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十四章 夜林里的圍獵
亞雷特緊跟在格里恩之後,穿梭在錯綜複雜的樹木迷宮之間,朝森林深處奔跑。大約十分鐘后,他停下腳步扶住身旁的樹榦:“格里恩,休息一下吧!”說著他靠着樹榦坐下,再也不肯走了。他並非體力不繼,但帶著全身的傷痛狂奔是件非常辛苦的事,尤其它左肩的劇痛,隨着他腳步的震動,一次次燒灼着他的神經。現在他張口喘氣的同時,已經分不清滿身的大汗是因為奔跑時的熱汗、還是忍受疼痛所流下的冷汗了。
格里恩站在亞雷特身旁,將頭微微仰起,閉上眼睛靜心和森林的意識進行對談。半分鐘過去后,他張開眼睛:“沒有人追上來,應該暫時安全了。”
說著他略為觀察亞雷特的傷勢。
“抱歉,我得先治療自己的手,才能幫你治療。”
亞雷特仔細審視格里恩的右手。他剛才使用靜之漣漪去阻擋火球的爆風,結果右手首當其衝,不但長袍的袖子被燒個精光,手臂上也有好幾處皮肉燙得焦黑。亞雷特表示自己的傷勢不打緊,要格里恩先治療自己。於是格里恩便起身到樹林裏去尋找藥草,而他則靠在樹榦上閉目小憩。
其實亞雷特現在頭暈得厲害。剛才一次十餘發風刃的胡攪法,似乎又讓他施法過度了。就連夜風拂過樹葉的窸窣聲,現在他聽來都是令人厭煩的噪音。他覺得渾身發熱,從喉嚨呼出來的氣都象是來自火爐旁地乾燥,而左肩的傷處更是燒燙不已。在昏沈之中,時間全然失去了意義,思緒則像雜沓的紗線糾纏在一起。
忽然他想起尤西莉還在馬什庫爾鎮上。不能丟下她不管,該怎麼辦呢?
清涼拂面的晚風讓他稍微舒暢了些。風中同時還夾帶一縷歌聲:
小溪畔在夏夜仰望晚晴繽紛的星空依舊美麗
詩人說每個人都有終生閃耀的守護星
銀河畔我星就依偎在你星旁每夜升起又落下
願我常在你心中
亞雷特突然察覺這是尤西莉的歌聲。她就在附近嗎?這麼晚了,為何她會在森林裏?這些疑問還來不及沈澱,就被格里恩的呼喚聲打斷。
“亞雷特,醒醒!”
格里恩拍打亞雷特的臉頰,把他喚醒。原來他剛才睡著了。亞雷特想要站起來,一個重心不穩又坐回原位。
“你還好吧?”
“頭有點昏,”亞雷特摸摸頭,“好象是施法過度了。”
格里恩隨即拿出一片樹葉要亞雷特含在口中。那味道象是微酸的薄荷,清涼的感覺從口齒間傳遞開來,全身的燥熱也逐漸地平息了,
“其實我剛才的狀況也跟你差不多。”格里恩一面低頭整理藥草,一面輕快地笑道:“平常很少有機會連續使用那麼多法術。你左邊的肩膀受傷了吧?讓我看看。”
亞雷特先前自以為是骨頭碎了,但格里恩檢查的結果發現只是脫臼而已。
他一手搭住亞雷特的肩膀,另一手拉住他的左手,說:“會很痛,你要有心裏準備。”說罷便使力將關節調回原位。
“嗚~!”亞雷特臉色蒼白地抱怨:“你就不能輕點嗎?”
“你是第一次脫臼?下次就不會那麼痛了。”
“……我是希望盡量不要有第二次。”
這時亞雷特突然注意到:格里恩的右手敷有一層淡綠色的糊狀物,再覆上半透明的樺樹皮。其它的傷口大抵也是如此處理。
“你右手敷的是什麼?”
“這主要是錦葵和接骨木的葉子、再加上一些百里草。明天黃昏以前應該就可以癒合了。”
亞雷特聽了又忍不住抱怨道:“難道你沒有什麼法術可以在短時間內治好傷口的嗎?像治療師那種的。”
“抱歉,治療燒傷的那種我還沒學。”格里恩擺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他低頭從搗好的草藥糊中挖起一團,拿捏成適當大小。亞雷特只好嘆了口氣,任由格里恩擺佈——過了十分鐘后,他身上也滿是淺綠色的藥草糊和充作繃帶的樺樹皮。
“……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慈悲,因你那醫療的權能而更為彰顯。今天的自我從昨天的累積中長成,歡愉與苦痛相伴,將創傷化為內在的省思。嗯,好了。”
將亞雷特身上的燒傷處理好后,格里恩又撿了段樹藤當他左手臂的弔帶,要他半天內不可使力移動手臂。然後他將剩餘的葯糊謹慎地埋到樹根下,而剩餘的藥草則妥善收好。
“這裏離馬什庫爾太近了,明天早上盜獵者一定會追進森林來搜捕我們,所以我們今晚得連夜趕路,走得越遠越好。”
“好,那麼……”亞雷特猛然想起一件事:“那尤西莉怎麼辦!?”
“但是我們也不能回去啊。你有沒有什麼能連絡她的隱密方法?”格里恩毫無驚訝之意,似乎他早就想到這件事情了。
“哪裏有什麼連絡方法?對啊,以後應該先商量好一種固定的方法,走散時才有辦法找到人。”亞雷特想着又搖起頭來,“不對,要緊的是現在該怎麼辦!格里恩你有沒有方法能偷偷潛回鎮上去?”
“既然那些鬥法師針對德魯依設計了專門的剋制手段,我可沒有把握。”
亞雷特低頭苦思了一陣。他忽然又想到:“你之前說盜獵者其實有一個組織?鎮上有不少人看見尤西莉是和我們一夥的,”在褐皮膚的布塔拉人聚居地區,兩個白人確實是太顯眼了。“他們該不會對她不利吧?”
“這很有可能。”
格里恩的語氣顯然缺乏那份關心在,只是單純的分析狀況而已,讓亞雷特有點生他的氣。不過這時他又聽到尤西莉的歌聲了。
楊柳下夕陽天際染金黃你我曾相談天長地久
詩人說世間最悽美的情感是兩地相思
皓月下我凝視天庭的明鏡那兒映着你的容顏
願我常在你心中
“格里恩,你聽見沒?”
也許尤西莉已經逃出來了?亞雷特心中燃起一陣希望。但是她為何要在此時唱歌呢?如果是想通知兩人她的位置,那同時也等於是在告訴盜獵者“我在這兒,來抓我吧”,尤西莉應該不會做這種蠢事。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格里恩表示他什麼都沒聽見。
“你再仔細聽看看,”亞雷特指引歌聲傳來的方向,“確實有尤西莉的歌聲!”
