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十月的上海總是夾帶了一絲陰冷,絡繹不絕的人群暗潮湧動,他們排成耐人尋味的隊伍,腳步忽快忽慢,細微的風聲沙沙響起卻在一棟棟聳立的高樓中戛然而止,千盞華燈猝然照亮了整個城市,那一瞬間的聲響震撼了往來的人潮,他們忽然停住了腳步,抬頭望去,明月的微光在霓虹燈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得微不足道。
這裏是上海的公共租界,有着燈火輝煌的奢靡與繁華。
一輛黑色的福特車在這樣的夜色中慢慢駛過,車中的少女眼帘微閉,看着如織的行人一個個與她擦身而過,熙熙攘攘的叫賣聲傳入耳中,街上穿着旗袍的女子神色匆匆趕赴着屬於她們的約會,西裝革履的公子哥們笑談着套話,舞弄着虛禮。偶爾有一些胭脂香氣濃重的女子妖嬈走過,被簇擁成美麗的蝶,花枝招展,搖曳生姿。
車子驟然停了下來,與地面摩擦出尖銳的聲響。
少女蹙了蹙秀眉,輕輕開口,聲音雖然稚嫩卻不失分量,“劉叔,前面怎麼了?”
劉管家探頭張望了一番,面帶怒容,“看這樣子怕是封路了,已經好久沒有發生過這等子事情了。”少女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看來今天與那些太太小姐的牌局又要遲到了。劉管家
見少女這幅模樣只得好言相勸,“這路封不了多久,小姐莫急,我這就下車看看情況去。”話音未落,一個警官踱步到他們車前出示了證件,操着一口不太嫻熟的中文道:“你好,我們例行檢查。”
“檢查什麼?!以前從沒檢查過!”劉管家崩起面孔,“連我家小姐都要查,我這還是頭次聽說有這一遭子新鮮事,把你的長官叫過來,我要讓他好好數落數落你這個沒長眼睛的東西!”
“劉叔,不得無禮。”少女探了探頭,年輕的警官這才注意到後面還有一個人,眼光交匯的瞬間不覺驚艷萬分,獃獃地站在原地,本來學會的中國話一瞬間拋之腦後,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竟像魂被勾了去一般。
一襲淡雅的素色旗袍,烏髮輕挽起,笑容幽麗清雅卻又帶了一絲俏皮,交匯着的月影和霓虹燈為她雪白的肌膚添上了微微閃耀的星芒,一雙水眸本是靜若寒潭可是突然又亮如辰光,唇角勾出一個優美弧度的線條,“警官先生,請快些檢查。”她纖纖細手縷了一下散落的髮絲,淺笑盈盈。
“這個不用檢查。”又來了一位警官,一臉焦急的模樣,“這位是程行長家的千金,你真的是……”他轉頭賠笑道,“程小姐,劉管家,他是新來的,國語也還說得不行,攔了您的車。”
“哼!”劉管家仍是面帶怒色瞪了那位可憐的警官一眼,“怎麼,這位新警官不認得我也就罷了,我這一張老臉也不需要他惦記着,可是他還敢對我們小姐無禮,你去問問他剛才如何看我們小姐的。”
“劉管家別動怒,誰不知道您劉管家,您可是深得程行長的重用,又是行長的遠房親戚,不然行長也不會讓您處理這麼多家事,是這個洋人他有眼不識泰山,您就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了。”警官忙賠笑道,這個劉管家在程家的地位舉足輕重,都算得上是半個主子了,這一陣子程行長出國辦事,整個程家便是由劉管家來操辦。
劉管家調轉開眼睛,回頭看着少女,脅肩而笑,“小姐,我們走罷。”話畢還不忘白了那兩個警官一眼。
“你看好嘍,那家人以後可不要攔了,那個小姐就是程行長的千金,程墨蘇。”
數不盡的華美水晶吊燈綿延在天花板上,璀璨若星辰,將偌大的房間點染得亮如白晝。精巧的陶瓷排成列隊,林林總總,滿目珠華。正中央的客廳從這個方向看去若隱若現,但卻可以看見浮現在壁上一排排墨汁淋漓的書法大作,連接着客廳的長廊上堆滿了翡翠塔,玻璃盆,金子跡,文王鼎等一些稀有昂貴的玩物。程墨蘇笑了笑,杭薇的家也可以算是宛若神邸了吧。
“呦呦,我的程小姐,你怎麼晚了這麼久?”杭薇笑吟吟地迎了上來,鵝蛋型的臉蛋上是未脫的稚氣,一雙杏眼圓睜,粉面紅唇微啟,大擺的月白色宮廷晚服精緻絕倫。
“路上不小心被攔下了。”她微微笑道,柔荑輕握,“反正今日也是陪你舅母和姨娘玩牌,她們也真真是無趣極了,晚到一點就晚到一點好了。”她的黑瞳又出現一絲調皮的色彩。
杭薇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聽她們聊天都快膩死了去。”
