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測試
章三測試
殘陽如血，昏黃的浮雲連綿成片，只剩些許餘暉斜照大街上的人群。
大街上人群黑壓壓一片，成百上千，當中有身穿夾襟短外套的農民，也有些身穿黝黑皮甲的冒險者，甚至久居於深山中的獵人也提弓持箭，靜立等候。
餘暉似隱未隱，為人群拉出一道道細長的陰影，陰影掛於牆上，密密麻麻，彷彿在蠕動，又似是在號啕。
此刻，往日熱鬧的大街失去了笑聲，再沒有平和悅耳的鄉村歌曲，剩下的，就只有人群中若隱若現的低沉呼吸聲。
街上人雖多，多得摩肩接踵，四周卻寂靜無聲，寂靜得空氣也似在緩慢凝固，沉默壓抑得讓人心慌。
在昏黃的餘暉映照下，大街上彷彿在上演着眾生相，有人臉色青白，面露憂色，也有人怒目圓瞪，神色兇狠－－唯一相同的，大概只有他們那雙同樣冷漠的眼眸。
沒有絲毫情緒，如同木偶一般的眼眸。
多半沒有比木偶更合適的形容。
他們似是失去操縱者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着，平靜沉默地看着大街的盡頭。
大街的盡頭是一座等人高的高台，高台不大，只容得下七八人站上，往常都是一些路過的吟遊詩人與藝人的表演處。
這些人或是拿着泛黃的詩琴，或是拿着老舊的定音鼓，傳播着鎮民從未聽聞的新消息，演奏出熱鬧有趣的音樂為別人助興。
只是此時此刻，高台上站着的卻是一個身穿厚重法式板金鎧甲的騎士。
銀亮的金屬鎧甲包裹了騎士筆挺的身軀，厚實的鋼鐵讓他沉穩如山，上方雕上了精細的裝飾，雕刻以流水與雲霞為邊緣，星辰與日月為主導，無論是誰，一看便知其價值不菲。
同樣，騎士手上握着的那把單刃長劍亦是如此。
這劍樣式與十六世紀的德國-軍刀相似，但護手明顯地比其更為華美，柄頭上那金銀相間的十字架彰顯著握劍者的地位與身份。
他是蘇城。
縱使身處於中世紀的城鎮，並被上百個栩栩如生的鎮民凝視，蘇城也沒有緊張，更沒有膽怯。
他心裏清楚，這些鎮民不過是npc而已，由於與劇情沒直接關係，甚至連像樣的人工智能也沒有，簡單而言，他們不過是佈景板般的存在。
在過去的三十五分鐘裏，蘇城已經完成了除‘實景模擬’以外的五項測試，而‘實景模擬’這一測試他也到達了最後關頭，已經到了選出答案便能完成的地步。
現在唯一讓蘇城困擾的問題，無非是如何完成‘實景模擬’的最後一步。
只是這一步確實是考起了他。
要知道完成與正確可是兩碼子的事，只是測試的時間有限，而可以預想的是，這測試在蘇城找到決定性的證據前多半已經完結。
閉起雙眼，蘇城心中再次回想起事情的始末。
背景是中世紀的一個小鎮，起因是小鎮中發生的無頭連環肢解案，而他的角色是從騎士團接手任務的新任教廷騎士。
在經過一連串的劇情與查探后，他最終得出三個可疑人物，分別是被禁足的貴族長子，受鎮民喜愛的中年牧師，以及小鎮的一個流浪漢。
三人都各自擁有值得懷疑的地方。當中迷信惡魔的貴族長子機率最大，沒有不在場證明的流浪漢次之，最後才是基本上沒任何破綻的中年牧師。
然而三人當中，只有那個中年牧師是蘇城真正懷疑的。
只因中年牧師太冷靜了，第一個發現案發現場的他冷靜地召集眾人，有條不紊地安撫別人。
他的目光溫柔，卻彷彿是站在更高的位置俯視他人。他在這件事上毫無破綻，有力的不在場證明，沒有行兇動機，沒有任何得益，彷彿整件事與他毫不相干。
唯一讓人存疑的，就是死者都曾經明裡或暗裏違反教條。然而在蘇城看來，這根本算不上是證據。
雖然證據不足，但對蘇城而言，三名人選中他還是最傾向中年牧師。
要知道，全個小鎮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利益的得失，在利益關係上所有人都被紅線纏上，卻只有中年牧師一身空白。
從另一個層面而言，一身空白的中年牧師不亞於黑夜中的火炬。
