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好戲

第一零二章 好戲

海托山不知巴三奇去了那裏。

——在這緊要關頭,他竟影蹤不見!

海托山心中有氣,但已顧不了許多,在門前迎候的工作,本是巴三奇負責,現在只好由他親自出迎。

雨下得頗大,街角全是串連着雨水的長腳短腳,本來是大好晴天的晌午,而今卻變得一片陰濕凄涼。

——下這樣大的雨,門前的炸藥佈置,肯定必受影響。

——甚至在四周民房、牆頭、瓦面、樹上埋伏的官兵、高手,都必然受到雨水的干擾。

在大雨里抓人,加倍艱辛,唯有把鐵手等人引入大堂,如瓮中捉鱉,就容易掌握得多了。

海托山站在門前傘下,終於遠遠的看見,鐵手等一行人已破雨而來。

海托山不由自主的有些緊張起來。

——奇怪,自己闖蕩江湖數十年,也沒怕過誰來,而今竟有些張惶,有些心悸。

——莫非是自己“賣友棄義”,其心不正,便無法鎮定如昔?

海托山不能再想下去了。

就算要後悔已無及,這件事就像雨水打濕的長袍下擺一般,已經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

一個可怕的事實。

海托山只有面對現實。

他決定把這幾個信任他的朋友,送到地府里去。

一見鐵手等人出現在街頭,他就知道,“戲”立即就上映了。

“演戲的人”,登門的登門、栓馬的栓馬、拜壽的拜壽、祝賀的祝賀,他們演這齣戲,為的只是要等一出“好戲”。

好戲在後頭。

“好戲在後頭”彷彿也是一個規矩,**總是在後面,“戲肉”也多留在後頭。

在真正的人生里,“好戲”不一定都在後頭。有的人,一大早就演完了好戲,余無足觀。有的人,從沒有演過一場好戲,便完了場。有的人,一生人都有好戲,**迭起,好戲連場。有的人,根本不尋求好戲,只求無戲便是福氣。

海托山卻肯定這大雷雨的午後,會有一場好戲,就在這兒上演。

不過,這場戲的序幕卻讓他有些失望。

因為有些該來的人都沒有來。

“毀諾城”的息大娘沒有來。

“神威鏢局”的勇成也沒有來。

來的只有“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青天寨”寨主殷乘風、“將軍府”的赫連春水三人。

人雖然並未來齊,但來了他們三人,也就夠了。

——黃金鱗和顧惜朝本來的意思,就是只要使這幹人的幾個主將折損,要殲滅他們,以眾擊寡,便絕對不成問題。但秘岩洞裏有人主持大局,便不易同時發兵攻取了。

不知怎的,海托山見人未來齊,失望中反而隱隱有些欣慰。

——為什麼會感到欣慰?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他是“良心發現”,也許他覺得敵人越少,越好應付。也許他心裏也不想因為自己的這個陷阱,而把這於江湖好漢都“一網打盡”……

不過無論怎麼想,他都希望自己能夠“演出好戲”。

他但願自己能“演出成功”。

成功?

失敗?

在雨里分不清,在相交里看不明,在將來命運的陰晴里,誰都未知情。

鐵手等人終於打馬來到了海府門前,在雨里風中張燈結採的海府高第,反而更添凄涼景況。

他們當然都化了妝,易了容,不過並沒有徹底改頭換面。

他們這樣做只是避人耳目,再說,易容術最多只能騙騙粗心大意的人,絕對不能換日偷天,也瞞不住銳睛厲目的老江湖。

他們跟平時赴海府運糧、計議的妝扮,完全一樣,所以海托山很容易便認出是他們。

這一點海托山一直都很感安慰。

他的視力依然精銳。

這顯得他還未曾老。

至少沒有完全老。

就算他已經老了,他還是可以拿這點來安慰自己;一個老人家如果不懂得自我安慰,絕對是一件很不討好的事,正如一個失敗者一樣。

他覺得自己眼力就比吳雙燭好出許多。

他這樣想的時候,每次都必定忘了考慮到,他的體力卻逐漸不如吳雙燭。

有些事,想不起要比想起來得好。

忘記,本來就是人類“護身符”之一。沒有這個個字,缺少這個本能,人只有活得更不愉快。

只怕,有些事愈想忘記,愈難以忘記。

有些事要想起,卻偏偏常常忘記。

人生里最痛苦的事,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人最可貴的自由,便是無法控制對方怎麼想、想什麼。

