閃。
他的確是叫齊天鵬,但這三個字連他自己都已忘了,因為這二十年來,從沒有人這樣當面叫過他。
他聽到的只有“齊大莊主”、“齊老爺”,甚至“齊大俠”等一些好聽的稱呼。
他沒做過官,對於“老爺”這個稱呼,一向只是心領:“大俠”兩個字當然受用,但卻於心有愧,他最喜歡聽的還是“齊大莊主”。
事實上他的確有座氣派堂皇的大莊院,就在白鷺洲上,是東南半壁的藏龍卧虎之地,他就是龍頭。
龍頭就是等於東南七省的武林盟主。
莫說這方圓數十里的金陵城,就連東起吳越,西通巴蜀,由江到海,都是他的勢力範圍。
如今居然碰到了這個窮書呆,膽敢對他不敬。
“在齊大莊主面前不得無扎。”一個提劍的漢子怒叱一聲,越眾而出。
柳二呆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雖然一言未發,比嗤之以鼻還厲害。
提劍的漢子三十不到,剽悍矯健,一副剛猛好鬥的樣子,這種人員受不了別人的莫落,一看柳二呆那付冷漠輕蔑的神態,不禁怒火如狂。
他手提長劍,劍尖在發抖。
“丁能。”齊大莊主目光一轉,道:“你是不是想顯顯身手?”
原來他正自不好下台,想要自己動手,又覺得對付一個藉藉無名的書獃子有失身份,如今丁能出來替他解圍,正合心意。
“請大莊主發令。”原來丁能是在等大莊主的話。
“記住,別小看他。”齊大莊主果然不簡單,居然不輕視一個窮書生。
“在下只討大莊主一句話。”
“什麼話?”
“白玉樓上可以不可以殺人?”
“哈哈,問得好。”齊大莊主大笑:“除了紫禁城,哪裏都可殺人,只看你的劍利不利。”齊大莊主不但口氣大,魄力也不小。
金陵雖然沒有紫禁城,也曾是帝王之都,齊大慶主顯然不當回事。
“在下知道了。”丁能話完劍發。
好快的劍,在華燈輝映下,青光一閃,挾着一股輕嘯之聲飛刺而出。
他記得大莊主的提示,沒有小看這個書獃子。
但他橫看豎看,這獃子委實並不起眼,站在那裏就像根木頭,而且赤手空拳。
對付這樣一個笨蛋,何須多弄花招?
因此他身隨劍起,直奔柳二呆的胸腔之間,打算一擊奏效。
這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一劍。
齊大莊主不是輕易點頭的人,是認定了這丁能是把好手。
所以他也很篤定,只等眼看劍到血崩。
殺人當然要對準要害,胸腹之間無疑是人身重大要害之一,無論是穿胸貫腹,都可一擊致命,乾淨利落,用不着第二劍。
可惜對面那根木頭並不永遠像根木頭。
靜如山嶽,動如脫兔,就在劍氣直衝眉睫,劍鋒迫近盈尺之間,忽然人影一花。
誰也沒看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只聽丁能啊呀一聲,人已倒飄而起。
去得快,回來得更快,嘩啦一聲,撞倒了兩丈以外的那架山水屏風。
更奇怪的是,那支劍居然到了柳二呆手裏。
這電光火石的一刻,原本該是血濺白玉樓,哪知誰都沒流一滴血,只不過倒了架山水屏風,丁能安安靜靜的趴在樓板上。
但齊大莊主的臉卻變了,變得像塊豬肝。
所有在場之人,尤其齊大莊主身後的那群人,個個都成了木雞,沒有一絲聲響,似乎只有塵沙落地之聲,隱隱可聞。
“好劍,好劍。”柳二呆輕輕撫着劍愕,無限珍惜地說:“不知這是‘青霜’還是‘紫電’?”
青霜、紫電,古之名劍,憑丁能那來這種千載難求的神兵寶刃?
柳二呆莫非看走眼了?
沈小蝶盯着他,似是深深會意,微微一笑道:“也許是‘幹將’,也許是‘莫邪’……”
“真的?”柳二呆回望了她一眼。
這兩句話雖然耐人尋味,但柳二呆聽得懂。
一個真正精於劍術的人,何須紫電青霜、幹將莫邪,縱然一根枯枝、一片毛竹,照樣能摧枯拉朽。
“哼,愣小子。”齊一鵬忽然叫道:“想不到你還蠻有點斤兩。”
“斤兩?”柳二呆道:“不錯不錯,大年剛過,又適元宵,這些頓頓酒肉,當然重了幾斤。”
“別裝蒜。”
“蒜?”柳二呆張着嘴巴:“是蒜頭還是蒜苗?”他越裝越呆。
“是狗屎。”齊天鵬火了,抖了一句粗話。
“好東西,好東西。”柳二呆傻呼呼地道:“齊大莊主有錢人,必是先嘗異味,每天大吃大喝……”
齊大莊主吃屎,這還像話?
