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十六章 夏琳思岡爾
弔橋旁的德魯依宿營地,是叢茂密的山楂林,枝葉交錯足以遮擋夜裏的涼風.低矮的樹林(相較於周圍異常高大的橡樹而言——其實這些山楂林也都比外地所見要高大一倍)中是一塊乾燥平坦的空地,地面鋪着薄薄的一層細沙,中央處有個積滿餘燼的凹坑,顯然常常有人在此紮營露宿。四人收集枯柴點起營火后,繞成一個圓圈坐下用餐。
「你們是從哪裏來?」菈妲像是想掩飾剛才的失禮,試探性地打破沈默。
「我出生於雷尼坦恩。」尤西莉回答:「不過最近幾年都在大陸各地旅行,來到晨橡森林前,我在拖查闊塔待了幾天,算是從那裏來的吧?」
「喔,」菈妲繼續問道:「那……你們為什麼要到晨橡森林來?」
關於先前菈妲的問題,亞雷特和尤西莉本來應該分開回答的,不過亞雷特在無意間錯過了回答的時機,他也就索性暫時不去理會。於是談話一時之間成了菈妲和尤西莉兩人的問答。
「我們循着線索來找一樣叫做「精靈之繭」的珍貴事物。」
「「精靈之繭」?那是什麼樣的事物?」
尤西莉狡黠一笑:「在親眼看到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其實尤西莉不算是說謊,卻也沒有完全講出事實。亞雷特一面聽一面覺得好笑,格里恩則是不動聲色,似乎想靜觀事態的發展。
「那麼,當你找到「精靈之繭」的時候,」菈妲一臉狐疑地探問,「你要如何得知你已經找到了呢?」
「當我找到的時候,我自然就會知道。」
尤西莉的說詞故意迴避了問題的關鍵.菈妲望了望格里恩,但見他嚴肅地搖了搖頭,說:「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不需要過問。」
其實亞雷特能判斷精靈之繭的所在位置一事,格里恩是知道的,但他顯然並不想告訴菈妲。亞雷特相信以格里恩的為人,他甚至也不會私下對菈妲透露。到底是什麼緣故呢?
***
大家用完餐后,亞雷特注意到菈妲身旁的魯特琴,便問她為何會帶着這把樂器。格里恩代她回答說:「菈妲她希望能成為詠詩德魯依。詠詩德魯依的工作是藉由詩歌來傳承歷史和知識,要背誦大量的詩詞與旋律。」
亞雷特說:「那不是和吟遊詩人很像嗎?」
於是尤西莉便邀請菈妲吟唱德魯依的詩歌。菈妲搖搖頭說:「我們德魯依吟唱詩歌的方式並不好聽……」
「剛才我們老遠就聽見你的歌聲,」尤西莉微笑道:「清晰而悠長,很好聽。」
菈妲聽到這樣直接的稱讚,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話題轉開:「我哪像格里恩,明明能成為一流的護林德魯依,卻偏偏想去做無聊的護村德魯依……」
「你別胡說,」格里恩表情認真地用責備的口吻打斷她,「護村德魯依也是崇高而且重要的職務。」
菈妲抗議道:「可是,連穆里費亞老師都稱讚你是難得一見的武技人才耶!為何要浪費自己的才能?」
「平穩的日常生活比較適合我,」格里恩平淡地回答。「人生的目的不是要彰顯自我的才能,而是調適自我、和自然循環融為一體.」
「騙人。」菈妲輕輕地吐出這兩字。之後兩人就不曾再談到過此話題.
然後尤西莉又再次請菈妲一展歌喉。菈妲遲疑地說:「其實……你們剛才聽到的並不是德魯依的詩歌,而是我在外地學會的歌曲。」
這句話令亞雷特摸不清話中的含意,格里恩便補充解釋道:「你們應該知道,德魯依的教義不認同以娛樂為目的的歌舞,所以吟詩德魯依對詩歌的內容和吟唱的方式有很多限制。」
「比方說,」菈妲接着開口道,「因為詠詩德魯依將心力放在正確無誤的背誦上,較不注重曲調的優美和唱腔的運用。吟遊詩人會對這樣的歌曲有興趣嗎?」
「嗯,確實。」尤西莉用帶有惋惜的口吻說:「如果旋律平板、又不能運用聲調的變化,恐怕是很難完整地將情感表現出來了……」說到這裏,她陡然改變語氣,「德魯依應該也有讚頌妮芙德麗的頌歌吧?但是卻無法展現出「虔敬」的心情,真可惜。」
此話一出,菈妲的臉色馬上沈了下來。尤西莉則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還是說,你要讓我聽聽什麼是「虔敬」的歌曲?」
「尤西莉,你這些話太過分了。」格里恩出言制止。不過菈妲卻說:「詠詩德魯依的條規之一是:在適當的時機唱適當的歌。雖然我還不是正式的詠詩德魯依,不過為了榮耀妮芙德麗之名,現在是開口唱歌的時機了。」
說著她將魯特琴放在盤起的雙腿上,深深地調整呼吸,又說:「在以歌聲稱頌女神之時,虔敬之心並不存在於縱然曲調優美和發聲的技巧之中,唯有對生命真誠感激的人,才能親近女神的智慧,找到天籟之音。若是沒能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那是我的能力未逮,而非女神頌歌之過.請你記住。」
「我洗耳恭聽。」
於是菈妲撥動魯特琴的琴絃,啟齒唱出她對森林女神的信仰之心,將崇敬、溫馨和感激全部傾注到歌聲之中:
四季節風帶來的旋律令人懷**又令人欣喜雀躍讓太陽的曆法帶領生命循環的腳步舉行慶典的節日從中尋找妮芙德麗的身影
