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城下之盟(一)
李佑望着營外數隊飛馳而過,充做巡哨,警戒的唐軍騎兵,以及佈置完整的溝壘營寨,心中不由對黑齒岩剛大加讚賞。卻聽營中鼓聲響起,接着兩隊排列整齊的唐軍鐵騎分左右兩路,徐徐而出,為首一員大將越眾而前,見着李佑忙翻身下馬,領着身後諸將抱拳迎道:“末將黑齒岩剛等恭迎瑞王殿下。”言畢,眾人便隨他一齊躬下身去。而在他們身後,則是一眾舉刀立馬的唐軍騎兵。
眼見此景,李佑心中卻是十分滿意。這黑齒岩剛所部現下不過幾百人,在這高原之上夜行曉宿,轉戰千里,卻仍能保持這等軍容氣勢,的確不同尋常。只是那黑齒岩剛看來倒是更加粗獷勇猛,幾日不見,這原本只在頜下留着短須的大漢居然已經是滿臉絡腮了。不過,因見眾人都在等待自己,他也不敢久看,當下便上前虛扶,口中道:“將軍神武,本將甚是佩服!這幾日辛苦諸位將士,待此戰之後,本王定當與大家痛飲三日,不醉無歸!”這話到了後面,卻是由他鼓起內勁朝着營內營外一眾唐軍所說。
眾人原本只以為這瑞王也就說些尋常勉勵之語,哪曾料到他竟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其時,李佑於瀾滄江畔大敗吐蕃軍的消息尚未傳開。眼下眾兵雖不曾聞其威儀,但此話出自於他口中,眾軍只覺得說到了自己心坎子裏去,頓時說不出的受用。若非軍紀嚴明,早已有人甩盔大呼了,但饒是如此,一眾唐軍心情激越之下,跟着帶隊校尉齊聲大喝道:“大唐必勝!”一時營內營外,鏗鏘之聲,不絕於耳。
這般威勢之下,李佑由眾人護着進入中軍大帳。於是,原本慷慨沸騰的唐營重又恢復一派肅然。百步之外的石城上,吐蕃士兵看着唐軍營中這般鬥志昂然,心中自然不免惴惴。同時,又見那唐軍騎兵源源不斷開入大營之中,眾兵雖然身為吐蕃贊普親軍護衛,但眼前情勢如此危急,也令他們着實為贊普,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而唐營大帳中,李佑早已屏退諸將,只留下黑齒岩剛和高秀岩等數人。他見眾人都落座凝神,便開口道:“如今情勢大致明了,吐蕃軍被困於城內,我軍游騎已經四面截斷其往來交通,現下便只差如何攻城了,諸位可有良策教我?”
他話音剛落,卻聽黑齒岩剛當先言道:“啟稟殿下,末將以為,如今我軍新到,正應憑藉銳氣和兵力,一鼓作氣,破城而入。否則若身處此地過久,一旦敵人援軍聚集,只怕形勢將對我軍極為不利。”他從邏些城下轉戰至此,對吐蕃腹地周邊情況略有了解。更何況,那吐蕃人在都城之下找不到他,立時便會猜到唐軍兵行險招,為救其贊普,便是傾全國之兵都不在話下。如此一來,若不能以雷霆之勢攻下此城,那麼等待唐軍的便只有葬身高原的下場了。所以,他早已權衡多時,當即便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
卻見那瑞王聽他所言,竟然微微一笑,只是笑容甚是苦澀。而其他兩將也不言語,黑齒岩剛見狀,不由有些心急,當下正欲說話,卻聽李佑沉聲道:“黑齒將軍之意,本王已然了解。可是有一事卻是將軍有所不知的,那便是如今隨我來營的不過區區三千兵馬而已,其中尚有兩千步軍。而且眾軍激戰之後又為我催促,連日兼程趕來,哪還有銳氣可言。至於這兵力么,我想將軍察敵已久,可有把握憑此一舉破城么?”
