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威定西南
隨着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已經鏖戰一天的唐,蕃兩軍都已疲憊不堪。而隨着尚恐熱回城,唐軍行動也漸漸緩和下來,及至傍晚日落時分,所有攻城唐軍在戰鼓聲中有序地退出戰場,彷彿那尚未定局的和議已經生效一般。
那西海圍內城並不似中原唐朝一般以里坊為結構安排佈局,而仍然以搭建營帳為主,說是城池,不過只是以城牆將帳子包圍圈起而已,至於諸如防雨排水等一般城市通常可見的水利設施則絲毫未見。還停留在靠天畜牧時代的吐蕃國,似乎並無意學習中原唐人的建築技巧。想來也是,吐蕃人向來不以唐人為意,雖然唐朝兩代公主嫁入該國,所帶能工巧匠也不在少數,但除了邏些一城外,其他地方發展甚緩。
而此刻,內城西面的幾十座帳篷中,有座以黃金鑲邊頂端的大帳顯得格外耀眼。此帳主人正是尚家當代家主尚芒論,只見這個年過六旬的老翁半閉着眼睛,端坐在居中放置的毛毯上,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似乎包含無數的故事。只是眼下卻無人有心細想這些東西,在他右首邊上正坐着剛從唐營和談歸來的侄子尚恐熱。
尚芒論自己原先有一子一女,可惜全都早夭,因此對於這個嫡親侄子他是抱有很大期望。而尚恐熱也不負眾望,在這一輩尚家子弟中確實為個中翹楚。無論在朝堂還是地方,此人都甚有影響。
現下他剛由唐營返回,卻並不急於覲見贊母金城,反而直接回到尚氏家族的營地,將和談情況通報於尚芒論。當然,這帳里的人都知道,就算他不說,那琴兒也會將事情詳細稟報贊母,這也是為何前去和議要帶上這名女子的原因。
畢竟現在依照現在情勢,對於金城公主和尚家而言,可說是互相利用。金城公主答應讓尚恐熱操持和談大權也就等於默認尚家在吐蕃國朝廷中的影響,尤其是目下這種局勢。而尚家也需要這位唐朝公主頂在上面,以其名義消除甚至剪滅朝中反對勢力。他們雖然不知道其中關於贊普身亡的真相,但赤德祖贊身體之差是眾人有目共睹的,既然他已經到了卧榻不能出的地步,想來離大限也不遠了。是以,如能以金城公主如今贊母大妃的名號控制吐蕃國,也實在不失為一件妙事,所謂名正言順,大抵如此。
眾人聽完尚恐熱所述之後,陷入一片沉默,一時竟無人出聲。這裏會聚的乃是尚家資歷極老的幾名長者,也只有遇到上今日這等涉及家國存亡的大事才肯露面。
尚恐熱眼見眾人不語,心中不耐,遂發問道:“叔叔,這瑞王所提條件雖然苛刻,但如今為大局計,無論是否答應,都是宜早不宜遲,還請諸位叔伯早作決斷啊。”
其實他也不想當先出頭,但見這幫老頭個個都貌似計謀深沉的樣子,實則不過是故意不言,只等他叔叔開口罷了。他心中雖然不滿,但也知道就是這尚氏一族裏也並非全然一致,否則叔叔又何必處心積慮暗中扶持自己。也正因如此,他雖然心中早有想法,但也不敢輕易說出,只是催促尚芒論早下定奪,也藉此示意提醒眾人:如今已經是兵臨城下,大禍旦夕可至,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其實尚恐熱的那點心思又豈能瞞得過老奸巨猾的尚芒論,只是此事牽連甚廣,的確難在匆忙間做下定論。要知吐蕃自立國以來,從來只有掠獲他國之土,還未曾有過割地求和的先例。如今尚家雖然由自己做主,但人心不齊,若是日後有人刻意謠言此事乃是自己帶頭首議的話,只怕到時自己便成了吐蕃國的千古罪人。
但眼下畢竟形勢危急,他略一沉思,終於開口道:“唐人所說實是太過陰狠,積石以北的那些地方素來是水草豐茂之地,而且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想那瑞王開出這等條件,自然是為方便他日再來攻我吐蕃。哼,當真是用心歹毒!”說到此處,卻聽他話鋒一轉,又道:“但眼下敵人屯兵城下,兵力又遠勝於我們,而且贊普又不能理事。若不答應那瑞王,一旦城破,只怕大家都難以保全,即令贊普宗室只怕到時也會慘遭毒手。如此,我們又如何對得起吐蕃的祖先啊。罷了,侄兒,既然你向來熟悉唐人,就把你心中所想說與大家聽聽。也好讓我們參詳參詳。”