程墨蘇噙着笑意,纖纖素手作出一副嬌柔的模樣,有模有樣地學道,“看看啦,這是吾先生剛買下來的戒指,好多錢了啦。”杭薇忍不住笑出來了聲音,朝程墨蘇細若無骨的腰上輕輕一掐,“你可學得真像極了呢。”
兩個人嬉笑着穿過那條奢華的長廊,來到更加琳琅滿目的客廳。還未定睛下來,便聞一陣嬌笑,一襲香氣,一雙戴着乳白色通透戒指的手已經抓住了她,抬頭一看便是秦夫人,“呦呦,程小姐終於到了呢。”
另外一個年紀稍長可是穿着的華貴程度毫不遜色的夫人起身將她迎了下來,掩嘴而笑,“上次在府中見過程小姐,聊了不久,還一道兒聽過戲呢,那標緻的模樣我呀可是一眼就記了下來,這不趕緊惦記着讓杭薇把你叫了過來,我還怕你貴人多忘事這就把我忘了,今個就不來了呢。”
“怎麼會,王夫人。”她緩緩坐下,笑意盈盈,手中透亮的玉杯被注入葡萄美酒,翠色羅盤上陳列着各種季節的水果,“路上突然遇見一個警官調查所以晚了不少。”
秦夫人面上一怔,“怎麼這樣有眼不識泰山。”
王夫人正要隨聲附和卻又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變換了語氣,“我聽我家那位提起過,北方好像出事了,跑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據說已經跑進上海來了。”正在吃茶的杭薇不由一愣,接口道:“舅母你這麼一說我好像也有個印象,我哥哥在交通部門任職,聽他說起來貌似是東北那邊出了一檔子事情,現在全城都在戒嚴呢。”
程墨蘇無心聽這些,雪白的手輕撫着玉杯,微微晃動的珍珠耳環襯着臉龐更加雪白無暇。“程小姐,聽說蕭家公子佐為馬上要回來了哦。”秦夫人抿唇輕笑,帶着一點點揶揄的味道,“不知道我們何時可以吃得上程小姐和蕭少爺的喜酒呢。”
程墨蘇抬起頭來,璀璨的眸子帶了一些涼意,玫瑰色的嘴唇吐氣如蘭,“前些日子佐為哥哥給我來信,他要從東北上車,算着時日也該是要到了,但聽王夫人所言,怕是東北戒嚴產生不小影響,這會子也還沒到上海。至於喜酒么,秦夫人怕是等不到了呢。我與佐為哥哥自是青梅竹馬,他前些年去了德國軍官學校我們已是多年未見,哪有一回來就談婚論嫁之說,況他待我如親生妹妹,我也視他為親生哥哥,兄妹成婚豈有道理。”
“那你既然不喜歡蕭佐為,那就考慮一下我哥哥唄!”杭薇眨了眨眼睛滿臉期待。程墨蘇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杭薇的哥哥就是標準的紈絝子弟,家裏幫忙安排了工作還不得安生,若是相見必然會聽見他胡亂吹的牛皮。杭薇也自然知道自己哥哥是什麼樣子,識趣地停止了話頭,四個人便開始打起了麻將。
再一抬頭已是夜裏十二時左右。一向多話的秦夫人都微微有了困意,牌局也就此散了開去,臨走時必然又是一番好語。別了杭薇,程墨蘇坐入車內,止不住的困意翻滾而來,“劉叔,快點開。”
“是。”劉管家不敢有絲毫怠慢。
程家大院比起杭薇的家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自己從小住久了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奢華的地方,她辭了丫頭的照料,裹起一件銀色穗褂,穿上一雙月色小靴,將青緞靠枕扔在地上,一股腦地栽倒在了床上。可是…不對……黑暗中她好像看到了一雙凜冽如風一般的眼睛,她的睡意頓時全無,伸手準備打開燈去。
一雙穩而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無法出聲,心裏的惶恐讓她一個勁地掙扎着,可是那雙手太有力量,似乎輕輕一捏她便會碎了一樣,悲慟緩緩揉入她的心口,她慢慢閉上眼睛,縴手緊握,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可殺不可辱。
耳後緩緩傳來那個男子的聲音,說不上溫柔也說不上冰涼,可是卻格外好聽,透過空氣的細微震動,他說的話句句傳入她的耳中,夾帶着一絲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不會傷害你,只是希望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