“亞雷特,你現在精神狀況不好,心裏想着尤西莉,就產生幻覺了。”
格里恩的分析相當言之有理,亞雷特幾乎就要相信了。但是最後他還是寧可信任自己的耳朵:因為這首歌他以前從沒聽過。於是他要求格里恩確認那個方向的森林裏有沒有人。格里恩不是很情願地抬頭望向樹梢搖曳的枝葉,準備再次和森林意識進行對談。
亞雷特擔心格里恩只是做做樣子:“你可不要敷衍我啊。”
“我答應的事情,就一定儘力去做。”格里恩冷靜地回答他之後,便閉上眼睛開始和森林交流。但才一眨眼間,他就又張開眼睛,表情滿是疑惑。
“真的有人在那裏。”
※※※
兩人朝着西北方向走去,相當於以馬什庫爾為中心繞一個大半圓。大約半小時之後,終於找到馱著行李的桑普薩、以及正在低聲吟唱的尤西莉。她坐在一棵傾倒的松樹樹榦上,刻意將歌聲壓抑到極小的程度——小到在萬籟俱寂的夜林中,格里恩直到距離十公尺處才能聽到她的歌聲。難怪她不怕被盜獵者們找到。
那為何亞雷特能聽到呢?起初他以為又是風精靈額飾的緣故。
“你們終於聽到了,”尤西莉見到兩人,站起身來。“我還以為你們把我給忘了呢。”
亞雷特察覺到她的話有隱藏的涵意。“……你的意思是?”
“『呼喚之歌』。”尤西莉將桑普薩綁在樹榦上的韁繩解開,“當我在唱這種歌時,只要心中惦記着我的人,不管隔多遠都能聽見。”
惦記?這個詞讓亞雷特臉上一熱。他確實是很擔心尤西莉的處境,但惦記一詞聽來好像還帶有某些情愫似的。
尤西莉瞧了他們兩個一眼后說:“你們還真是狼狽。到底幹什麼去了?”
“是為了救這小傢伙。”格里恩將衣領拉開,莎莫瑞拉馬上從他的領口探出頭來,一副可憐無辜的模樣。“我們從盜獵者手中救它出來后,被兩名鬥法師追殺,一路逃到森林裏來才甩開他們。”
尤西莉湊上前去,低頭細看這隻小動物。莎莫瑞拉也張著黑亮的眼睛望着她,尤西莉被牠滑稽的動作逗笑了。
“這神聖動物比我想像中還可愛嘛。”這是她的評語。
亞雷特好奇地問她道:“你為什麼會跑進森林裏來?”
尤西莉連幫他們馱行李的桑普薩都來得及牽出來,表示她應該沒有被任何人追趕。如果說她只是來森林裏看夜景,那就沒必要連行李都帶著。那她到底是為何而離開馬什庫爾鎮呢?這確實是個令人費解的問題。
不過亞雷特此話一出,尤西莉馬上指着他的鼻子,恨恨地說:“你們在鎮上鬧成這樣,也不怕牽連到我啊?要不是我走的快,早就被你們所謂的那群盜獵者給捉起來關了。”
被罵的亞雷特一臉無辜:“別怪我,我只是跟着格里恩去……”
尤西莉轉身瞪着格里恩。他倒是毫無懼色,只簡單地向尤西莉道個歉:“抱歉,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情,也沒想到會鬧得這麼大。”
她哼了一聲,又繼續道:“我在酒店裏的時候,忽然有兩個人衝進來。他們吆喝着要所有的獵人跟他們一起出去,因為那時大部分的獵人都喝醉了,所以只有五個人搖搖擺擺地跟着他們走出去。但他們臨走前,看着我的眼神開始帶有敵意。
“我好端端地在酒店唱歌,他們為何會突然對我產生敵意呢?想來想去,除了和我同行的你們兩個鬧了事情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理由了吧。我覺得情況不妙,就從酒店後門偷溜回旅館,把行李和桑普薩給牽出來。”
亞雷特又問:“這麼說,你是趁著盜獵者還沒注意時偷溜出來的?”
“嗯……也可以這麼說吧。”尤西莉想了一下,“他們是沒注意到。”
這句話回答的有些奇怪,不過亞雷特還有其它的問題:“那你怎麼會知道我們跑進森林裏了?”
“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反正一路上都是爆炸聲,最後是在森林的方向傳來的。”尤西莉有些不耐煩了,“好啦,你問了那麼多問題,應該夠了吧。你們接下來要怎麼做?”
“我們朝森林深處走吧。”格里恩催促兩人,“盜獵者隨時都有可能會追上來,我們必須儘早擺脫他們。”
亞雷特感到十分疑惑:“就算莎莫瑞拉再值錢,他們再去捕一隻就好了,為何一定要找回你身上這隻呢?”
“不,盜獵者主要的目的是殺死我們。”格里恩對訝異的亞雷特解釋道:“如果德魯依教團知道再馬什庫爾有盜獵者的集團,一定會派人來捕緝和審判,而結果就是全部處死。所以盜獵者們一定拚死也要阻止我們把這件事通知給教團。”
“那剛才鬥法師怎麼不追過來呢?”
“談到對森林的了解程度,除了我們德魯依外,就以獵人最熟悉了。”他望向尤西莉,自信地笑道:“偏偏獵人們不是大都喝醉了嗎?要鬥法師在黑夜的森林中追上德魯依,那不可能啦。”然後他牽起桑普薩的韁繩,“我知道你們今天趕了一天路,到現在還沒有好好休息,一定都很累了。但我們一定得趁夜遠離馬什庫爾才行。”
“沒辦法,走吧。”尤西莉應道。其實光聽聲音,就知道她現在已經很疲倦了,而亞雷特還外加身上帶傷呢。他理解到:接下來這段路恐怕是很辛苦了。
※※※
三個人和一隻馬趁著夜色在森林中趕了一整晚的路。格里恩避開森林中唯一的小徑(因為太顯眼了),穿過枝葉繁茂的樹叢,一路向前疾行。兩側樹木越行越高,枝葉也越來越茂密,連星光都難得透進來。格里恩就象是走在白天的大街上,既輕快又平穩,可是另外兩人就是寸步難行了。
其實亞雷特雖然覺得四周景物昏暗,倒還看得清楚。尤西莉則不斷絆到地面上的樹根,也屢次被橫伸的樹枝掃痛顏面。本來亞雷特想放個照明術來探路,但格里恩不讓他如此做,因為範圍有限的光線反而會妨礙夜視能力,領頭的格里恩可就找不着路了。
夜裏的樹林中,雖然視野有限,但生物活動的跡象絲毫不減。貓頭鷹居高臨下,監視著每個會移動的生物,兩隻眼睛像綠寶石般閃爍微光;樹枝上、灌木叢,隨時有小動物穿過樹葉引發的窸窣聲;漆黑的樹林深處傳來猴子們傳遞訊息的呼聲;大型甲蟲和飛蛾毫無預警地從眼前掠過;偶而在苦澀的空氣中飄來一絲乾柴的辛辣,暗示附近有一棵傾倒已久的大樹。
到了東方天空露出魚肚白時,三人折向地勢較低的谷地,來到一條清澈的小溪旁。格里恩決定在這兒休息一下,等到太陽升到天空一半高度的時候再出發。
尤西莉馬上找個塊乾淨柔軟的青草地,倒頭就呼呼大睡。只見她那頭紅髮雜亂不堪,淡紫色的披風被樹枝刮破了好幾處——那是用綢緞縫製的高級披風,和格里恩、甚至亞雷特身上的亞麻披風不同,並不適合在樹林間走動。
亞雷特也好不到哪裏里去。經過一整夜的帶傷趕路,他精神萎靡,全身疼痛不堪,自己都慶幸沒在半路上昏倒。
正當他也找個舒適的凹地躺下來時,卻看見格里恩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保持着警戒的姿勢。
格里恩對他說:“亞雷特,你也休息一下吧,時間到了我會叫你們。”
“我們已經離開馬什庫爾很遠了,更何況,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朝哪裏個方向走,你為何不休息呢?”