尚恐熱聽他叔叔這麼一說,心道果然姜還是老的辣,自己說了半天還是要被他拿來當這出頭之鳥,但此刻到底不容他再做拖延。而且也就是方才帳中沉寂的那會兒,他又想到一件事,當下便接過話頭,言道:“依小侄想來,事情遠不僅如此。我離開唐營時,聽聞有士兵傳報於那瑞王,所言居然說是什麼‘安西,高節度’,結合西域那邊已經數十日未曾得到消息,情勢必定極糟。最怕的就是那高仙芝從大勃律掩殺而至,一旦唐軍會師城下,那時說什麼也遲了。”
他見幾個老頭一聽此話,再不復先前的鎮定,於是暗暗咬牙,口中道:“所以眼下當務之急便是同意和議,一旦盟約一成,就是十萬大軍也是師出無名,我吐蕃這樣才能有喘息之機啊。”
他嘴上說的言之鑿鑿,實際心裏卻一點不信自己所說。雖然對這件事情也不可掉以輕心,但此事太過巧合,如此軍機大事,又怎能輕易在自己這個敵國使者面前透露。他一路騎馬回城時,早就將這事想過不下數十遍,個中因果利害於他心中早有計較。只是他想到無論此事是真是假,對他而言,若能善加利用,必定有百利而無一害。
因為尚恐熱十分清楚,對這幫老傢伙而言,瑞王李佑的名號或者沒聽過,但高仙芝在安西早就闖出名堂,而近年來吐蕃重心西移,於西域戰事更加關注,因此對於這位以安西四鎮為後盾,在西域大打出手的唐朝大將,眾人早有耳聞。以此人恐嚇他們,不愁這些暮年之人不就範,如此比之那初出茅廬的瑞王自然管用多了。
更何況,他手中還有一張王牌,確保能使他叔叔消除心中顧慮。因見眾人表情開始鬆動,尚恐熱當即趁熱打鐵向尚芒論建議道:“叔叔所慮,乃是為這和議畫押之人。小侄不才,卻有一計,可保我尚家不牽扯其中。”
“哦?計將安出?”尚芒論一聽這話,心中便起了興趣,當下看着他,幾乎是一字一句地發出了這一問。
見叔叔動問,尚恐熱不敢怠慢,忙道:“回稟叔叔,此事只須由贊母金城同意並且署名即可。她本就是唐人,由她出面,不會引起誤會,而且也能消除唐人疑心。另外,我們自然也不怕她不答應,如今贊普卧病不起,而她之受寵全賴於贊普,一旦有事,便是眾矢之的,無人可倚,現在只要我們尚家暗中向她示以忠心,她自然能明白其中利害得失。當然這些僅是小侄愚見,至於究竟如何,還要請諸位長輩拿主意。”言畢,卻不再說話,只低下頭以暗中眼角審視眾人反應。
又隔了半晌,方才聽到他二伯輕咳一聲,道:“恩,你所言不無道理,如今情勢危急,所謂事急從權,我們自當以家主之意為尊。但有所命,無有不從。”他這話說的好聽,實則把責任全踢給了尚芒論,不過話里卻也肯定了尚恐熱的意見,總算也不全是廢話。
就在此時,只見尚芒論微微一捋白須,沉聲而道:“既如此,那為了吐蕃,也為了我們尚家,我便做個決定。就與唐人談和吧,只是雙方需要定下一個盟約的時間。侄兒,你去和唐人說,盟約時長至少五年之數。並且積石山一帶不得駐軍,否則,吐蕃國上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話至後來,語氣已是堅定無比。
望着尚芒論一臉神聖和傲然,底下幾個尚家元老嘴上不說,心中卻也不禁自愧不如。稍後,眾人見事情已畢,行禮告辭之後,便紛紛離去。
偌大帳篷之中,只剩下尚芒論叔侄二人,只聽尚恐熱由衷欽佩道:“叔叔果然了得,如此一番便哄過了這幾人,侄兒與您比起來當真羞愧的緊啊。”
那尚芒論聽他這般說,心中也頗我得意,畢竟馬屁人人受得。當下卻見他微笑道:“若非賢侄妙計,我也未必有這許多道理可講。呵呵,從今而起,這吐蕃國可要有好戲看了。”
尚恐熱聽他這麼說,忙接口道:“那是,一切都在叔叔的掌握之中,這回看倚祥老頭如何還有何好說。”