有些時候,連忘記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忘記,有時候,快樂的記取,會讓你記起忘記了的,而痛苦的記憶,會哭給忘了的忘記聽。

他在門口相迎這幾個從漫長風雨長路過來的敵友,因而想起他走過大半生風雨凄遲的江湖路。

鐵手也記起了一件事情。

一向以來,都是吳雙燭在這兒迎待他們的,現在吳雙燭正在做壽,也許不便站在風雨飄伶的門前,可是巴三奇呢?怎麼要海神叟親自出迎?筵宴上不是要他來主持大局的嗎、

鐵手只是想起這些而已。

想起這些,並不能改變什麼。

更不會讓他踟躕不前,或折回來時的路。

改變人生的,往往不是因為想起什麼,而是遇上什麼,明白這點的人就該知道常常陷於回憶里,其實與事無補。

海神叟迎迓道:“你們來了。”

三人在馬上打傘,但衣衫都濕了。

一道閃電。

鐵手笑道:“好大的雨。”

殷乘風道:“多熱鬧,連風雨都給吳老湊興兒。”

海托山忙道:“你們真是有心人,這麼大的風雨都趕來賞老二的臉!”

赫連春水躍下馬來,笑道:“我要給吳二伯拜壽,真逼不及待呢!”

又一陣閃電。

接着一個雷響。

三人捺衣走上了石階,走進了大門。

閃電剎時蒼白了大地,他們都沒有一對俯視蒼生的眼,看見這灰漾漾與慘白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正在風雨中亮着兵刀伺伏在所有在高處或低地的暗影里。

顧惜朝在內堂埋伏,已接獲鐵手等一行三人來到門口的消息。

他的雙手攏入袖子裏。

左手姆、食、中三指,捺住一把小刀的木柄,輕輕的在彈動着,右手握住一把小斧,已微見用力。

轟隆一道電閃,夾着雷嗚。

顧惜朝猛想起一事。

他疾地掠入大堂。

——他想起了什麼事?

——他要做什麼事情?

鐵手、赫連春水和殷乘風,已在海托山的引路下,已穿過了前庭。

顧惜朝躍入大堂,那一眾正擬“演戲”的人,紛紛都吃了一驚。

顧惜朝沉聲疾喝:“不要亂,不要望我,保持原來喝酒笑鬧的神情。”

黃金鱗吃了一驚,也自東廂閃了進來,疾問顧惜朝:“正方兒要到了,你出來幹啥!?”

顧惜朝只點點頭,腳尖一點,飛躍而起,一抄手擷去了壽帳上仍釘着的短刀,還用手把壽帳的刀孔綴起遮掩,然後再用腳把壽帳下的布幃撥平,遮去了炸藥引子,然後才道:“我們可以進去了。”

黃金鱗這才明白過來,正要掠入東廂,忽聽顧惜朝又“咦”了一聲。

黃金鱗隨他目光望去,只見宴筵的桌布上有老大一塊褐斑。

——那是顧惜朝動手殺巴三奇的時候,所濺出來的血跡。

——也可以說是今晚的第一滴血。

顧惜朝忙叫人拿了一條毛巾子,遮蓋在血漬處,這才長吁一口氣道:“對付鐵手這等人,是絲毫大意不得的。”

然後兩人又各自竄了出去。

他們都準備在必要的時候,點燃炸藥,不但把鐵手等人全都炸死,海托山都作為陪葬,連同整個大堂里的部屬都作為犧牲品。

——只要能把強敵消滅,犧牲幾個部下算得了什麼?

只要有權,何愁沒有部屬?

殺強敵的機會,可不常有。

在這方面的心思,顧惜朝與黃金鱗倒是相契無間。

鐵手和赫連春水及殷乘風,已步出大廳。

海托山的心狂跳着。

——他們每多走一步,就等於往森羅殿裏多踏進一步。

海托山感覺到自己步伐的沉重,就像背負了一座山在行走一般。

而心裏頭又似雨絲一般亂。

眼看要走過長廊,忽聽有人在雨中牆頭,慘聲厲喊道:“不要進去!”