“才走了一個晚上的距離,還是不能大意。”格里恩抱持比較謹慎的態度,“總之,今天我們必須更加緊趕路,而且不能留下足跡。”
格里恩後面那段話的意思,亞雷特等到醒來后才了解。格里恩打算要沿着小溪前進——不是沿溪邊走,而是走在溪水中。他的用意是要預防有人追蹤他們的足跡。
“跟你們兩個旅行,”尤西莉一面抱怨一面捲起厚重的裙擺,“真是自找苦吃。我跟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也得拚死逃命。”
雖然是五月初,但今天太陽隱藏在雲層後面,樹林中稍有涼意。走在清涼的溪水中,剛開時還覺得很愜意,後來可就是冰冷難耐了。
谷地的小溪是森林中少數能從地面看見藍天之處,但那藍天也只是左右兩側枝葉頂蓋間的小狹縫。亞雷特昨晚沒精神仔細觀察,今天才注意到這兒的樹木極為高大,溪岸兩側的樹木平均說來都有四十公尺,以橡樹、柳樹和梣樹為主。由於濃密的樹冠層阻擋住大部分的陽光,地面上少見低矮灌木,倒是陰濕處鋪滿柔綠的苔蘚。沿路鳥鳴聲不絕於耳,顏色艷麗的大冠紅鶯溯溪而上,從三人頭頂飛過。岸邊偶而還可見到赤鹿喝水的蹄印。
受到四周高大樹木的阻隔,溪谷里的空氣少有流動,瀰漫著青霧般的水氣。偶而吹起一縷微風,軟弱無力,難以捉摸,象是俯倒在命運腳下的嘆息,喚醒了亞雷特某個不愉快的回想。
“格里恩,”他喚著走在前頭的年輕德魯依,“你昨天去救莎莫瑞拉的時候,為何出手那麼狠毒?”
格里恩牽著桑普薩跨過一段溪水的落差,隨口回答:“你是說我不應該殺人嗎?反正盜獵者總是會被處死的。”
“所以你就可以殺了他們?難道你不怕錯殺嗎?例如昨天在門口被你打斷脖子的女孩,你真的認為她本就該死?”
“以事後的了解來看,我確實犯下嚴重的錯誤。”格里恩冷靜地說:“但我還是認為殺死那女孩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不可避免?”亞雷特對這回答很不滿意。“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是你先入為主的觀**,認定他們都是該被處死的罪人。你知道嗎?你這樣是在擅自評斷他人的死活。你甚至還不認識這些人呢,怎麼就說他們該死?”
格里恩回頭看了亞雷特一眼,又繼續向前進。
“那你說,我該怎麼做?”
“能和平解決當然是最好。若迫不得已使用武力的話,只要能制住對方,再好好地談判也是可以。”
“就是因為這種想法,”格里恩淡淡一笑,“你昨天才差點丟了性命。”
亞雷特聞言惱怒起來了:“我的方法是很危險!可是你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就看輕他人的性命?”
“自己的性命當然最重要,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你拿自己的性命去保護敵人的性命,那是在逞英雄……”
格里恩必定不知道:這句話恰好刺到亞雷特的痛處。他不禁大吼道:“才不是!那不是在逞英雄!重點是,你為何認定他們沒有資格活下去?”
“你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氣?”格里恩從不解轉為不悅,“盜獵者處死,是我們德魯依的律法,而我必須遵行律法。我承認我在判斷上有錯誤,但你剛才的說法是認為:就算我判斷正確,還是不應該殺人?你要搞清楚,我不是為了殺人才去救莎莫瑞拉的,你以為我喜歡殺人?那也是不得已!”
“如果我『不小心』毫無理由地殺了一隻晨橡森林裏面的動物,你要怎麼辦?殺了我嗎?”
“你最好別試探我。”格里恩冰冷地回答:“如果你真的這樣做,雖然我不願意,但我必須殺了你。”
亞雷特充滿嘲諷味地訕笑:“是這樣子嗎?原來德魯依認為動物的生命比人的生命還要有價值啊。”
“你錯了,這世上的生命都是同等價值……”
“德魯依為何容許人類獵食動物?人吃人可不可以?”
“那是同類相殘,你不要混為一談!”
“你們兩個吵夠了吧!”走在最後頭的尤西莉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現在是什麼情況?少浪費一點力氣如何?”
吵架的兩人各自哼了一聲,一路上就沒有再交談。
當太陽升到將近天空正中的時候,格里恩在一處溪彎停下腳步,要大家等一下。此地岸邊有一塊寬約十公尺的平坦潮濕沙地,再過去則是稀疏零落的灌木叢,逐漸隱沒到陰森的樹蔭里。他將手放進水中貼住溪底,對着眼前的濕沙岸**誦咒語。
“……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智能,因你那變遷的權能而更為彰顯。願將水過無痕的行跡,傾入靜謐的湖泊中。”
格里恩**完咒語,便一腳踏上那塊沙岸,快步向前走進灌木叢之中,潮濕的沙地留下一排深而清晰的腳印。他回身招呼剩下兩人也趕快跟上來,亞雷特便牽著桑普薩,和尤西莉一同上岸,踏着成列的腳印也走進灌木叢中。
待三人都進入昏黑的樹蔭下之後,格里恩揮手向前,將手上殘留的溪水撒落在沙地上。原本明晰可見的四排腳印(三人一馬)便逐漸模糊而消逝,回復到一行人上岸前的原始模樣。然後格里恩朝森林深處指了個方向,亞雷特認為應該是西南方。
“朝這個方向一直前進,大約午夜以前,我們可以抵達一個護林德魯依的駐留林。到那裏就大致安全了。”
在用餐和略事休息后,他們離開溪谷逐漸向上爬,之後又是一個降落,越過另一條小溪,再往上爬。晨橡森林在這個區域的地形起伏相當頻繁,連帶著也增添穿越森林的辛勞。
亞雷特的雙腳疼痛不堪,他還是咬着牙繼續前進,因為尤西莉和他一樣疲憊,卻沒有任何怨言。她的臉色蒼白,抿著嘴唇不發一語,黑絨長裙又再次沾滿了青苔和黃泥。兩個人緊跟牽著桑普薩走在前頭的格里恩,再次越過一條清澈冰涼的小溪。
但縱然人的意志再怎麼堅定,動物累了就是要休息。桑普薩在越過第三條小溪之後,站定在一道斜坡前,再也不肯向上爬。格里恩安撫了一下牠之後,說道:“沒辦法,我們再休息一下吧。”
尤西莉找了個粗樹榦旁坐下,屈起雙膝擱着手臂,將頭埋在兩手間休息。
亞雷特問她:“你還好吧?”她只是擺動一下左手,示意亞雷特別吵她。
格里恩放任桑普薩去吃草后,問道:“亞雷特,你的傷口還會不會痛?”
“會啊。”亞雷特有些尷尬地簡短回應。他脫臼的左肩還是一移動就會痛。除此之外,先前糊上藥草、以樺樹皮包紮的燒傷仍有撕裂般的痛感。
“像這樣不眠不休地拚命趕路,體力消耗太劇烈,傷口也很難痊癒。”格里恩試著活動他包紮起來的右手手指,看來也是有些艱難。“我們都需要再換一次葯,你陪尤西莉在這兒休息,我去找藥草來。”
亞雷特忽然覺得過意不去。他收斂先前吵架后一直延續下來的彆扭,擔心地問:“你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都還沒休息過?”