新年不是開始除夕也不是結束白茫茫的大雪依舊安靜妮芙德麗從沈睡中張開雙眼見證世界的變遷她的頭髮交織成網指引迷失靈魂重生的去向
陽光將新的活力照耀大地冰雪融解枝頭吐新綠待種子發芽茁長已是繁花盛開的五朔節妮芙德麗祝福的吻是相知相惜的伴侶結緣的牽絆將愛欲燃起生命誕生之處生命相遇結合之處
等待樹蔭最為濃密之時溫暖溢滿大氣將夏至的陽光引導到營火中美麗的星空祭安詳寧靜的夜晚浮現修長優美的細頸妮芙德麗守護這土地災難祇能遠離
樹梢低垂果實多汁飽滿田野里有金黃色的海浪收穫祭上飲用剛釀成的美酒人們受到妮芙德麗輕柔的撫摸傷痛得到醫治讓豐收的感謝化為誠摯的歌聲
從亞雷特的觀點來說,他覺得菈妲的歌聲不夠圓潤,換氣也過於倉促,但她確實將率直的情感傾注到歌聲中,令人聞之動容。他認同菈妲在這首頌歌中,確實展現出「虔敬」的心。而從格里恩欣喜的笑容看來,他也認為菈妲確實做到了。
不料尤西莉卻說:「歌聲不好。」
菈妲聞言十分惱怒:「我說過了,虔敬的心是不能用技巧來展現的。」
「你也太反覆無常了吧?」亞雷特也幫腔道:「之前不是還稱讚過她的歌聲好聽嗎?」
「我先前的意思是說,菈妲有副好歌喉。」尤西莉依然神色自若,「但沒有好好利用,算是糟蹋掉了。聽我唱首歌吧。」她也不彈豎琴,直接就唱起歌來。
將種子撒滿肥沃的田野是誰讓飽滿的麥穗隨風搖曳讓大地染成金黃色的地毯將感激獻給妮芙德麗吧我們的精靈神是她讓豐收的糧食餵飽人類我們感激她的慈悲
牲畜的鳴聲傳遍鄉野是誰讓磨坊的石臼不需手來推動讓車輪代替草鞋和竹簍將讚美獻給妮芙德麗吧我們的精靈神是她將血肉的力量贈予人類我們稱讚她的智慧
………
尤西莉唱的是木精靈教會在舉行祭儀時最常用的一首頌歌。不但旋律穩重優美,歌詞意境和音韻皆佳,更重要的是由尤西莉來唱,那歌聲比拂過乳白花叢的夜風還要甜美,又如從葉縫中窺見的皎月般純凈,餘韻乘風穿梭在枝葉之間,樹林也隨之齊鳴.
「不對!」菈妲陡然打斷尤西莉的歌聲,「你的歌聲很好聽,真的非常非常好聽。但那是刻意雕琢出來的,我聽不出來你有真正的感激之意、真正的讚美之意!」
雖然歌聲被打斷,尤西莉倒像是早已預料到似的,一點也沒生氣。
「那是因為我沒有信仰。」她淡然道,「如果是由具有同等技巧,並且信仰堅定的人來唱,你認為會是如何呢?」
菈妲頓時啞口無言。她有一副好歌喉,也能清楚地分辨歌聲的優美與否,但想成為詠詩德魯依的她,卻又被規定不能去追求完美的歌聲。亞雷特已經大概知道她為何要嫉妒吟遊詩人了。
只見她結結巴巴地說:「……你是指……我嗎?」
「其實你還可以唱得更好,」尤西莉露出自信的笑容,起身走到菈妲面前。「站起來,發個音給我聽聽。」
尤西莉的語氣十分緩和,但卻蘊含著一股威壓感,使菈妲無法抗拒地照做了。尤西莉聽她唱了一會兒,便伸手貼在她的小腹上。菈妲身體搖晃了一下,還是繼續在唱。
「你腹部施力的方式不對,」尤西莉說著也將菈妲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細心感覺一下。」
兩名女歌手一面輪流發音,一面用手在彼此的腹部摸來摸去,完全撇下一旁的兩位男性不管了。格里恩看罷搖搖頭:「亞雷特,我看我們別在這兒礙眼,到一旁去吧。」
***
亞雷特跟着格里恩走出山楂林,來到誇舒汀河畔。上弦月斜掛在樹梢頂上,冰冷的河水在月色和樹蔭間奔流,水面變幻莫測的粼光像是在嗚咽低泣。
格里恩示意亞雷特面朝著河面坐下,然後自己也坐在他身旁。
「格里恩,」亞雷特問道:「關於精靈之繭的事,你認為我們應該要盡量保密嗎?」
格里恩思索片刻,才說:「是否要保密,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剛才我覺得尤西莉似乎不想明說,才順着她的意思。此外,這件事有一定的風險在,我不想把菈妲牽扯進來。」
亞雷特對於此行的風險,還沒有很確實的概**,也無法談些什麼.所以他轉變話題,帶點試探性問道:「你很關心菈妲嘛。」
「是啊。」格里恩臉色坦然地說:「我和她是很要好的朋友,而且……她信仰堅定,和我不同。」
亞雷特覺得無趣,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望向誇舒汀河。拂過河面的晚風帶來濕冷的氣息,是沁人心脾的涼。若不是還有如許波光閃爍,他恐怕要把眼前的奔流河面當成是冬日冰封的河道了。
格里恩突然說:「亞雷特,你要不要練習靜坐?」
這問題頗出亞雷特的意料之外。他回答道:「可是我又沒有可以祈禱的對象,為何要靜坐?」
從拖查闊塔到這裏的一路上,格里恩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抽空靜坐個一小時,說是在做例行的祈禱,所以亞雷特便自然而然地將靜坐視為是祈禱的一種法門.若要叫亞雷特向神祈禱,他其實並沒有信仰任何神——即使是在風之頂遇到了奇事、得到像風精靈額飾這種神奇至極的寶物,雖然他很真誠地感謝風精靈神露佩塔,但這和信仰是兩回事。
不過格里恩笑着向他說明:「靜坐只是一種鍛煉心性的竅門而已。你可以用靜坐的方式來祈禱,但不是一定要這麼做。你不是想向我學一些法術嗎?