鐵手、赫連春水、殷乘風一聽,又驚又喜,面色倏變。

因為那是戚少商的聲音。

那聲音凄厲逼人,絕不像是戚少商平時的聲音,可是他們又分明辨別得出來,那的確是戚少商的聲音!

弓弦聲。

暗器夾在雨聲里尖嘯低嗚。

戚少商才現身於牆間,立即受到圍攻。

鐵手春雷也似的一聲暴喝:“退!”

海托山突然揉撲向殷乘風。

殷乘風嗆然拔劍。

劍一投出,密雨頓為劍芒逼開數尺。

這劍只沾血,不沾雨水。

這樣凌厲的劍,連鬼神都要為之辟易。

但海托山低吼一聲,伏身塌腰,反而往劍鋒撲去。

因為鐵手的疑慮,所以殷乘風和赫連春水來“賀壽”也暗攜兵器。

一時間,走廊上的埋伏,盡皆發動。

刀槍箭雨,幾乎每一處可以躲人的地方,都有人掠撲出來,向鐵手和赫連春水襲擊。

而大堂、花園、內堂的高手,全急於反撲長廊,大廳、前庭,大門的伏兵,也全發動,往內兜截!

局面雖然劇生奇變,便這一干志在必得的伏兵,陣腳卻絲毫不亂,反而激發了野獸拼戰般的鏢狠!

往內反撲的伏兵由劉單雲帶領。

往外搏殺的隊伍由顧惜朝率領。

黃金鱗則帶人包圍海府。

鐵手跟劉單雲一朝相,立時就明白了是什麼回事:

——果然不幸料中。

這時候海托山與殷乘風已驟然分了開來。

海托山身上有了血跡。

殷乘風衣上也沾了血。

血很快被雨水沖凈。

雨下得特別大。

血流得特別多。

雨水把血水灌人士里,流出屋外,匯流到不知名的所在去。

戚少商悶哼了一聲,似受了傷,但仍然不躍下牆來。

因為他決不能讓這可能是唯一的退路被人佔據或堵塞。

他單手持劍,青鋒宛若青龍。

青色的劍泛起紅色的血潮,在灰白色的雨網裏。

鐵手見招拆招,見人打人,至少有二十人被他雙手一觸,當即踣地不起。

赫連春水雙槍在手,卻未有機會駁成長槍以遠拒群敵,穿着華衣錦服的敵人已潮水般涌了上來,他已殺了十三人,受了五處傷,三處輕,兩處較重。

而殷乘風卻沒人敵潮里。

只見一道宛似閃電般極快的白光,在敵人圍攻下倏東忽西,難以抓摸。

鐵手見情勢不對,決不可戀戰,當下大喝一聲:“快走!”猿臂連伸,眨間已捉走七、八名強敵,運起神功,沖入敵陣里,雙手無堅不摧,又奪下十來件兵器,這才看得見殷乘風。

顧惜朝和馮亂虎、宋亂水,全向殷乘風圍攻,而劉單雲也操身搶近、瘋狂拚命,海托山卻倒在地上,脖子上的血泊泊的淌着,染紅了他的花白鬍子。

鐵手又驚又怒,雙臂一交,已隱作風雷之事,顧惜朝叱道:“我們一起上!”自己卻不先上,仍然追襲殷乘風。

有十來名官道上和武林中的好手,貪功急攻,鐵手大喝一聲:“讓開了!”雙手迎空擊出,數百十點雨珠,被他這隔室一震之力,變作脫簧暗器一般,疾射過去,有六、七人走避不及,擠成一堆,捂臉捂頰,哎喲不止。

鐵手一步上前,聲威奪人,馮亂虎本來攔住,但見他來勢,不由自主的往旁邊一閃,宋亂水則想硬搪,鐵手還未動手,一腳就把他掃跌出去。

鐵手一伸手,就抓住顧惜朝的衣襟。

顧惜朝一斧就往鐵手的手腕砍下去。

這一砍只是虛着。

就在斧光耀眼之際,他的刀悄沒聲息的飛射出去,正中殷乘風的背部。

刀柄輕幌,殷乘風半聲未哼。

顧惜朝的人也如游魚一般,腳底一溜,衣裂人退,鐵手還待搶進,黃金鱗的“魚鱗紫金刀”已夾着飄雨,飛剁他的脖子!

顧惜朝退得極快,但有一道劍光卻比他更快。

殷乘風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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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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