“沒辦法,在晨橡森林中,我有保護你們的安全的責任。”格里恩露出缺乏生氣的笑容,“也算是對我莽撞行動的一點補償吧。”說完他便轉身消失在樹林的陰影中了。
亞雷特重新回想昨晚的情景。格里恩出手的狠毒最讓他印象深刻,但他顯然事後也頗為懊悔。亞雷特所不能接受的是:為何他一直堅持那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格里恩這種態度是否和他是個德魯依有關呢?
從高處樹葉金黃色的反光,猜得出現在已經是黃昏了。山坡旁,桑普薩正咬着樹根旁的蕨類。亞雷特找了個樹根的凹處坐下,很快也沈沈睡去。
※※※
兩人換好葯之後,尤西莉還在睡覺,而桑普薩仍然津津有味地吃着山坡旁的青草,一點都沒有打算出發的模樣。這時天色已暗下來。星光穿過樹林點點落下,高處樹梢的葉緣抹上一層冰霜色的月光,好像匕首銳利的邊緣。森林中的夜行動物開始活動,穿梭在枝幹葉叢之間,雖然視覺上黑暗難辨,但聽覺的森林比起白天是更加生機活躍。
格里恩和森林意識對談之後說:“附近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蹤跡,我們再休息一段時間好了。”他輕手輕腳地將披風圍繞在尤西莉身上,以免晚風讓她著涼。雖然已是晚春時分,但晨橡森林地處偏北,晝夜溫差還是相當大。
於是兩人並肩靠着大樹榦坐下,咬着乾糧果腹。亞雷特體力和精神都略有回復,想起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格里恩,你說過晨橡森林的意識能區分普通的獵人和盜獵者,是吧?”
格里恩放下乾糧,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既然晨橡森林有自我防衛的意識,為何還會有人敢到森林中來盜獵?”
他看着溪水沈默了一陣子,考慮著該如何措詞——或者是考慮該不該告訴亞雷特此事的真相。
“剛才所提的,在百年前的過去,的確是事實。”
“百年前?這麼說來……”
“在德魯依口傳的歷史之中,”格里恩平靜地述說,“我們的祖先曾遊歷整個大陸,認識許許多多不同的森林,最後發現晨橡森林是其中最獨特的。
雖然所有的森林都有意識存在,但大部分的意識都顯得零散模糊,嗯……打個比方說:森林的東邊會和西邊吵架,北邊和南邊則彼此不認識。森林既是整體、又是由許許多多的個體所組成。
“經過長時間的調查,德魯依的祖先發現:只有晨橡森林她的意識清晰而堅定,能夠掌握森林中所有事物的一舉一動,是個完整的個體。祖先們相信晨橡森林是特別受到妮芙德麗恩澤的聖林,因此決定在此延續教團的命脈。
這是距今三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三千多年?”亞雷特相當驚異,“德魯依的歷史已經有這麼久了?”
格里恩微笑着說:“這還不包括遷徙到晨橡森林之前的歷史呢,不過那之前的歷史大都軼失了。德魯依的詩歌中有提到當時世上發生了大災難,許多國家因此毀滅了,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啊,這好像扯遠了。”
他回歸到最初的話題,“依照老一輩德魯依的說法,晨橡森林的意識逐年地、一點一滴衰退中。從一百年前起,這種現象便明顯地可被察覺。到了今日,除非是在晨橡森林的中心地帶,否則這意識幾乎都是處於沈睡狀態。”
格里恩伸個懶腰,“有人戲稱:這是晨橡森林在打瞌睡。”
亞雷特腦際回想起弗蘭提拉近年來風之頂的變化,從狂風吹襲到凝滯無風,不也和這種情況很像嗎?
“根據口傳的詩歌中所描述,”格里恩繼續說下去,“晨橡森林在三千年的歷史之中,也曾經兩度出現同樣的情形,但最後都回復原狀。所以長老們大都認為這是自然的循環現象,並不怎麼重視。
“在晨橡森林的整體意識衰退之後,我們德魯依還是可以和森林各地的零散意識對談,就像我剛才所作的那樣。但是這樣得到的訊息雜亂而模糊,效用就很有限了。”
亞雷特好奇地問:“那過去是怎麼回復原狀的呢?”
“我不知道。”格里恩歉然道:“這些細節,大概要去問負責傳誦歷史詩歌的吟詩德魯依。”
他稍微挪動身體改變靠在樹榦上的姿勢,試著讓自己坐得更舒適點。這年輕的德魯依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為止,還不曾坐下來好好休息過,而且他受傷的程度和亞雷特不相上下,就算德魯依平日接受的訓練再怎麼嚴格,也很難掩飾臉上的疲憊之色。
亞雷特勸他:“你看來很累的樣子,要不要先睡一覺?”
“疲倦確實是掩飾不住的,”格里恩說:“但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里,你別替我擔心。”
這時格里恩懷裏的莎莫瑞拉突然從衣領探出頭來。“你睡醒了嗎?”格里恩輕輕撫摸莎莫瑞拉的頭,這小動物閉上眼睛,似乎覺得很舒服。
兩人草草將乾糧吃完后,便站起身來準備繼續前進。格里恩上前察看桑普薩的情況,確定牠可以重新上路了。亞雷特原本要叫醒尤西莉,但他遲疑了一下后,又轉頭走到格里恩身旁。
“格里恩,我為今天早上的事情向你道歉。”
面對亞雷特誠懇的致歉,格里恩微笑說:“別在意,這件事我也有錯。”
“但我只是為我的態度道歉而已,”亞雷特強調:“我還是不能認同你的想法。”
格里恩並沒有答話。亞雷特感覺兩人之間又出現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時格里恩肩膀上的莎莫瑞拉卻向前一躍,跳到亞雷特的肩膀上。他頓時覺得心情舒坦多了。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經驗——莎莫瑞拉似乎有讓人放鬆心情的本領。
“我們彼此有不同的思考方式,”格里恩緩慢而嚴肅地說:“但有件事我希望你能了解:關於昨晚發生的事情,即使我不認為自己有錯,我的心情還是很難受的。”
“這就夠了。”亞雷特報以和解的笑容。
※※※
亞雷特叫醒尤西莉之後,三人離開濕冷的溪谷,沿着斜坡向上攀爬,登上一處高地。這裏的樹種以高大的山毛櫸為主,夾雜一些花楸與黑刺李。高地上樹榦之間的距離較谷地來得寬廣,所以即便在昏暗的夜蔭中,亞雷特和尤西莉也能順利前進,僅偶而會不慎被黑刺李的尖刺勾住披風。
格里恩牽著桑普薩在前頭領路,大約走了兩小時之後,他回頭對緊跟在後的兩人說:“看到那棵山毛櫸沒有?再走兩頓飯的時間就到了。”
“是嗎?希望德魯依吃頓飯的時間不會太長。”亞雷特抬頭張大眼睛望去,只見樹葉縫隙中有個朦朧的巨影,在蒼白的月色下熠熠生輝。從這麼遠的距離就能看到,那實在是棵神木規模的巨樹。
換過葯之後,亞雷特覺得手腳上的燒傷已經不再疼痛,反倒是有些麻木的感覺。左肩雖然還是移動就痛,也不如先前嚴重了。除了傷勢好轉之外,格里恩所調的藥草中新添加的薄荷葉也發揮了相當的功效,再加上傍晚時分短暫的休息,他的精神大為提振。
“格里恩,護林駐留林是怎麼樣的樹林?”