先從靜坐學起吧。」
「照你這麼說,靜坐對於修習法術是有幫助的啰?」
「恕我冒昧,」格里恩好奇道:「教你法術的那位老法師,並沒有教你靜坐?我聽說即使是沒有信仰的法師,還是要修習靜坐的課程的。」
亞雷特稍作回憶后說:「你大概是指「冥想」吧。莫桑拉德他提到:冥想不一定要坐着,任何放鬆的姿勢都可以冥想……不過我沒去學就是了。」
「那何不現在就開始?」
拗不過格里恩的盛情相邀,亞雷特便在他的指導之下,盤腿席地而坐,背脊打直,雙手掌輕放在雙膝上,全身肌肉鬆弛,而雙眼注視着眼前閃爍不定的河面浮影。
「盡量讓心裏不要去想任何**頭.」格里恩如此指示亞雷特,「**頭就像河面流動不息的波光一樣,如果有任何意象閃過腦海中,那些意象也許是過往的記憶,也許是從未曾見聞的事物或景緻,也許只是一道光芒或一句言語,都隨它去。」格里恩在此特彆強調,「不要跟着那**頭跑。重要的是讓心獨立出來,脫離接連不斷的雜**的束縛,而後雜**自然會逐漸平息下來。」
亞雷特依言坐定,放鬆心情看着河面的波光。起初他祇是隨意地觀察那不斷變幻的河面,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頭.但時間一長,各種雜亂的**頭便紛沓而至。
水面毫無意義的圖案,有時會勾起亞雷特心中的某些記憶。這時,沒意義的現象被賦予了符號,變成了有意義的實體.有時亞雷特看到的是群岳環繞的山景、有時是飯桌上桌布的皺痕、有時是從屋頂上遠望蜿蜒的鄉間小路、有時卻又把河水奔流聲聽做是夏日黃昏的驟雨、斗大的雨珠刷過林間樹葉的聲響。
在他的家鄉——菲迪路達的東維桑,有一條清凈的小溪流過滿布燈心草的山坡旁。每到了月初的傍晚,一彎弦月輕巧地懸在枝頭,細碎的月光將小溪點綴得銀鱗閃耀。亞雷特坐在山坡上,怔怔地望着小溪出神。
「自我就像一條河流。」迪亞德菈柔聲道:「人的意識不過是河面閃現的一瞬波光。當你想攫住波光的蹤跡時,它轉瞬即逝,就像人沒辦法將「現在」的**頭固定住,只好任由它變成過去的回憶。但意識祇是自我的表面,就像河的表面不過是摸不到的薄薄一層,想要了解整個自我,就像要看透河水一樣。想要看透河面法,就必須讓河面平靜無紋,像鏡子般。於是意識的表面才能和隱藏的自我一致。可惜人們總是沒辦法讓自己什麼都不想,他們的自我河流上的波光從來不曾停歇過.
「或許唯一的方法,就是親自跳進河水裏面。但是河流本身又怎能跳進自己的河水裏面呢?這也就是為何人們都喜歡向外在事物探問,來追尋自我了。有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
亞雷特猛然從回憶中驚覺.也許是因為內容和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有關,他才會想起這段回憶吧。他重新調整一下坐姿,挺直背脊,看看身旁陪他一同靜坐的格里恩。他輕閉雙眼,一動也不動,但是顯然並未睡着。不知他現在是在向妮芙德麗祈禱,還是單純地讓心裏保持凈空而已。
身後的山楂林,隱隱約約飄來尤西莉和菈妲的歌聲。兩人的歌聲偶而會交融在一同,在風聲偃息的闃靜夜林里,為孤寂的流水聲帶來一絲慰藉。
***
第二天早上,待陽光越過高聳的樹梢,給河面帶來充足的照明,四人一馬便逐一通過誇舒汀河上的弔橋。這座弔橋僅一人寬,兩端都綁在五人合抱的巨樹榦上,主繩比人的大腿還粗,堅固牢靠。亞雷特雙手抓緊繩索,一面低頭注意腳下不要踏空,一面小心翼翼地前進.看着湍急冰冷的河水滾滾奔流,他暗自慶幸自己不需走德魯依常用的三索弔橋。不過桑普薩並不情願走過這弔橋,在格里恩半拉半勸的牽引下,這匹馱馬花了近半小時才走完這全長不及五百公尺的弔橋。
正當格里恩還和桑普薩在弔橋上拉鋸的時候,森林裏面冒出幾個德魯依,對亞雷特和尤西莉投以懷疑的眼光。原來弔橋附近有個德魯依的護林駐留林。菈妲上前對他們解釋兩人的身分,之後格里恩又解釋了一遍,他們才勉強同意放行。
渡過誇舒汀河后,四人折向西行。格里恩隨口問道:「亞雷特,你現在覺得精靈之繭在哪個方向?」
亞雷特靜下心來感覺來自精靈之繭的呼喚,不消片刻便指着眼前說:「是這個方向沒錯.」
格里恩瞬時陷入沈思。稍後他顯得有些憂心地說:「該不會是在夏琳思岡爾裏面吧?」
「你知道是哪裏?」
由於亞雷特曾經將他在風之頂上所預見到的五個景象告訴他,所以他猜想格里恩已經知道是哪裏了。不過格里恩並未再對這項猜測透露任何消息。
接下來幾天所經過的路上,橡樹林依舊像宮殿般壯麗,除此之外還可以見到幾棵樹榦更為粗壯的梣樹。雖然被濃密的樹冠所遮蓋,無法看見其樹頂,但想必比周圍的橡樹還要高出許多。在幾處地勢較高的地方,松樹林取代了橡樹林,地勢低的地方則除了溪流之外,也有潮濕而危險的泥沼。
晨橡森林內的松樹也較通常所見來的高大,大約都在五十公尺左右,但植株分佈就較橡樹林來得密集,地面也少有灌木叢,反倒是松針葉和毬果掉落一地。抬頭看去,隨時可以看見松鼠在枝枒間跳躍穿梭,也有鶯鳥往來飛翔,發出清脆響亮的鳥囀聲。偶而還可以看到松樹榦上留下了熊爪的刻痕,表示這附近是某隻灰熊的領土,然而帶路的格里恩並沒有繞路的打算。
「祇要讓熊清楚的知道,我們是借道通過就好。」他如此說道。至於他要如何讓熊「清楚地」知道他們只是借道,由於他們並未遭遇到任何熊,亞雷特沒機會能親眼目賭。
一路上尤西莉和菈妲倒是談得挺盡興的,彼此交換了不少歌曲和詩詞.菈妲提出了不少關於歌唱的問題,而尤西莉也都逐一回答,解說也都夠詳細。
不過當菈妲問起尤西莉的往事時,她卻顯得不願多講,而菈妲也就識趣地不再問下去。
到了第三天下午,雲層逐漸增厚,陽光也忽隱忽現.每當葉縫間灑下的斑斕光芒隱退,森林的地表便瞬時陷入昏暗之中,陰森幽冥的氣氛瀰漫在高懸的樹冠到地面之間.頃刻之後,凝滯的灰幕又被充滿活力的金黃色給一掃而空,樹葉片片綠得鮮明。
正當亞雷特的眼睛逐漸適應這種忽明忽暗的光線變化時,他們爬上一座山坡。隨即濃密的森林豁然開朗,刺眼的光線迎面照來,感覺就像清早起床打開窗帘面對晨曦的陽光,雖然忍不住半閉雙眼,卻是令人精神一振!