黑齒岩剛突然聽到這番話語,不免為之一呆。先前下面軍官突然稟報說瑞王率軍抵達,他稍加整頓,便即出營相接,當時卻也沒空查看瑞王到底帶了多少援軍。只是在他心中,想來沒有兩三萬,一萬總還是有的,但如今居然只要三分之一,哪裏能不叫他大吃一驚。
他尚在沉思,想要再找出一個妥善之策來。但眼下唐軍不過三千五百人,前番攻打吐蕃外營時,他就曾大致估算守衛此地的吐蕃士兵當在三千左右。除去攻破外營時斬殺的一千敵軍,至少還有多於兩千的吐蕃軍士正防守內城。如今唐軍只比敵軍多出一點,卻要在敵人有所防備之下,攻此堅城。更何況,現下駐守城中的都是贊普親信衛兵,到時定然死守待援,對於唐軍而言,如此則情勢堪憂。
而高秀岩也藉著機會將瀾滄江一戰略微敘述了一番。卻說那日擊敗馬重英所部之後,接到黑齒岩剛軍報的李佑當即從僅余的一千五百騎兵中點出一千人,又從戰後八千隴右軍中挑選出兩千會騎馬的士兵,以步改騎,連夜馬不停蹄地趕往西海圍唐軍大營。而大江邊剩餘的六千多名士卒則由段沖率領繼續往東沿江而下,追擊吐蕃軍丹巴部。
僅有的五百騎兵則被分成數隊,來往邏些至吐蕃東面邊境各城所必經之要道。李佑的命令是並非擊殺所有往返兩地的吐蕃諜探信使,但至少要讓其翻山躍嶺,不能如期來回通報軍情戰況。同時,在瀾滄江下游的張守瑜部兩萬餘人也正逆流而上,準備給予那倉皇東下的吐蕃軍迎頭痛擊。
聽完這段口述,饒是黑齒岩剛久經沙場,也不免為之心神激蕩,對這瑞王也越發佩服了。但平靜下來之後,任他左思右想,對目前局勢依然一無所獲。卻正在這時,只聽李佑爽然一笑,遂道:“大家不須驚惶。我等眼下之所以苦無良策,其實只為一心奪取此城,擒獲吐蕃贊普所至。其實依目下局勢,即使擒住贊普,我軍也無力迫其舉國降我大唐。與其如此,倒不如另闢蹊徑,或者可以以此要挾贊普,得到我等所需之物,也未嘗不可。”
眾將聽他這般說道,除了黑齒岩剛同那高秀岩兩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外,其餘幾名大將俱是滿臉迷惘不解之色。卻見李佑不再解釋,只大聲喝道:“諸將聽令,黑齒岩剛,高秀岩。我命你二人各率軍一千,一個時辰后不分晝夜,給我強攻此城。記住,不計傷亡,一定要拼力而為!否則,休怪軍法無情!”言畢,隨手將令牌揮出。
唐軍諸將雖然依舊心有不解,但既然身為先鋒官的黑齒岩剛和高秀岩都不言語,他們哪還有話講,當下領命魚貫而出。
就在此時,城內吐蕃軍中卻是一片寂靜肅殺之景。中軍贊普大帳被一分為二,內間擺放着一張木榻,上面躺着一個年近七旬的老翁,乾癟蒼老的麵皮在這位曾經叱吒雪域高原的吐蕃雄主臉上展露無疑。歲月不分貴賤,依舊按着自己的脾氣,分佈生老病死,全無半點情面。而低垂的錦幔外,兩名佩刀衛士正一絲不苟地守侯在旁,以便防止別有用心之人打擾了贊普靜養。不過若是當他們知道此刻守護的不過是一具冰冷無氣的死屍,不知二人又當作何感想。
而以木牆和帳幔隔開的外間,此時正如演戲一般,亂亂紛紛,哄鬧不斷。原來幾個時辰前,贊普自大妃金城的營帳中歸來后,就此不振,卧榻裏間,不願見人。而唐軍卻在那時攻破外營,殺死吐蕃士兵近千,繼而包圍了內城。
眼下以側妃納朗氏為首的十多名吐蕃貴族一致要求參見贊普赤德祖贊,卻被大妃—唐朝的金城公主予以拒絕,只堅稱讚普身體極為不適,需要靜養,同時無他親令,誰也不得入內覲見。
當然若非吐蕃贊普禁軍護衛統領朗日則布領着一群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守在一側,只怕素來惱恨金城公主的納朗氏早已衝上前去,強行闖宮了。
不過她雖然懾於朗日則布威勢,但畢竟因為其族弟擔任侍衛副統領而壯了膽氣,只聽她朝着金城嚷道:“贊普今日早上還是好好的,怎會變成這般模樣?!你又憑什麼不讓我們去見贊普?!”這人嗓子略有些粗啞,大約是叫嚷許久的緣故。
只是端坐正中的金城並不理睬於這納朗氏,自從赤德祖贊身亡到被朗日則布等人護送至大帳中,她一路思考,終於明白是非黑白其實並不容易區分,尤其在這鬥爭日趨激烈的吐蕃王室里,更加不易辨別,只有掌握權力,才能讓別人信服,繼而保護自己。於是,漠然地看着納朗氏手舞足蹈的樣子,只聽她冷然道:“納朗珠,你說完了么?本宮倒要看看今天誰敢進這贊普寢宮!朗日則布,你給我帶人看好,誰要敢妄顧贊普之命,殺無赦!”她這番話說來輕柔婉轉,卻又有掩飾不住的冰冷陰森。
眾人見這素來慈眉善目,不與人爭鬥的大妃居然口出如此重言,當下驚詫之餘,竟都閉上了嘴巴。連那聒噪不清的側妃納朗珠也驚異莫名地睜大眼睛張了嘴巴看着對方,她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這柔弱的甚至有些逆來順受的唐人女子竟然也會有這等脾氣。她一時不備,便呆在了當場。
金城公主見眾人不再插話,便輕輕點了點頭,徐徐而道:“今日之事,只在退了唐兵。而目下贊普病重,唯一可安敵之心者,只有會盟立誓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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