“哦,那是護林德魯依駐守位置的稱呼,”格里恩笑着解釋,“但是並非真的有一個特別的樹林在那裏。”
亞雷特把問題換個說法:“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一座小碉堡嗎?”
“德魯依不需要碉堡,因為森林就是最堅固的堡壘。”格里恩說這話時帶有驕傲的聲調,“至於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嘛……說起來你可能失望——只不過是建在山坡上的一棟小木屋而已。通常一個駐留林會有九個德魯依,不過這個駐留林比較特別……”
忽然間,亞雷特察覺到背後有一道陰冷的視線掃過他身上。這種感覺他有些陌生了——那在洛傑姆諾森林中,發現路盜的斥候時的感覺。當他猛然回憶起這種可厭的感覺所代表的惡意之時,他連忙抬頭朝視線的來源看去。
只見離他頭頂二十公尺高的樹枝上,有隻貓頭鷹正冷冷地瞪着他。
正當他暗笑自己大驚小怪之時,卻霍地聽見在貓頭鷹身後更高的樹枝上,傳來拉緊弓弦的細微聲響。他馬上刻不容緩地舉手大喊:“風刃!”
三道風刃朝上方疾馳而去。貓頭鷹大吃一驚,連忙展翅想起飛,卻反倒被風刃掃過翅膀。而同時一支羽箭從陰暗的枝葉叢中射出,瞄準的是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格里恩。
格里恩和尤西莉都被亞雷特突然發難的舉動嚇了一跳。其中格里恩陡然回頭,羽箭就恰巧從他額頭前方一寸處擦身而過——不知是因為羽箭的行進路線受到風刃的影響而偏折,還是格里恩少跨出的那一步讓他躲開厄運。
樹上傳來凄厲的哀叫聲,隨即一個人影從陰影中跌落,衝散飄揚在半空中的貓頭鷹的羽毛,重重摔在地面上。他落下的姿勢正好把頸骨給折斷了,當場斃命。
三人圍攏到摔死的屍體旁。這人作明顯的獵戶打扮,弓和箭散落一地,腹部右側有個切割的傷口,大概是亞雷特剛才的風刃造成的。
格里恩疑惑地自言自語:“怎麼可能?森林意識里完全沒有察覺這個人的存在……”說著他蹲下來在獵人的屍首上摸索了一陣子,最後從褲袋裏找出一小塊黑色的獸皮,約半個手掌大,其上還附有烏黑柔亮的毛。
“黑豹的皮……?”格里恩喃喃道:“他們怎麼會知道這種東西?”
亞雷特問道:“這是幹什麼用的?”
格里恩並未回答,只是將黑豹皮插在腰帶間,然後**起咒語:“……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真情,因你那結緣的權能而更為彰顯。優美的畫作需要鮮麗的色彩,但給我一抹灰暗,讓我平凡一如路邊的頑石。”
當咒語結束后,亞雷特突然覺得站在眼前的年輕德魯依,不再是剛才還在和他談話的格里恩,而只是一尊冰冷冷的塑像。雖然夜色昏暗,格里恩的五官面貌仍然清晰可辨,栩栩如生。他遲疑地伸手去碰觸格里恩的臉頰,就像活人般依舊溫熱。只是這塑像就亞雷特的主觀意識來說,無論如何都和“生物”扯不上關係。
“有什麼感覺?”
亞雷特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聲嚇了一跳,因為一個人通常是不會期待石像講話的。瞬時格里恩突然又活了過來——這樣說很奇怪,因為格里恩並不曾“死過”,但剛才他確實不象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這種襄持法術可以消除生命的氣息,”格里恩將黑豹皮捧在手心,“旁人會將附加這襄持的人當成無生命的物體,例如石像一類的。本來是由德魯依使用,不過盜獵者似乎偷偷學去了,這真是糟糕……對了,”他忽然覺得好奇,“連森林意識都感覺不到,你怎麼會知道樹上有個人?”
“這個嘛……”亞雷特歪著頭想,“讀風術感覺到的是他人帶有惡意的意圖,跟他是不是『活的』可能沒有關係吧?”
“沒生命的東西也會有意識嗎?不過這法術只是掩飾生命氣息……”
“或許可以找一具人偶來試試看。”
正當兩人還想再深入討論下去時,尤西莉打斷他們說:“這傢伙是特地在這裏埋伏等我們的嗎?”
兩人聞言愣了一會兒。亞雷特首先反應過來:“這麼說來,那些盜獵者早就知道我們會往這個方向來?”
“這也挺合理的,”格里恩稍作思考,“獵人都知道前面就是離馬什庫爾最近的護林德魯依駐留林。如果他們從森林小徑趕路,再加上這種隱藏氣息的法術,就可以繞到我們前面而不被護林德魯依發現。”
“噓!”亞雷特突然舉起手掌,示意格里恩安靜。他側耳傾聽四周的細微聲響——不過這只是個習慣動作、充其量是個集中精神的技巧罷了。讀風和“聽”全然是兩回事情。
“又有人接近了,”亞雷特拔出長劍在手,“大約有十幾個人,左右兩邊都有。”
尤西莉故作尖酸地自嘲道:“我們今晚就是盜獵者的獵物,是吧?”
“別擔心,森林裏面是德魯依的地盤,”格里恩自信地說,“幾個獵戶奈何不了我們的。”
“我擔心的不是獵人,而是鬥法師。”尤西莉提醒他,“你忘了你們兩個昨天的狼狽模樣嗎?”
格里恩和亞雷特聽了,不由得面面相覷。兩人都不想再次和鬥法師對決——那可是勝算極低的。回想昨晚在馬什庫爾雙方纏鬥許久,基本上兩名鬥法師都是毫髮未傷,而他們兩人可是拼了命才逃出來的。
但格里恩經過短暫的考量,分析目前的情況后說:“我先想辦法引起護林駐留林里的德魯依的注意,他們自然會過來察看。此處駐留林的領頭是絕頂的高手,”當他談及此事,聲調里充滿信心。“只要是在森林裏面,即使是鬥法師也不是他的對手。到時我們再和護林德魯依會合,就安全了。”
“可是看情況我們會先和盜獵者開打,”亞雷特根據讀風來判斷盜獵者的分佈狀況,“他們知道我們的位置,全都朝這裏集中過來了。”
格里恩沈吟了一會兒后又說:“沒辦法,至少就撐到那時候吧。尤西莉,我待會在你身上施加隱藏氣息的襄持后,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安全之後我們會再來找你。”
尤西莉淺笑道:“嫌我是累贅嗎?”