他瞇着眼睛望去,看到的是一片青蔥翠綠的低矮林地(再次聲明,低矮是相對於那些巨大的橡樹而言),平鋪在宛如陷落成圈的盆地之中。盆地的邊緣是一道陡峭的山崖,落差大約有一百多公尺。崖坡上零星地分佈着幾株傾斜生長的闊葉樹,除此之外是裸露的深褐色土壤,以及那些巨大橡樹從地面下橫向探出的樹根。這個寬廣的盆地直徑可能超過十公里,從他所站的位置,依稀可以看見盆地對側邊緣的山崖。
在深褐色的山壁和陰暗的橡樹林蔭包圍下,盆地中的柔軟樹海益發顯得鮮明亮麗,就像是鑲嵌在晨橡森林中央的一顆晶瑩純凈的綠寶石。西斜的陽光為樹梢撒上金粉,為寧靜增添一抹莊嚴,絢麗的雲彩在天空任意揮灑。雲層隨着東風快速遷移,在樹林表面留下的陰影也不斷流動,塗抹出詭譎莫測的圖案。這樣的美景讓人不得不懷疑:時間在這裏是不是也流連忘返,緩了她的腳步?
「歡迎來到夏琳思岡爾。」格里恩微一欠身,用感性的口吻說:「你們是五十年來首次看見這片美麗景色的白人。」然後他又端正臉色,「我希望你們也能成為五十年來首見的白人訪客。在負責審查的德魯依來到之前,先休息一下吧。」
「審查?」亞雷特略感訝異,「那是什麼?」
「你們兩個在進入夏琳思岡爾之前,必須先接受一項很簡單的試煉。」格里恩刻意講得很輕鬆,但並沒有透露內容是什麼.
於是四人就坐在山崖旁的青草地上,靜靜地欣賞眼前的景色。格里恩和菈妲在這兒修行了十幾年,理當對這片景緻很熟悉了,但他們還是聚精會神地細細觀賞,不肯漏過一絲夏琳思岡爾她那多變的面貌。亞雷特拿出日記本,簡略地在紙頁上留下這壯麗美景的速寫。
「就眼前的景象來看,」尤西莉低聲對亞雷特說:「這裏應該是木精靈繭,你說是吧?瞧瞧那塊空地。」
亞雷特順着尤西莉所指的方向,瞪大眼睛瞧去。在腳下茂密的樹海中,有一處佔地寬廣的空地,就位置來說恰巧是整個盆地的正中央,而且以他的感應來說,也似乎就是精靈之繭的所在。以整個晨橡森林來說,夏琳思岡爾這塊特別「低矮」的盆地樹林就已經相當特別了,而正中央竟然有塊沒有樹木的空地,更是不可思議.
他正打算詢問格里恩那是什麼地方的時候,卻看到有幾個德魯依排成一列,沿着山崖邊的小路往這兒走上來了。
格里恩和菈妲站在山路的頂端,迎接那隊負責審查進入夏琳思岡爾的資格的德魯依。待他們走近時,亞雷特看到其中一個德魯依身上纏繞着一條花紋艷麗的蟒蛇,讓他嘖嘖稱奇不已。格里恩和菈妲向他們行禮致敬,然後便用布塔拉語交談起來。言談中還不時望着亞雷特和尤西莉的方向。
然後格里恩和那名身上纏着蟒蛇的德魯依走近亞雷特和尤西莉。他說:「試煉的內容很簡單:你們讓這條蟒蛇纏在你們身上。」
亞雷特盯着那條色彩斑斕的蟒蛇,面有懼色地問:「如果牠沒有咬我們,就表示我們有資格是嗎?」
「怎麼可能?」格里恩輕撫蟒蛇的頭,笑着回答:「這種蟒蛇很溫馴,不會咬人的。不過牠會在纏繞在你們身上,然後審查的德魯依再依照牠纏繞的形狀來判斷你們是否有進入夏琳思岡爾的資格。」
「那……判斷的標準是?」
「抱歉,這當然是不能告訴你的。來吧。」
亞雷特心中湧起一股對蛇莫名的恐懼和噁心。他強自壓抑這些令人不悅的**頭,不料就這稍一遲疑,卻讓尤西莉搶在他前頭.
