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葉崢看着面前這個頓時就顯得年幼的人魚，心情頗為複雜。
它剛剛從海里衝上來，身上還在往下淌着水。現在一隻爪子握着珊瑚，另一隻橫在自己的頸脖處，還在努力地往外吐詞，嘴巴張了閉，閉了張，說的磕磕碰碰的，搭配着它那張表情欠缺臉，顯得還有幾分滑稽。
葉崢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放在了它冰涼的爪背上。
這條大魚也呆住了，它濕漉漉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葉崢發現，它的眼睛和在陽光下是截然不同的樣子——它們不再是無機質的，冰冷冷的豎瞳。它現在的瞳孔是圓的，眼睛在星光下帶着藍色的光彩。
葉崢抓着它的爪子，慢慢地放回到了自己的咽喉上。當那雙冰涼的利爪接觸到葉崢溫熱的皮膚的時候，葉崢能感覺到，不僅僅是她自己，面前的人魚也抖了抖。
“謝——謝——”
葉崢讓它感受到自己喉嚨的振動，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道。
它盯着葉崢的臉，清澈的眼瞳中倒映着葉崢的樣子。
然後它收回了爪子，一人一魚這麼面對面沉默地站着。
就在這時，一陣溫柔的歌聲傳了過來。
葉崢覺得眼前的風景一下子就變了，她覺得自己像是晃悠悠踩在了雲朵里，又像是站在了高山之巔遠眺風景。那股聲音鑽進了她的心裏，在不斷地跟她說“來吧，來吧，來吧……”
葉崢覺得自己像是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圍了，全身輕地彷彿沒有了實質。她彷彿就變成了魚，要跳進冰涼卻安全的海水裏。她的家人、她的珍寶，她生活的全部，那是對她來說是天堂一樣的地方。
她覺得自己就要走到了，隨波逐流，然後看見最美麗的風景……
陡然間，那些都消失了。
葉崢的眼睛驚恐地睜開，她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她的臉頰枕在一塊冰涼潮濕，還帶着點硬度的東西上，而她的兩隻耳朵，都被冰涼的東西捂住了。
剛剛那些……
葉崢茫然地抬起頭來，發現她自己正是斜躺在沙灘上，她的臉正壓着人魚肩膀上的一塊魚鰭，人魚的兩隻爪子正覆蓋在她的耳朵上。
大概是她倒下去的時候壓住它了，此刻它也同樣倒在沙地上，兩條手臂擺出了一個分外彆扭的姿勢。
它濕潤的眼睛一直看着葉崢，發現她已經睜開了眼睛后，它的眼睛…..又再次出現了葉崢之前見過的，豎瞳的樣子。
它推開葉崢，整條魚都立了起來，葉崢發現它背部的魚鰭殺氣騰騰地展開了，它張開嘴巴，衝著海面喊叫。
但是沒有聲音。
這情景真是十分怪異，葉崢甚至忘了考慮自己為什麼突然就暈倒了。只能有些傻愣地看着它衝著海面無聲地咆哮。
它是在喊叫嗎？難道是因為葉崢自己聽不到這個聲音？
另外那條一直呆在海里的大人魚跳出水面，然後落入海里。
這條人魚閉上了嘴巴，收起它的背鰭，然後重新低頭看着葉崢。
這是溝通完了？葉崢遲疑地想着，她想起了曾經看過的科普紀錄片，很多海洋生物都是有聲音的，但是人類的耳朵捕捉不到那樣的頻率。
面前的這條大魚的身子彎得更低了，大概是發現葉崢在發獃，沒什麼動靜，它小心地用爪子戳了戳她。
好疼！
葉崢皺起了一張臉，她陡然變幻的面部表情嚇了這條魚一大跳，它彎下的腰猛然抬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雖然它一貫地沒有表情，但是葉崢就是覺得它大概是在關心自己。
“哦沒事，”她嘟囔着，從沙地上爬起來，“我沒事。”
在她爬起來的時候，海里的那條大人魚再次唱了起來。