“如果真的和鬥法師打起來,我們沒有餘力來保護你。若是我們兩人都不幸被鬥法師殺了,至少也該避免把你給牽扯進來。”
尤西莉張口欲言,但終於還是從格里恩手中接過黑豹皮。接着格里恩首先要施展一個破除施於人身上之襄持的法術,除了作為通知護林德魯依的信號外,這也讓他能夠辨識獵人的位置,對稍後可能的戰鬥大有益處。
他從懷中掏出一枝榆樹,將之高舉過頭,大聲**誦咒語:“……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寬恕,因你那寧靜的權能而更為彰顯。穿戴冑甲的身軀軟弱無力,緊握刀劍的手突顯內心的恐懼。願將所有的依賴卸除,以真實的自我和世界相融。”
隨著咒語進行,周遭的樹葉產生一陣騷亂的浪潮,以格里恩他們所在處為圓心,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枝葉搖曳的窸窣聲由近而遠,同時伴隨著飛鳥驚起的撲翼聲、走獸的奔竄蹄音,最後又歸於靜闃。
格里恩施展法術后,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亞雷特急忙上前扶住他:“喂,你還好吧?”
“兩天來都沒有闔眼,這種狀態下施法是有點勉強。”格里恩靠着亞雷特的攙扶站起,乏力地笑道:“那些盜獵者他們身上隱藏氣息的襄持已經被消解了,但他們自己可能還不知道呢。”
待格里恩站定之後,亞雷特從獵人的屍體上找出箭袋,把箭頭全都拔下來放進腰袋中,為待會兒可能的激戰作準備。這些箭頭上沾有棕色的液體,想必是浸了毒,為防萬一,亞雷特乾脆將獵人的皮手套脫下來自己戴上。
在格里恩為尤西莉施加隱藏氣息的襄持之前,她對兩人說:“你們自己小心。”
“我們會盡量避開鬥法師,”亞雷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安心等我們來接你吧。”
“這個法術,”格里恩提醒尤西莉,“只要你一說話,或是作某種和別人有關係的動作,例如打招呼一類的,法術馬上就會終止。所以你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靜靜地不要動。”尤西莉點頭表示了解。
施法完成後,尤西莉找了個枯樹榦旁的凹陷處坐下,配合她身上的黑絨外衣,就算近在咫尺,在暗夜中也幾乎看不出有個人坐在那兒。亞雷特和格里恩牽著桑普薩離開時,他猜想尤西莉大概沒幾分鐘后就會睡著了。
兩人走了幾分鐘之後,將桑普薩留在一處灌木叢後面。他們並沒有將這匹馱馬的韁繩綁在樹上——也許待會兒和盜獵者開戰後,這匹膽小的馱馬會被打鬥聲給嚇跑。
現在亞雷特藉由讀風術、格里恩透過和森林意識交談,兩人都能大略知曉每一個接近中的獵人的位置,而盜獵者們應該還不知道他們身上隱藏氣息的法術已經被解除了。因此在黑夜的森林中,兩人在辨認敵人的位置方面佔有優勢。對方人數較多,但目前尚分散為數個隊伍,個別擊破便成了兩人必然採行的戰術。格里恩提醒亞雷特別太大意。
“在夜晚的森林中獵捕動物是獵人的生活方式,別小看他們在黑暗中依然保持敏銳的感官。”
亞雷特又想起一件事:“對了,為了防範鬥法師,你要不要先把『靜之漣漪』準備好?”
“沒辦法啦,”格里恩兩手一攤笑道:“在馬什庫爾鎮外擋那發大火球的時候,用作術媒的孔雀石不知掉到哪裏里去了。”他又拍拍長袍的口袋,“不過這一路上我收集了不少材料,應該可以派上用場。”
兩人躲在隱蔽處,靜待最接近的三個獵人現身——他們在大約距離五十公尺之處,毫無聲響地逐步移動,正好朝着兩人所在的方向。這些獵人習慣於耐心地靜靜等待獵物自投羅網,但對於主動圍捕會反擊的人類,似乎是沒什麼經驗。他們張滿弓弦,注視著前方的風吹草動,穩定地一步步向前踏出,身形卻完全暴露在亞雷特的視線之內。他從腰袋中拿出兩枚箭頭在手。
“風刃!”
兩道風刃急馳而出,走在左側的兩個獵人應聲而倒。不過亞雷特也被嚇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他警覺到風徑當胸而止,三發飛箭就會在同一時間射穿他的胸膛。
就在亞雷特為閃躲飛箭而撲倒在地的當兒,格里恩矮身竄出,朝剩下的獵人衝過去。那名獵人連忙搭上第二箭,弓卻應聲給折成兩半——這自然是格里恩的法術了。格里恩一杖刺進他的咽喉。
兩人上前去觀察被風刃打倒的獵人。其中一人的腹部有道長約十公分的裂傷,鮮血正汨汨湧出。但由臉部痛苦的抽慉看來,說不定他會先因為箭頭上浸染的毒藥而死。另一個獵人除了傷口是在肩頭外,情況也差不多。
格里恩警告亞雷特:“你剛剛那樣真危險。發完風刃還愣愣地站在原地幹嘛?就算只是擦傷,這種毒也能要了你的命!”
“這真是個好教訓,”亞雷特蹲下身去翻他們的箭袋,“所以讓我再多拿些箭頭。”
這隊獵人在包圍網裏的方位,正是面對著護林駐留林。兩人打算從這裏突破包圍網,直接朝駐留林的方向前進,因此他們加快腳步,急速奔馳在漆黑的森林,從粗壯的枝幹穿梭前進。其餘的獵人聽到剛才打鬥的聲響,全部朝這個方向集中過來,但縱然獵人們對樹林可說瞭若指掌,德魯依仍然更甚他們一籌。在格里恩的帶領下,兩人和後面的追兵相距越來越遠。
“再跑一刻鐘就到了!”格里恩邊跑邊激勵亞雷特。
亞雷特心裏正在想“德魯依吃頓飯的時間還真久”的時候,陡然感覺一股充滿殺意的視線,伴隨著一道風徑出現。
“停下來!”
亞雷特拉住格里恩,往一旁的樹榦後面躲去。只見不遠處有支酸液箭沿着風徑向前飛進,正好和他們原本前進的方向成一直線。
“怎麼回事?”由於酸液箭近乎透明,格里恩在這個距離還無法看到。
“是鬥法師。你……”亞雷特話還沒說完,卻突然發現那道風徑迅速地向左彎曲,移動到他們躲藏的樹榦上。他連忙拉着格里恩離開那棵樹榦,隨即酸液箭便打在樹榦上,激起一陣帶有刺激味的白煙。
“真詭異,剛才那支酸液箭竟然中途改變方向!”亞雷特神情相當狼狽。
但格里恩說:“塑能法術本來就可以隨施術者的意志來操控,難道你不知道嗎?”
亞雷特掩不住一臉的訝異與興奮:“你是說風刃也可以這樣做?”