「亞雷特,我先試吧。」
「不,還是我先……」亞雷特的好勝心猛然高漲起來,不過尤西莉一句話就把他給打發回去。
「如果我進不去的話,你還進去幹嘛?」
***
試煉的結果是兩人都通過了。尤西莉在讓蛇上身的時候,與其說是面不改色,倒不如說是怡然自得,亞雷特忍不住猜想:她以前待在遊藝團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弄蛇人的表演,讓她已經看習慣了。不過她神色自若的態度,令亞雷特輪到時安心不少。
亞雷特向格里恩追問這試煉代表的意義.格里恩說:「蟒蛇在你們身上纏繞所形成的圖形,可以當作是一段歐甘文字來解讀.這文字的內容就是對你們進入夏琳思岡爾所作所為的預言。」
亞雷特興奮地問:「那我們會做什麼?」
「梣樹。」格里恩回答的很奧妙,「歐甘文字的字母和樹木有相對應的關係,你們的預言字母是梣樹。但這種字母的意義是浮動的,與被解讀的時刻、地點與相應事件有密切的關係.這方面的知識屬於預視德魯依的範疇,我沒有深入學習,而審查的德魯依也沒有告訴我他們的解釋。」
既然格里恩也不清楚,亞雷特除了記下「梣樹」之外,沒再繼續問下去。
夏琳思岡爾既美麗而豐饒。這片樹林主要由白楊、黃楊組成,但隨處都可以見到其他種類的樹木。通常同種的樹木會聚集在一起,自成一塊乾凈整齊的小樹林。山楂樹、黑刺李、楓樹、榆樹、接骨木、還有更為低矮的薔薇、杜鵑,將夏琳思岡爾劃分成許許多多、各有特色的小區域。蘋果樹、桑樹、山核桃樹也相當繁盛,並且通常有專人在管理,為德魯依的修行生活提供必要的資源。
德魯依們都住在先前即曾見過數次的長形木屋之中。這兒的木屋有小有大——最大的長達五十公尺,寬十五公尺。雖然屋頂一樣是緊貼地面、上面覆蓋著草皮,但由於屋體深掘入地面,內部其實非常寬敞。這間木屋用於德魯依在雨季期間的大型集會之用。
大部分的木屋都是長十二公尺、寬五公尺的標準規格。不過雖然外觀相同,內部的隔間則依照用途而各有設計。在夏琳思岡爾之中,德魯依們依照階級和領域的不同,各自有各自的居住區.例如格里恩和菈妲原本是在東南部的楓樹林,屬於「芽」的居住區.不過他們現在是還未選定領域的新科「嫩葉」,因此被安排住在靠東北內側的榿樹林之中。
這片榿樹林內的長形木屋,是用於招待居於晨橡森林外的德魯依之處,地勢較周遭稍高,屋內乾爽舒適,附近並且有個清凈隱密的池塘供凈身之用。
亞雷特和尤西莉也被安排暫住在同樣的地方——說實在的,已經十餘年沒有外地訪客到晨橡森林來了,連主其事的德魯依都有些不知所措。還好這兩個客人十分好打發,有吃有睡也就足夠了。
當天晚上,尤西莉在樹林裏指導菈妲唱歌,格里恩則和亞雷特在一棵榛樹下練習靜坐。
「在樹下靜坐時,要讓樹木的智慧進入你的心中,」格里恩要亞雷特面對榛樹坐好。「在各種樹之中,榛樹最善於啟發人的直覺,讓人從心靈的深處找到自我的解答,所以被稱作「詩人之樹」。你在面對樹進行溝通時,要心無旁騖地專心在問題上,把心扉打開,敞開心胸接受一切。這樣一來,樹才能運用他的智慧,讓你的心智從世俗中暫時解放出來。」
亞雷特就這樣似懂非懂地坐在榛樹前,試着讓心裏的**頭凈空。結果卻讓尤西莉和菈妲的對話與歌聲一字一句清晰地飄進他的耳里.
菈妲今晚唱的還是那首森林女神的頌歌。在魯特琴的伴奏下,她沈穩的嗓音圓潤而豐厚,帶有甜美溫馨的迴響。雖然在一些長音的收尾上有瑕疵,但比起幾個晚上前第一次聽到時,要好聽太多了。
但菈妲唱完之後並不高興,因為她覺得她太過注意於技巧的運用,反而喪失了原本應有的虔敬之心。
尤西莉耐心地解釋道:歌者平日所作的練習,是為了要讓技巧熟練,化為一種不須思考的本能。到了真正演唱的時候,應該將理性的心門敞開來,讓情感浮現在意識的最表層,而技巧則藉由潛意識來發揮.但菈妲對這樣的解釋並不滿意,她覺得在技巧的雕琢下,虔敬的信仰心便無法表達出來。她甚至質疑:尤西莉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要求別人去做到?
尤西莉倒也不生氣,祇說:「這種技巧和情感合而為一的境界,祇要你曾經體驗過一次,就永遠都不會忘記了。」
菈妲不耐地反駁道:「那我練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有這種體驗呢?」
「現在就可以啊。」尤西莉講得理所當然,「先聽我唱一首歌吧。你將心情放輕鬆,什麼都不要想,好嗎?」
接着響起了清脆的豎琴聲。尤西莉和着鏗鏘的絃聲,用清亮的歌聲唱出一段曲折婉轉的旋律:
獨自漫步在暗夜裏就連道路都對我緘默只有微弱的燭火指引着我請等待我當我離開黑暗時請向我揭示我所信賴的面容是多麼慈祥
熙攘的人群之中四百種誘惑牽引着我只有輕聲的耳語點醒我請等待我當我脫離混濁時請向我彰顯我所信賴的智慧是多麼榮耀
當歌聲結束后,尤西莉柔聲說:「菈妲,你再唱一次妮芙德麗的頌歌。你現在一定可以將內心的虔敬完全展露出來。」
菈妲於是便再次唱起森林女神的頌歌。這一次並沒聽見魯特琴聲,是尤西莉以清脆的豎琴替她伴奏。她以流水般輕快的滑奏來取代原本單調的和絃,給人以清澈透明之感,菈妲沈穩的歌聲就如潔凈的河床,雖然觸摸不及,卻也一層層浮現水面。
亞雷特專心地聆聽這首頌歌。他深深地感受到一股偉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母親的懷抱般包圍住他的心,溫馨而堅強,讓人不自由主地想去信賴她、依靠她。菈妲的歌聲將她的虔敬轉化,成為崇高意志的具體展現,成為讓人領略自然界無盡慈悲的一道門扉。
當菈妲唱完整首頌歌,亞雷特還陶醉在那股溫柔的懷抱中之時,意外地竟聽到她啜泣的聲音。
「為什麼……我能唱出……這種……」菈妲的語調微微發顫,「我真的還能再唱出這樣的歌聲嗎?……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做的到……」
「祇要你曾經體驗過,你就永遠不會再忘記。」尤西莉以教導的語氣告訴她:「但是如何能夠隨心所欲地到達這境界,這就要看你的天分與努力了。
也許一兩年、也許幾十年,都有可能……」
菈妲大喊着打斷她的話:「為什麼要讓我知道我有這可能性!?我寧可相信自己是個平庸的歌者……我是個德魯依啊!」接着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遠去,然後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響了。
亞雷特搞不懂菈妲最後那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便轉頭想要詢問格里恩——他就在亞雷特身旁,面對榛樹靜靜地端坐不動。但亞雷特忽然想到:剛才那些歌聲和對話,格里恩大概是聽不見的,就打消了這個**頭.