這一回，葉崢的眼前倒是沒有出現幻象，那歌聲很輕，很柔，也傳得很遠。一絲絲地鑽進來，然後在她的心裏撓着痒痒。她順着歌聲看過去，那條大人魚漂浮在海上，銀色的尾巴擺出了優美的弧度。
但是葉崢身邊的這條人魚卻是暴怒了，它亮出嘴裏的四根獠牙，胸前背後的魚鰭像利刃一樣高高豎起，它衝著海面無聲地咆哮了一聲——也許是很多聲，
然後它彈跳起來，狠狠地砸進了水裏，又濺了葉崢一身的水花。它衝著那條大人魚氣勢洶洶地游過去。像是一枚急速魚雷一樣，葉崢它背上的魚鰭破開水面，毫不客氣地撞了過去。
葉崢看着它們兩條魚在海面翻滾着，尾巴時隱時現，攪得這片海域一陣翻騰。
葉崢有些擔憂地看着，這片海域非常的開闊，葉崢只能隱隱約約地瞧見動靜，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她一直在想，為什麼兩條人魚會這樣不同。為什麼那條她更熟悉的人魚不像另外一條人魚一樣，能發出葉崢能夠聽見的聲音呢？而且它看上去也不會唱歌。
葉崢想起剛剛的那幾段歌聲，有蠱惑人心的魅力。她很確信，如果不是小的這條保護她，她大概真的是要淹死在海里了。
或許能夠唱歌是完全成熟的標誌？葉崢想着小人魚剛剛努力發聲的樣子，它比起另一條來要小那麼多呢。
這個推論讓葉崢更擔心了，她也知道，小的那條人魚是因為自己才生氣的，心裏有些緊張還沒成熟的它會在那條大人魚爪下吃虧，畢竟它還那麼小。葉崢聽着海浪一陣又一陣喧囂地撲向海岸，然後又席捲而去，不由得在心裏默默祈禱了起來。明明個體差異那麼大，她還是希望小人魚能夠平安無事。
但是漸漸的，海里的動靜小了下去。它們兩條魚看上去不再像是搏鬥了，而且也都沒有再用牙齒和爪子攻擊彼此了，它們現在做的更多的是用那條沉甸甸的尾巴抽打着對方——那更像是一種玩鬧。
這就算是和好啦？
葉崢苦笑不得地想着，虧她剛剛還替它擔心呢。
葉崢又凝神看去，她發現，那條她更為熟悉的小人魚是一直在追打着那條更大的。說是追打，是因為它看上去對小人魚更為寬容，小人魚用尾巴抽了大人魚很多次，大人魚才反擊了那麼幾次。那模樣更像是無可奈何。
葉崢看着兩條魚在海里鬧着的場景，忍不住笑了起來。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但是面前發生的一切，又突然讓葉崢有種豁然放鬆的感覺，她笑的聲音越來越大，清脆的聲音傳出了很遠。
兩條人魚都停了下來，它們一起轉頭看向葉崢，葉崢舉起胳膊，沖它們揮了揮手。
那條小的猛然扎進了水裏，然後大的那條在看了葉崢一眼后，也沉進了水裏。
海面又漸漸恢復了平靜。
葉崢彎下腰撿起那快被扔在沙子上的珊瑚，它依然潮濕着，還帶着冰涼的海水的氣息。葉崢珍惜地抱着它，決定將它一起帶走。
一個浪打來，那條小一點的人魚再次被衝到了海面上，它抬起頭來，已經恢復成原樣的眼睛又看了葉崢一眼，然後將手裏的東西放下，又追逐着海潮離開了。
葉崢蹲下身來看它又給自己送來了什麼東西。
是一條已經被處理好的蝦尾。比之前扔過來的那條更大，更長，整個蝦尾已經有葉崢的小臂那麼長了。
它知道！
葉崢覺得什麼東西哽住了自己的喉嚨。
它知道比起魚塊，扇貝或者是莫名其妙的軟體海參，葉崢會更願意食用蝦類。
所以它送來了這條大蝦尾。
葉崢捧着蝦尾，嘴角的弧度不由自主地上揚着，眼淚卻又紛紛地落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謝謝你…”
她抽着鼻子，有些哽咽低聲說道，聲音很快被海風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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