第二道風徑又划越漆黑的樹林而來。亞雷特指示格里恩向一旁閃躲,但酸液箭就如同鬼魅一般尾隨而至。最後亞雷特被迫揮劍將酸液箭給打散。
兩人都能明確地掌握鬥法師的所在位置。但亞雷特發出風刃攻擊后,鬥法師總是很快地變換位置。想要讓風刃在一百公尺之外命中一個會閃躲的對手,亞雷特恐怕也要學會操控風刃的行進方向才行——但只見他誇張地揮舞手臂,好像使勁地在牽扯綁狗的鏈子,風刃還是直挺挺地隱沒在森林虛無的漆黑之中。
當他揮劍砍落第六支酸液箭的時候,格里恩提出警告:“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被後面的獵人追上,遭到兩面夾攻。”
“你不是說過,幾個獵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亞雷特光是對付前面的鬥法師就應接不暇了,後面的獵人只好完全交給格里恩去解決。
於是格里恩從長袍中掏出幾團指尖般大小的白色圓球——那些是一捆捆的蜘蛛絲。他把那些蛛絲團黏在樹榦上,然後要亞雷特往前推進。
隨著兩人前進,鬥法師也跟着後退,和兩人保持固定的距離,然而酸液箭的攻擊不曾停歇下來。獵人們也逼近到剛才兩人遭到鬥法師狙擊之處。格里恩便在亞雷特的掩護下,開始低頭專心詠唱咒語。
“以妮芙德麗的豐收權能為名,精心雕琢的織錦,肉眼卻難以分辨,願讓魯莽者以身軀來感受。”
不遠處傳來獵人們的驚呼:他們陷入了格里恩的蛛網術之中了。堅韌而富有黏性的蛛網,毫無警覺地散佈在樹林之間,讓附近的獵人全部陷身網羅之中。獵人們陷進蛛網之後通常會極力掙扎,但只是會越纏越緊而已。縱然來得及用短刀切開蛛網脫困,拖着滿身沾黏的蛛絲,也令獵人們的鬥志喪失大半。
蛛網陷阱啟動了五次之後,周圍的森林內只剩下三個氣息還在移動,並且似乎已經喪失敵意——亞雷特的讀風術只能感覺到對他有敵意的人,而此時他已經感覺不到那些獵人。這時鬥法師好像不小心跟丟了他們的位置,一段時間沒有酸液箭飛來,因此兩人靠在樹榦上暫時喘口氣。此時距離他們遭遇第一隊獵人,已經過了二十分鐘。
“喂,你說護林德魯依聽到騷動,就會過來察看。”亞雷特帶點取笑的意味,“怎麼還沒來?”
“面對未知的敵人,謹慎是最佳的武器。”格里恩語帶玄機地回答,不過他的表情看來挺尷尬的。
這時南邊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夾雜著爆炸聲和樹木傾倒聲。兩人聞聲連忙跑到樹林較空曠處張望,發現南方火光衝天,滾滾濃煙直竄天際。
“這是使火焰的鬥法師的傑作?好恐怖的威力!”亞雷特驚嘆地望着樹梢已經被火光染紅的天際。格里恩則是臉色蒼白,顯然是在擔心護林德魯依的安危。不過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去擔心別人了。剛才一直和他們保持安全距離的鬥法師,正在主動朝他們接近中,不一會兒便已經出現在一棵高大山毛櫸的樹枝上,居高臨下地望着兩人。
只見她慢條斯理地從腰袋中拿出一粒閃爍寒光的結晶體,搭在鋼弓上,一支巨大的酸液箭便逐漸成形。縱使鬥法師已做出拉滿弦的動作,酸液箭還是有一半長度突出在鋼弓之前,箭身中隱然混雜有泡沫。
亞雷特見機不可失,馬上拿出箭頭,趁著對手的法術還在進行中先發動攻擊。強勁的風刃挾著破風之音朝樹上的鬥法師疾馳而去。但鬥法師輕巧地挪動身形,跳到另一根枝幹上,輕易地躲開了這道風刃。她冷笑一聲,隨即將巨型酸液箭向兩人射出。
亞雷特原本想瞄準酸液箭發出風刃,用和在馬什庫爾時同樣的方法將之彈開。但酸液箭在半空中突然炸開,變成一面寬逾十公尺的水網,朝兩人所在處罩下。亞雷特大吃一驚之下,腦筋倒也轉的飛快。
“起風!”
一陣疾風從樹林間吹起。水網輕飄飄地被風帶走,落在一旁的松樹上,轉眼間就將那棵松樹化為黃綠色的惡臭瘴氣。
鬥法師在樹枝上沈默不動。須臾后,她從離地二十公尺以上的樹枝上縱身跳下,緩緩地降落在地面。
“你們還真是難纏。”鬥法師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柔細。
她特地跳下樹來,總不會是特地來稱讚我們的吧?亞雷特一面想一面將長劍握緊,絲毫不敢怠慢。格里恩倒是故作輕鬆:“你還不快逃?等到護林德魯依趕到,你再想逃也難了。”
“就算要逃,也得等殺了你們再說。”鬥法師低笑一聲,似乎在談一件和吃飯喝茶一樣輕鬆的事。“拿了錢就要替人辦事,你們可別怨我。”
說著她將鋼弓折成兩半——那是鋼弓結構上原有的設計。現在鋼弓變得像沒有劍刃的劍柄,只是雙手握持都嫌太長了些。她右手握住“劍柄”后說:“你們也看到剛才的火光了吧?那表示護林德魯依中了我同伴的陷阱,我猜想現在他們已經是自顧不暇了,你們最好認命一點。”話聲未息,鬥法師將鋼製的劍柄舉在面前,左手靠在右手手背上,高聲**誦她的咒語。
“陰惡的暗水不再伏於地府,而舞動在大氣間,是我手中的利劍!”
亞雷特定睛一看,發現她手中的劍柄無聲無息地延伸出一道近乎透明的水刃來,長約一公尺半,在昏暗的夜色中只能看見淡淡的青冷光芒。鬥法師**完咒語后,甩臂揮舞水刃,劃出一陣陣破空的聲響,而且似乎毫不費力似的。然後她露出滿意的笑容,轉過頭來輕蔑地打量着眼前的對手。
亞雷特和格里恩握緊武器,慎重地各自朝左右移動腳步,試圖對鬥法師形成半包圍的態勢。她冷笑一聲,便悄無聲息地向前一躍,如同鬼魅一般輕盈而難以捉摸。原本她和兩人之間至少有十公尺的距離,但現在水刃已經朝亞雷特的頭頂揮到。
亞雷特連忙向右側跳開,同時舉劍格擋。沒想到那水刃竟然穿過劍身,掠過他的額頭。他先是覺得額頭一涼,待退開兩三步后,卻轉變為如燒灼般的劇痛。原來這水刃也是由酸液構成的。
鬥法師並未追擊亞雷特,反而向右後方一躍,便到了格里恩身前。格里恩面對水刃的第一擊也是舉起橡木杖格擋,結果被她在左肩砍出一條白煙來。
格里恩接下來被迫不斷退後,以閃躲水刃的攻勢——這道水刃比他的橡木杖還長,似乎重量極輕,揮舞起來的速度遠非一般長兵器所能比擬,而且還無法擋架。很快地他身上又多了幾道冒着白煙的傷痕。
鬥法師的水刃其實柔軟無力,不會造成一般刀劍的割傷,但酸液侵蝕造成的痛覺讓人難以忍受。格里恩的動作不出多久便逐漸遲滯下來。
這時亞雷特趕忙追上去,趁著鬥法師面向格里恩的時候,平舉左手大喊道:“照耀!”