他重新收斂心神,調整靜坐的姿勢,試着想接觸「榛樹的智慧」。他在心中想像榛樹是一個年長的智者,而他則是從遠方來向智者請益的旅人。他想請教的問題祇有一個,就是「我為何會旅行至此?」。
榛樹沒有回答他。
***
亞雷特第二天醒來時精神不太好。如同在鏡島的那一晚,他感覺自己受到一股強烈意志的驅使,幾乎隨時都想起身朝森林深處奔去,使他睡得並不安穩。
吃完早餐之後,格里恩帶着亞雷特在夏琳思岡爾內四處走走,要他確定精靈之繭的正確位置。儘管亞雷特信誓旦旦地表示:就是整個夏琳思岡爾正中央的那塊空地,格里恩還是堅持要亞雷特再確認一次。尤西莉則懶得跟他們去,自個兒留在待客木屋附近閑晃。
他們走了一上午,從東北的榿樹林、經過東邊的山核桃林、東南的楓樹林,最後走到西南的黑刺李林。一路上亞雷特所感應的方向,都指向夏琳思岡爾的正中央。
快中午的時候,格里恩和亞雷特找了處陰涼的樹蔭下坐着休息。不遠處有一群年幼的「芽」,正聚集在幾棵排列整齊的榛樹下,聆聽一位年長德魯依的教誨.
「他們正在學習如何和樹木談論氣息的流動。你看那裏,」格里恩指着榛樹頂端的幾隻雀鳥,「待會兒那些鳥會隨着老師的手勢而同時起飛,並且在周圍的樹林間來回穿梭,學生便趁機感受四周氣息的變化。」
不過亞雷特對德魯依的課程內容沒什麼興趣。他問道:「到底正中央的那塊空地是什麼地方?」
這問題亞雷特已經憋很久了。而且很顯然的,這也是讓格里恩深感困擾的問題.
格里恩短暫沈吟后,說:「那塊空地被包圍在「禁林」之中~簡單說來,就是禁止隨意闖入的樹林。空地位於禁林的正中央,既是聖潔之所,也是受到詛咒之處。詳細情況我不是很瞭解,但總之想要進入那裏面,必須至少有一位長老的許可。」他這裏所說的長老,是德魯依的階級中被稱為「槲寄生」的最高階級,人數不過十三人。
「照道理,我們來此的目的就是和請長老召開「槲寄生會議」,來決定你們是不是能在晨橡森林內尋找和認定精靈之繭.不過既然你確定精靈之繭在禁林裏面,情況就有點複雜了。」格里恩雖然表面上沒提,但其實他大概已經私下苦惱了一陣子。
「你認為長老不會許可?」
「幾乎不可能,」格里恩敲敲腦袋,「現在問題已經不是精靈之繭,而是你們兩個外人想要進入禁林,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再者,我也沒有熟識的長老,沒辦法幫你們引見。偏偏穆里費亞老師還不是長老,目前也不在這裏…
…」
亞雷特問:「我們能在夏琳思岡爾待到什麼時候?」
「你們是以穆里費亞老師的名義,來這兒請求召開槲寄生會議的。不過最近夏琳思岡爾正忙於準備擇枝儀式,暫時不會為這種小事召開會議吧。所以你們應該能待到擇枝儀式結束之後。」
「那好,我們可以趁機偷溜進去。」
格里恩淺笑道:「平常禁林四周隨時都有護林德魯依在巡邏,不可能偷溜進去的。」
「也許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亞雷特試探道:「例如負責巡邏的護林德魯依自己溜進去了,或是被買通了讓其他人進去……」
格里恩聽了這些話,不由得皺起眉頭.亞雷特機警地改變方向:「你剛才說,只要有長老准許,就可以進去。沒有其他的正常管道了嗎?」
但格里恩自顧自地沈思半晌,然後又霍地站起身來:「你們就等到擇枝儀式結束之後,召開槲寄生會議時再說吧。」
亞雷特跟着站起來:「如果會議的結論是不准我們進去呢?」
「你們就離開晨橡森林,」格里恩轉過頭來,直視着亞雷特的眼睛。「尋找下一個精靈繭.」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亞雷特是刻意顯得冷淡,所以試探地問:「格里恩,如果我和尤西莉要硬闖的話,你會幫助我們,還是阻止我們?」
「老實說,我也正在猶豫。」格里恩深吸一口氣,緩緩回答。「最讓我困惑的是:釋放精靈繭之後會引發什麼變化?我不希望夏琳思岡爾受到任何傷害。我知道你們並無邪惡企圖,」他以手勢阻止張口欲言的亞雷特,「但你們不知道釋放精靈繭的結果,也無法給我任何保證.夏琳思岡爾是個美麗的樹林,對我而言,更是第二個家鄉.你應該能了解我心裏的矛盾。」
「也許轉變是朝向好的方向呢?」
「是有可能。」格里恩簡短地回答一句,就沒再答腔。
亞雷特察覺到格里恩在逃避問題.據他的猜測,格里恩原本確實下定決心要協助亞雷特和尤西莉兩人找到精靈之繭,但現在「精靈之繭位於夏琳思岡爾」這個因素一牽扯進來,又多添增了一層顧慮,讓他因此而猶豫不決.