**及不久尚家便可稱雄吐蕃政壇,兩人相顧良久,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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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六年四月初三,原本滿地死屍的西海外城被收拾一空,遍地軍帳將此處圍得水泄不通。如林而立的唐,蕃兩軍士兵配刀持槍,沿着居中而建的牛皮大帳圍成一圈。高原烈日之下,雖然酷熱難當,但卻無一人晃動,軍容之盛,更是常人難見。
大帳中,唐廷以兩道行營節度大使,瑞王李佑為首,吐蕃則以贊母金城為尊,先以印鑒加諸於擬就的盟約之上,再又巧匠能工當場拓出碑文,準擬勒石於雙方新定邊界—積石山側。
盟約規定,自此之後,唐,蕃以舅,甥相稱,以積石為界,北面劃歸唐朝,以南則為吐蕃領地。並且不得駐紮一兵一卒於千里積石,以此為緩衝之地。同時,每年吐蕃須向唐朝進貢牛羊各萬頭,馬匹一千,金銀十萬。另委派大將馬重英為駐唐使,長留長安。這一點卻是李佑要求的,他特別提出要吐蕃以人為質,入“長安以安天可汗心”。他只稍加旁敲側擊,便令那尚恐熱心中深以馬重英為惡,結果這樁無論唐朝還是吐蕃人都以為必死的差事便落到了這名吐蕃大將的頭上,畢竟唐,蕃終有一戰,到時這位駐唐使的命運不問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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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裏握着寫有西海盟約的絹帛,李佑站在西海圍北面五十里的一處小山上,望着腳下綿延不斷唐軍士兵,他忽然感慨起來,自三月出征以來,短短一月,以隴右,積石為先,大小勃律及姚州南疆為後,唐,蕃共計三十多萬大軍在各個戰場上依次展開,經此一戰,唐軍大破吐蕃,光李佑麾下便殲敵九萬餘人,西域高仙芝雖然行至大勃律,因對方堅壁清野而無力續進,但也斬首達兩萬餘級,俘虜數千人。姚州哥舒翰於城下趁敵撤軍時,出其不意,一舉破敵,斬首三萬級,蕃,詔聯軍為之瓦解。
但唐軍損失也非尋常,只李佑部下便有兩萬多唐兵喪身在這片陌生的大地上,人已去,血已盡,不滅的是那一縷英雄忠魂。而即便是身邊這幾千兵馬,也是滿面塵灰,疲憊不堪。連日的高原日頭照射下來,直將這些軍漢們曬得如同黑炭一般,卻更顯得強壯威武。
遠處傳來幾聲軍官的呵斥,將李佑的思緒從中打斷。只見他眉頭一皺,朝身邊的黑齒岩剛問道:“前面可有事端?”卻見後者嘿然一笑,遂道:“殿下沒聽清,大約是軍中士卒想到得勝而歸,心情暢快,便哼起了小調,自然被那帶隊的抓住了,免不了要喝罵幾句,沒大礙的。”
李佑聽罷,釋然一笑,口中道:“所謂古來征戰幾人回。罷了,反正已經有張守瑜在前面開路,此去積石不遠,隴右道也派出大軍接應,萬事無妨,你派人去傳令,想唱的便唱吧。”
只須臾工夫,沿着長長的峽谷,唐軍歌聲遠遠飄蕩開來,各式各樣的嗓門此起彼伏,一片滑稽中卻又有說不盡的舒暢快意。直到最後,便是連李佑身邊親衛也跟着唱和起來。
落日漸漸偏斜,五彩的霞光將整個大地照得越發明艷不可方物,而一眾唐軍從中走過,整齊的步伐配上鏗鏘作響的鎧甲之聲,越發令人心生豪情。眼見此景,李佑忽然醒悟過來,難怪這許多人要執掌大權了。
只是華彩終有褪去之時。片刻之後,天地暗然,先前的美景再也不復出現,李佑眼前有的只是黑影憧憧。但他早已被激起的一腔雄心卻愈加堅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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