鬥法師早已知道亞雷特從背後接近。她突然拋下格里恩向後躍,轉身打算回砍亞雷特,不料卻因為黑暗中突如其來的刺眼光線而短暫目眩。亞雷特緊抓這個機會,矮身撲近鬥法師的身邊,兩手握緊劍柄使勁橫砍。鬥法師以左手的圓盾將劍勢擋下,雙方形成了以力相持的局面。
“格里恩,快上!”亞雷特大叫。突然從鬥法師的藍色圓盾上冒出一顆水球,把他的臉和頭髮整個打濕。他正在驚愕時,被鬥法師一腳踢個老遠。
“放心,只是普通的水而已。”鬥法師笑道。她再回頭看去,發現格里恩拿出一小卷蛛網,正要開始施法。
“以妮芙德麗的豐收權能為名,精心雕琢的織錦,肉眼卻難以分辨,願讓魯莽者以身軀來感受!”
“瀰漫大氣的霧珠,編織遮蔽我身的窗帘!”
格里恩手上的蛛絲冒出一縷青煙,隨即一面寬達十公尺的蛛網從他手中向前飛出,幾乎要籠罩住鬥法師的身體。但她身前張開一面薄薄的水幕,將整張蛛網擋了下來。然後她又轉過身來,舉起附上水渦的圓盾,將亞雷特發出的風刃彈開。風刃內含的箭頭高高地飛起,“噠”一聲打在某處的樹榦上。
亞雷特聽到這聲響時,腦中突然閃過一個靈感。
鬥法師再度望向格里恩的時候,看見他蹲下身來,手貼着地面正要施法。
“以妮芙德麗的變遷權能為名……”
“太慢啦!”鬥法師猛然向前一躍,已到了格里恩的身前。她一腳踢中格里恩的下巴,讓他向後翻了個觔斗,然後第二腳則重重地擊中他的後腦。格里恩痛苦地慘叫一聲,就躺在地上不動了。鬥法師走近他身邊高舉水刃,打算給他致命的一擊。
先前一直躲在格里恩懷中的莎莫瑞拉,這時突然從長袍的領口竄了出來。
不但如此,牠還獃獃地站在格里恩的胸膛上,抬頭望着鬥法師。鬥法師愣了一下,伸手想去抓這隻值錢的小動物。就這麼一緩,亞雷特發出的風刃逼着她向一旁閃開,算是讓格里恩逃過一劫。
鬥法師輕巧地在五公尺外着地,卻不急着進攻。她好整以暇地望着亞雷特,似乎是想等著瞧他接下來要怎麼做。
“像你這麼厲害的人,”亞雷特只好試圖拖延時間,“為何還要受雇於這種偏僻鄉下的盜獵者?”
鬥法師聽了哈哈大笑:“當然是為了錢啦。一隻活生生的莎莫瑞拉值一萬枚金幣耶!這麼好賺的生意有誰不想做?”
“一萬金幣!?”亞雷特忍不住再瞧瞧那隻可愛的白色小動物一眼。
“你不知道嗎?莎莫瑞拉就是所謂『會走路的萬靈藥』啊。”鬥法師揮舞刃,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圓弧。“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你還有什麼絕招,趕快通通使出來吧,省得死前後悔。”
亞雷特剛才注意到風刃中的箭頭被彈開之時,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也許這一招對鬥法師並沒有效,但他想道:“反正用正常打法,我不是鬥法師的對手,就賭在這一招上面好了。”於是他把長劍插在地上,從腰袋中掏出六枚箭頭,兩手各拿三個,作出要使用風刃的架式。
鬥法師噗嗤笑了出來:“你以為多幾發風刃就可以打穿我的水盾嗎?”
“試試看才知道。”亞雷特虛張聲勢地回嘴,“風刃!”
六道風刃挾帶強勁的氣流,朝鬥法師所在處衝去。但只見她滿臉不屑地將左手的圓盾舉起,即刻出現一圈巨大的水渦屏障在她身軀前面,將六道風刃盡數彈開。有兩道風刃打入地面之中,另外四道則朝上方散開,並且逐漸分解消逝。她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似乎決定將亞雷特儘速收拾掉。
亞雷特突然大喊:“風刃,回來!”
飛散到半空中的四枚箭頭,又再次聚集形成風刃,並且改變方向朝鬥法師集中飛去。鬥法師猝不及防,被一枚風刃擊中她的右前臂。由於施法距離太遠,這些風刃的威力甚至遜於亞雷特平日空手施放的風刃,但——那枚箭頭上可是浸有毒藥的。
鬥法師看看插在手臂上的箭頭,再望着亞雷特,不可置信地丟下一句話:“……有這種事情?”隨即縱身跳上樹枝,很快地便隱沒在夜色之中了。
當確定鬥法師已經遠離之後,亞雷特馬上雙膝一軟坐到地上。現在他心中充滿了恐懼和興奮之情,以及激戰過後的虛脫感。花了好些時間,他才讓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勉強自己把思緒拉回現實的環境裏。然後他拿起長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格里恩,想察看一下他的傷勢如何。
突然頭頂上一陣窸窣作響,樹上纏繞的各種藤蔓脫離了原來攀附的樹榦,朝亞雷特所在之處落下,同時還迅速地蔓延生長,在他四周捲曲變形。眨眼間亞雷特的手腳就都給緊緊地纏住了。隨即有五名德魯依從陰暗的樹叢中跑出。五人之中有一位年紀較其它人為長,顯然是這群德魯依的頭領。他帶著其中兩人跑向倒在地上的格里恩,另兩個人則手持着橡木杖、戒慎地靠近亞雷特。
格里恩仰躺在地上,似乎無法動彈,莎莫瑞拉正用前爪輕輕地撫着他的臉頰,一面仰頭望着靠上前去的德魯依。當領頭的德魯依俯身檢查格里恩的傷勢時,只聽他用微弱的聲調說:“敵人已經逃走了。那是我的朋友,別傷害他。”
那頭領聞言抬頭看看亞雷特,注意到他和格里恩一樣全身是傷,包滿樺樹皮和藥草。
“我想也是。”德魯依頭領做個驅趕的手勢,纏住亞雷特的藤蔓便逐漸萎縮乾枯,掉落在地面上。亞雷特將身上剩餘的枯藤撥開,看了在旁警戒的德魯依一眼,把長劍收回鞘中,也走近格里恩身邊。
“他的傷勢嚴不嚴重?”
“沒什麼大礙。”德魯依頭領回答道。他指示身旁兩個年輕德魯依為格里恩做傷口的緊急處理,然後站起身來盯着亞雷特看。
“我不知道你為何來到晨橡森林,”他的語氣十分嚴肅,“我們並不歡迎外人隨便進入這潔凈之地,不過驅離受傷的旅人也有違我們的教義,你就先接受治療,到我們的駐留林去休息吧。”
“呃……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亞雷特拘謹地回答:“不過我還有一位…
…不,兩位朋友在附近:一位女孩和一匹馬。我希望能讓我先確認他們的安危。”
亞雷特接受了簡單的治療之後,兩名德魯依陪着他到森林中尋找同伴。他們很快便找到正在樹林裏咬着蕨葉的桑普薩,但是由於尤西莉身上施有隱藏氣息的襄持,亞雷特只好在森林裏四處大喊着她的名字。找了一刻鐘的工夫,尤西莉才姍姍來遲地現身。
亞雷特開玩笑道:“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如果你沒把我的美夢給吵醒的話。”尤西莉毫不掩飾她的倦意。接着她卻露出一絲許久不見的笑容:“不過總比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孤單地被忘在森林裏要好。很高興你還活着。”她又轉頭看看左右,“那個德魯依呢?”
“他也還活得好好的,但是得躺個幾天就是了。”亞雷特笑着回答,心中醞釀著些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