當然,亞雷特是不會就此放棄的。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若是想在夏琳思岡爾內有所行動,格里恩的協助絕對是不可或缺,如果無法掃除他的顧慮的話,或許可以從增強他原有的動機來着手。
「格里恩,」幾經考慮之後,亞雷特說:「你先聽我說個故事吧。
「有個獵人帶着弓箭出門去打獵,但他當天的運氣不好,過河時滑倒把箭都掉進河裏去了,只剩下手中的一支箭。他嘆了口氣,便到長滿野草的湖泊邊碰碰運氣。到了那裏,他看到湖中有一群雁鵝~牠們從南向北飛,途經這個湖泊,就在此地休憩一會兒。獵人便小心翼翼地伏低身子移向前去,想要給家中的妻兒獵一頓晚餐。
「但是因為他手中只剩一支箭了,便顯得格外謹慎小心。所有的雁鵝群都在距離他相當遠的地方回遊,而他自認只有一半的機會能命中目標,因此他心想:要有耐心,一定要掌握最好的機會,一箭就命中目標。但正當他對自己的耐心而感到自鳴得意之時,雁鵝卻全體起飛,朝北方飛去了。
「獵人從草叢中站起來,後悔地說:「雖然只有一半的機會,但不射箭就絕對不會命中的啊!」」
格里恩專註地聽完亞雷特的故事後說:「雖然寓意和現在狀況不太配合,但還不失為是一個有趣的故事。」
「那我就說得更明白一點.」亞雷特有些氣餒,隨即又鼓起精神說:「你是因為對信仰有疑惑,才主動協助我們尋找精靈之繭的。但如果你今天放棄的話,那往後你的疑惑該從何處尋找解答呢?」
格里恩並沒有立刻回答。他沈默了一會兒后說:「這問題我得思考一下,我先帶你四處看看吧。」
這一路上,格里恩相當殷勤地向亞雷特介紹夏琳思岡爾的種種,以及他對這些景物的點滴回憶。
「你看看這棵楊樹。」他們在一棵毫不起眼的山楊樹面前停下來。格里恩像是見到老朋友一樣,撫着樹榦親切地打招呼。「她在秋天時非常美麗,你會發現她的葉子微微律動,迎着陽光歡欣低語着。她是我在夏琳思岡爾的第一個綠色朋友。」
格里恩此時煥發著得意和欣悅的神采。他正在向別人介紹一位自己所喜愛、敬佩、引以為榮的好友。但那不過是一棵很普通的山楊樹而已啊?亞雷特也知道自己這樣想很失禮.他並不懂得如何去欣賞樹木的美麗和智慧。
格里恩斜倚着山楊樹,輕柔地說:「年輕的「芽」在進入夏琳思岡爾之後的第一個課程,就是學習和樹木交談。那時老師會讓我們在樹林間自由走動,心裏什麼都不考慮,就任直覺接受樹木的引導與呼喚。那時我在夏琳思岡爾漫無目的地走了十幾天,途中曾經在很多樹木之前停下來,但第一個聽見的是她的聲音。
「其實那時我很灰心。有很多和我一同到夏琳思岡爾的「芽」都已經在和樹木交談,我很害怕我再找不到,就會被送回家。當我聽到她的聲音之時,雖然在眾多樹木之中,我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就知道是她在呼喚我。而且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整個樹林間的低語聲都清清楚楚地傳進我耳中。那是一種嶄新的體驗,有如靈魂獲得新生而進到一個新的階段。
「為什麼她會選上我呢?後來我才知道,這和人與人之間相識的緣份一樣,憑人類的智慧永遠無法參透,祇要滿懷感恩地去接受就好了。」
這些充滿感性的話語,和格里恩高大的身軀不甚搭調,但卻給人一種溫馨和信賴的感覺.
亞雷特問:「她有名字嗎?」
「樹木本就沒有名字。」格里恩微笑道:「如果你想為她取名字,她就會有個可讓人類稱呼的名字。不過德魯依從不給樹木朋友取名字的。」
「那你要如何和人類的朋友談論她?」這引起亞雷特的好奇,「例如說,若是另一個德魯依和你一樣有位山楊樹的朋友,你們如何稱呼彼此的樹木朋友?」
「怎麼稱呼?嗯……就像我現在跟你在談論她的時候,你很明顯知道我在說她啊。」格里恩根本不認為這是問題.但亞雷特暗自想:如果格里恩再多介紹一些樹木朋友給他認識,他一定會搞混。他猜想德魯依之間大概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
「在夏琳思岡爾里,德魯依隨時隨地都會和樹木交談。我們向樹木們請教大自然的知識、向她們傾訴心情、和她們分享喜悅和悲哀。樹木們既慷慨又友善,只要你和一棵樹成為朋友,所有的樹木都會把你當作朋友一樣看待,並且她們會永遠敞開大門,隨時願意和你分享生命的點滴。」
後來格里恩繼續帶領着亞雷特,去觸碰他對夏琳思岡爾的各種回憶。這些回憶都和植物、尤其是和樹木有密切的關聯。有些帶點悲傷、淒涼,有些則是混雜着嘲弄和幼稚,但絕大多數都是充滿歡愉和喜悅。那是種如蜜糖奶油般的滋味,有點甜膩,但事後回想起來卻直教人神魂縈繞.