只是理論上無論此時選誰，蘇城都只有三份之一的機會選中真兇。
在蘇城思考的時候，實際上只過去了不到一分鐘，高台下的鎮民仍然無聲地等待着。
苦惱地望向左下方，那沙漏時鐘已接近完結，蘇城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他皺着眉頭，終於在沙漏完結前朗聲說道：“根據本人與警衛軍連日來的調查，我們排除了兩名嫌疑人，最終鎖定了一人。”
環視四周，蘇城抬手指向人群之中，那面無表情的中年牧師，並向高台前的警衛軍下令道：“拿下蒙迪牧師，將他帶到台上！”
聽到蘇城的宣言，坐於高台左下方的貴族老爺從閉目養神中醒來。
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皮，肥碩臉頰中的眼眸尖細如蛇。他一手撐着下巴，淡漠地凝視蘇城，似乎若有所思。
眼角目睹貴族老爺的變化，蘇城清楚他是賭對了。
同時間，擠得小巷水泄不通的鎮民彷彿活了過來般，進入劇情后的他們表情變得生動，高呼着蒙迪牧師是無辜的，不斷地湧向高台，與前方的警衛軍發生推撞。
只是蘇城根本沒打算理會這些平民。
跟他們說再多又如何？真正的決策者不會質疑他，也不需要他解釋－－只要犯人不是對方的兒子。
蘇城向高台下的貴族老爺微微欠身，貴族老爺不着痕迹地點頭，向身旁穿燕尾服的管家低聲吩咐了幾句，管家接過命令后便消失在蘇城的視線中。
管家離去后沒多久，一聲刺耳鳥嗚從驀地響起，同時間，數十個隱藏在人群中的警衛軍突然現身，制服衝擊者，接近失控的場面瞬間被控制。
不一會，一臉憤然的蒙迪便從人群中被押出。
被押出的蒙迪並無求饒，他低着頭，嘴唇抖動，彷彿在呢喃什麼。
蘇城靠近一聽，起初只以為是在禱告，細聽之下才發現完全不對，這那是禱告，分明是在招惹惡魔啊！
不敢讓他說完，察覺不對勁的蘇城一拳便砸在蒙迪嚴肅的臉龐上，打斷他那詭異的禱告。
然而，四周的空氣卻漸漸變得潮濕。
倒地的蒙迪渾身黑血不斷湧出，只以一手撐地，披頭散髮，眼眸早已失去眼白，雙眼漆黑如洞，以彷彿地獄深淵中傳出的沙啞聲音咆哮道：
“全能的主宰啊，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是萬物的真正支配者！是黑暗的主宰！是死者永恆的君王！現在，你卑微的僕人將被殺戮，請你聽到我的呼喚而來，降下無邊力量，助你的僕人在大地上彰顯你的威名……”
“讓他們為今天的行為付上代價！”
話音剛落，便見蒙迪那身黑底白紋的牧師袍圓鼓成弧，彷彿內里充氣，同時他額頭裂開，一雙灰白尖角從中伸出，背上兩翼也破衣而出，濕漉漉的翅膀帶着血絲，捲起絲絲腥風。
他獰笑一聲，一雙大手捏着身旁兩名驚慌失措的警衛軍，卻不直接扭捏兩人脖子，而是手上肌肉鼓起，將兩人的頭顱猛然拍入高台地板之上。
鮮血混與塵埃，在蘇城銀亮鎧甲上濺上朵朵血花。
塵埃還未飄散，模糊間，蘇城只見塵埃中站着一高大魁梧的身影，與兩個跪地不見頭顱的詭異背影。
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望向蘇城，比了個充滿血腥氣的割喉動作，拔腿就跑，沖向蘇城。
面對比自己魁梧健壯得多，虎背熊腰的蒙迪牧師，蘇城先是蹲踞不動，看準時機，竟以更快更猛的威勢與對方對沖。
不動如山，動如牆塌水涌，無可躲避。
“哈!”
在衝撞的瞬間蘇城猛吼一聲，上身前傾，兩手伸直貼在對方肩膀上，手臂彎曲，拉長身體承接衝力的時間，讓衝擊力變小，同時，雙腳在身體受力後退時，使勁地前後張開，猛然止住退勢。
心中十拿九穩，以為定能撞飛蘇城的蒙迪眼中流露困惑。
蒙迪本以為，自己最不濟也能撞開這隻有中等身材的新任教廷騎士，接着不論是虐殺失了平衡的對方，還是擒賊擒王，捉拿貴族，還不都是由着他?