齊天鵬臉色陡變,本來已漲得緋紅的脖子,頓時粗了一倍,額頭上也冒出了青筋。
“刀來。”
“是。”如斯響應,跟在後面的兩位青衣壯漢立刻抬出一柄刀來。
刀要用抬的,這是什麼刀?
這是柄九環金刀,刀背厚,鋒面寬,在華燈下寒光一閃一閃,刀脊上裝有九支鋼環。
的確是把大刀,看來沒有八十斤至少也有五十斤。
這樣的刀,不要說掄在手裏舞動生風,迎面一刀劈來,就是讓人瞧上一眼,也夠膽顫心驚。
但這柄刀畢競只有幾十斤,用條壯漢扛起來也就夠了,居然用上兩個人來抬,未免有點誇張作勢。
也許這就是派頭,齊大莊主的派頭。
個過派頭歸派頭,到底不可小覷,一個能舞動五十斤大力的人,功力已不同凡響。
柳二呆的臉色已顯得凝重起來。
白下四公子中的三公子已挽起孫翼,和翠雲閣的薛盼盼、五鳳春的青鳳和紫鳳,遠遠避了開去,只有怡紅院的小蝶沒有離開。
但她的神情已開始變化,揉合著緊張與關懷。
這絕不是一個輕鬆的場面,齊天鵬的一方人多勢眾,後果如何,當然難以預料。
柳二呆的後果卻可斷言。不是戰勝就是死亡。
血染白玉樓,所為何來?
這個金陵城裏的書呆,到底是替白下四公子出氣,還是為了保護沈小蝶?
要不然就是路見不平,衝著一股傻勁。
但他今天為何要來到白玉樓,挑起這場拚鬥,難道只是偶然?
這隻有他自己知道。
齊天鵬臂一掄,霍地取刀在手,輕輕一震,九雙九環叮叮作響。
然後他馬步一沉,盯着柳二呆一瞬個瞬。
這樣子好像要仔細察看一下柳二呆的每一寸肌肉,每一節骨骼,研究出手一刀,打從那裏下手。
以他齊大莊主之尊,出付一個武林中默默無名的書獃子,居然如此慎重。
顯然,他把這一戰看得很重要。
也可以說,他已越來越不敢小看柳二呆。
跟隨在他身後之人,也受到了這種緊張氣氛的感染,個個都捏着一把冷汗。
“齊天鵬。”柳二呆反而比較輕鬆:“你好像很瞧得起我?”
齊天鵬不響,眼睛也不眨。
“是的,你必須慎重。”柳二呆道:“你一刀劈了我,只不過金陵城裏死了個書獃子,你齊大莊主就不同啦,莫說是死,連輸都輸不起。”
齊天鵬還是不響。
“今夜你只要輸了一招半式,”柳二呆繼續道:“就會從青雲里一跳跌下來。”
齊天鵬雙目中充滿了血絲,也充滿了憤怒。
的確,他輸不起,要是真的陰溝里翻了船,以後在江湖上就沒得混了。
甚至,永遠在江湖上除名。
“眼看你起高樓,眼看你樓跨了。”柳二呆接着冷笑一聲:“天理循環,本就如此……”
齊天鵬震顫了一下。
“其實,你風光了二十年,也該夠了。”柳二呆用一種近乎悲憫的口氣道:“孽海永難回頭,放眼江湖,一個個到死方休!”
“住嘴。”齊天鵬忽然怒叱。
“怎麼?聽不進去?”柳二呆聳了聳肩:“聽不聽在你,說不說在我。”
“老夫要封住你的嘴。”
“可以,只要你封得住。”柳二呆道:“我正覺得奇怪,你為何還不動手?”
“哼,黃口孺子,容你多活片刻,難道不好?”
“對我來說,早死晚死都是一樣,既然耍撩你齊大莊主的虎鬚,哪裏還管得生死。”柳二呆冷笑:“你不動手,倒是別有用心。”
“胡說,什麼用心?”
“你老謀深算,想多觀察一下,及至想從我口裏套出點話來。”柳二呆道:“至少柳某人的出現,是宗很稀罕的事。”
“稀奇古怪的事老夫見的多,你有什麼稀罕?”
他的嘴雖硬,其實確如柳二呆所料,至少他想知道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書獃子,哪裏來的武功?
武功的路數如何?
他剛才親眼目睹,柳二呆一個“大擰手”,竟將丁能摔出兩丈五六,居然還奪走了丁能的劍,如今這劍就在柳二呆手裏。
這不就是“空手入白刃”嗎?
他既然奪劍,對於劍必然是個會家子。
“那你等什麼?”柳二呆冷然一笑:“不妨先走上幾招試試?”
“老夫不想試。”
“不想試?”柳二呆道:“好,很好,我絕不會逼你,雙方都有受傷之人,就此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