德魯依的聖林景物是這麼的美,不由得讓亞雷特內心有種惆悵不安。這種不屬於世間應有的美麗,是否會隨着木精靈繭的釋放而一併消失無蹤呢?德魯依教團到時將何去何從?對他這個外人而言,祇會感到惋惜,但對格里恩而言,這等於是親自毀滅自己所珍惜的事物。
***
回到位於榿樹林的待客長形木屋之後,格里恩說他有些事情要獨自思考一下,自個兒離開了。亞雷特便在木屋附近隨意走動,恰巧在附近一處陽光沐浴的草坪上找到尤西莉——她正在那兒睡午覺呢。亞雷特不想吵醒她,在她身旁不遠處輕聲坐下。
他側頭悄悄地觀察尤西莉。她的雙眼緊閉,粉紅色的嘴唇卻微微張啟。淡紫色的披風整齊地摺疊成枕頭,紅髮散亂地平鋪在青草地上,雙手雙腳以最自然的姿勢向外微張,就像是躺在雲端般地舒適鬆弛,恣意享受潔凈的草地和溫暖的陽光。
「有什麼事嗎?」
亞雷特被這毫無前兆的質問嚇了一跳。尤西莉坐起身來,半瞇眼睛偏頭望向他:「偷偷盯着睡着的女性看,真沒禮貌。」
這句話頗有責備的意味。亞雷特支支吾吾地找了個藉口:「我……我有事情找你商量,但是不好意思叫醒你,所以……」
「什麼事情?」尤西莉輕描淡寫地忽略亞雷特的尷尬,伸手整理一頭雜亂的紅髮。她似乎知道亞雷特祇是在找藉口。
「呃……」亞雷特隨口找了個理由,「剛才格里恩確定木精靈繭在他們德魯依的禁地之內,但他還沒決定是否要幫助我們進去那裏面,所以……」說著他也覺得這是個蠢藉口,「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尤西莉笑了,帶着十足的嘲諷味。
「格里恩是否要幫忙我們,那是他的事情。你說我能提供什麼意見呢,難不成要我去說服他?」
亞雷特順勢跟着說:「你有辦法說服他嗎?」
「格里恩這個人啊,」尤西莉一副未卜先知的表情,「只要是他認為正確的事情,不惜犧牲性命——還包括別人的性命,也會去做。但反過來說,若他認為沒有必要,那麼說破嘴也沒用。像德魯依這種信仰虔誠的人,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思考方式,我不覺得能有辦法說服他們。」
亞雷特沈吟片刻,喃喃自語道:「那如果順着他們的思考方式呢?」
「你行嗎?」
尤西莉這簡短的反問還真是傷人。但亞雷特縱然不服氣,卻也無可反駁.他已經儘力做了他能做的,格里恩說要獨自思考一下,應該就是在考慮他所說的事情,現在也祇能靜觀結果了。
***
到了傍晚時分,格里恩回到榿樹林的長形木屋,並且將亞雷特和尤西莉帶到一處較隱蔽的樹叢中。確定四下無人後,他便說:「我已經決定好了,就帶你們進去禁林吧。」
「那太好了!」亞雷特真是喜出望外。
尤西莉十分好奇格里恩是因何種理由才做此決定,但他說:「這你就別問了,反正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這件事情必須去做。」
「既然那地方被稱為禁林,」尤西莉提醒他,「擅自闖入的人會受到什麼懲罰?」
「一般說來是處死。」
「咦?」格里恩的回答太過簡明乾脆,反倒讓亞雷特的心情一下子冰冷起來。
格里恩又接着補充說:「我想事先聲明一下:釋放精靈繭是件會引起注意的大變動,所以到時我們不可能悄悄逃離夏琳思岡爾,而一定會被逮捕問罪。但是我認為……」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似乎想讓亞雷特調適一下情緒.「是否會被定罪,還得看釋放精靈之繭的後果是什麼.若明顯有益,應該可以獲得槲寄生會議的寬容。」
「可是,我不知道……」亞雷特遲疑地說:「到底後果會是如何?而且這個後果有益有害,也不是由我們認定……」
「我想,你對於釋放精靈之繭的決心,應該不會因此就動搖吧?」
格里恩的語氣並非疑問,而更像是確信。亞雷特忽然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當他乍知此行的危險性時,竟然不自覺地退縮了。這樣的他有何資格接受格里恩不惜犧牲性命的幫助呢?
「你說的對,」亞雷特重新打起精神,堅定自己的決心。「我早該有面對這種危險的心理準備。可是……既然你很清楚此行的危險性,為何還願意冒險?」
「我事後再向你解釋,」格里恩依舊避開這個問題,「現在先考慮要如何進入禁林之中。」
亞雷特知道多問無益,於是便順着說:「你已經有計畫了吧……?」
「等一下。」
尤西莉突然冷冷的插嘴。她雙手交抱胸前,眼神直看透亞雷特,帶着些嘲弄的口吻說:「你怎麼沒問我願不願意冒生命危險去做這件事呢?告訴你,」她頓了一下,特別加重語氣。「我不願意。」
亞雷特完全沒料到尤西莉會說出這種話來,格里恩也掩蓋不住他的驚訝。
「可是……」他試圖弄清尤西莉的意思,「如果你不去的話,那我們還去幹什麼?釋放精靈之繭需要你的歌聲啊。」
「那又如何?釋放精靈之繭對我來說,本來就祇是玩玩而已。我對必須冒生命危險的遊戲沒興趣。」
「你還自以為在玩遊戲?我和格里恩都是非常認真地看待這件事的!」亞雷特本就看不慣尤西莉這種不關痛癢的態度,所以講話有點沖.但尤西莉的神情依舊是毫不在乎。
「這和我無關.」
這下亞雷特既慌亂,又生氣。都到了這種節骨眼上,尤西莉到底搞什麼鬼?他有種被背叛的刺痛,又覺得對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格里恩過意不去。他實在容不得尤西莉此時退出。
但是該如何做?亞雷特從來就搞不懂尤西莉的心思,然而他並不相信她僅僅是為了好玩,應該還有別的目的。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正當亞雷特還無法掌握他該採取的態度時,反倒是尤西莉先開口了。她的態度顯得輕鬆自在,和亞雷特臉上的困惑和惱怒,恰好成了鮮明的對比。
「要我跟你一同冒險,也不是不可能。」尤西莉說:「但你必須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就把你能想到的所有理由,通通說出來,看我能不能接受至少其中之一。」眼見亞雷特愣住而沒有反應,她甚至挑釁似的向他招招手。
「來啊,說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