只是這一直無往而不利的橫衝直撞，這次卻失敗了。
不等他作出應對，蘇城微微發麻的兩手一縮一伸，雙手插入蒙迪手臂之下，上臂往內側翻轉，手背向天，手肘撐開，手指貼上蒙迪肩膀，往上推抬，瞬間便成了架空了他。
同時蘇城膝蓋往上一頂，身體立即朝右壓倒蒙迪，手肘藉著由上而下的衝力，猛擊其下巴。
蒙迪的頭顱猛地轉動撞擊，衝力輕易傳進其大腦，打得他頭昏腦脹，一時間竟是毫無反抗之力，只是本能地要推開蘇城。
蘇城卻得勢不饒人，勾拳瞄準蒙迪太陽穴就是猛抽，抽得他頭暈目轉，頭顱里的腦袋如狂風暴雨中的小舟，彷彿布丁般左搖右擺。
這一刻，蒙迪甚至生出腦袋在急速旋轉的錯覺，接着他雙眼開始反白，漸漸失去了意識。
要知道現實中，太陽穴由於附近的頭蓋骨較薄，以及有着重要的血管通過，是一個對外力抵抗能力很差的區域。
再加上扭轉脖子的肌肉很弱，使得勾拳極容易使人暈倒，連拳擊選手久經抗打訓練，吃一記重力勾拳也得暈頭轉向，更別說這空有體格，卻連絲毫格鬥技都不懂的牧師大人。
拳雨過後，蘇城呼出一口氣，手上提着面目全非，鮮血淋漓的蒙迪牧師。他握緊雙拳，感受着右臂熟悉無異的有力感覺，只覺心中酣暢淋漓，幾乎要仰天長嘯。
隨後，蘇城在警衛軍敬畏的目光中，親手為失去知覺的蒙迪鎖上鐵鏈。貴族老爺也沒有令他失望，並無遲疑，直接便讓警衛軍把蒙迪牧師那個小教堂翻了個底朝天。
在當貴族老爺下命令的瞬間，蘇城四周的景象便是一轉，驀地去到了那座修繕得還算完善的舊教堂，手中的蒙迪被等臂鐵鏈緊鎖，垂頭而跪，不知生死。
彷彿在看遊戲通關后的通關動畫，蘇城突然發現自己無法移動，也無法言語，只能單純地站在教堂的出口注視這一切。
落日如血，鮮紅的殘陽映照在面目猙獰的警衛身上。他們揮動手中的大鎚擊損左右兩側的天使雕像，粗暴地推開長椅，用大鎚砸開地面，最終竟是在兩側雕像內發現了死者失去的頭顱。
大好的六顆頭顱，死不瞑目。
目睹這幕的鎮民先是如被噤聲，接着高聲地咒罵，向蒙迪吐出唾液，搶來警衛的大鎚，將他的四肢打得粉碎，憤怒地吼道：
“絞死他！”
響遏行雲。
場景又是一轉，只見鎮民雙目圓瞪，用長矛刺穿蒙迪的身體。
溫熱的血液源源不絕地順着長矛流下，鮮血染紅了鎮民的衣衫，染紅了大地，也染紅了所有人的眼睛。
鎮民瘋狂地高呼，猶如把長久的恐懼都吼出一般大叫大吼，將蒙迪雙手反綁，推在刑台的活門之上，並套上原本為流浪漢預備的繩索。
刑台的活門打開后，蒙迪便會從數十米的高處墜落，被絞繩套住的頸椎大概會瞬間擰斷，接着他會失去所有知覺，死得快速而寧靜。
這是絞刑台唯一的仁慈。
很快，由警衛軍客串的劊子手木然地上台，等長官向民眾讀出判詞，咔的一聲拉開活門。活門一開，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繩索瞬間便變得筆直，蒙迪便消失了，從蘇城的眼中永遠消失。
再沒絲毫聲響。
這一切就彷彿一場真實得驚人的電影，蒙迪死前的怨毒，鎮民的狂熱，貴族老爺的漠然。
蘇城只覺一股粗暴的氣息撲面而來，血腥味甚至仍繞着他的鼻頭，彷彿真正的死亡在刺激着他，在壓迫着他的心臟，如此真實的死亡，是他未曾看過的。
一切的情節都已完結，蘇城的四周也變回無邊的空白。
同時，光屏再次出現在蘇城的眼前，這次上方再無選項，只寫有一行字，蘇城眼睛一掃，就把上面的內容看完：“評分已完成，請斷開連接器。”
蘇城捏着仍是有力的右臂，隔了好一會，嘆息一聲，這才點下光屏上的登出按鈕。
各種顏色從他眼前閃爍而過，下一刻，面帶憾色的他便再次回到那間佈置簡潔的房間之中。
一切如舊。
不論是房間，還是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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