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素衣染血
俞無憂的身影消失在石壁后,小喜獃獃站了好一會兒,才橫了橫心跟上去。
到現在為止,這個俞無憂的行徑已經莫測到令小喜再也沒有心情去猜測的地步,毫無疑問他不是簡單的,但複雜到什麼程度,那就像看不見底的深淵似的。為了小狼犬,她可以暫時不顧一切。
青石板鋪就的甬道繞過石壁,蜿蜒伸向芭蕉叢後頭。路上沒有燈,也沒有聲音,如果連月亮也沒有,可以預見這是個多麼讓人心慌的地方。
小喜不怕黑暗,黑暗裏最可怕莫非鬼神,她害怕的是人,有時候活的人遠比死去的人危險得多。望着隔着幾步遠的俞無憂的背影,說心裏不害怕那是假的,畢竟就在片刻之前,他曾說過要殺人的話。如果一定要死在十六歲之前,那她寧願像之前每一次一樣因突發意外而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顆心吊得高高的等死。
“到了。”
俞無憂陡然停步,輕輕轉了聲。
沉浸在自己思緒之中的小喜嚇得退後兩步,兩眼也睜大起來。
面前是座木頭建成的小房舍,房舍廊下掛着馬燈,一改先前路上的昏黑,在這裏是可以看清楚周圍的。俞無憂背光而立,但那雙眼睛依然泛着星亮。
小喜探頭看了眼木房半開啟的大門,見幾匹馬正打着盹。
“這好像是馬圈。”她遲疑地。
俞無憂不動,隔半日,靜靜看着她笑了:“把狗養在馬圈裏。沒什麼不行。”
小喜望着那木房四周高高的圍牆,抿了抿嘴。
她為了幾隻狗崽從興州逃到隨州。又從隨州趕到這裏,眼下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也得冒死去看看了。
只是她若一死,碧璽不會知道,寧大富更不會知道。
抬步走到門前,她漸漸停下腳步,待進去,忽而又回過頭來,看着俞無憂,咬唇道:“俞無憂,要是我回不去了。請你告訴我爹一聲。”
俞無憂聞言忽地一震,默然看向她,鳳眼裏的莫測不見了,而像是忽然間才意識到她的存在。
小喜扯了扯嘴角,推門進去。
果然是個馬廄,左右兩側共十來匹馬,都已經睡着。順着中間走廊進去,便是座天井,有水。想必平時用來洗馬。再過去,便是座圍起來的獸圈。鋪了草的地上蜷着五團尺來長的小東西,條條毛絨絨地,就着梁下掛着的馬燈來看。毛色跟當初秦萬海的那幾隻幾乎一模一樣。
“這就是小狼犬?……”
她呢喃着,打開圈門,蹲下去抱起一隻。小傢伙嗯嗯兩聲。睜開灰濛的眼看了看,舔了舔她的手掌。把下巴擱在她肘上,又睡著了。
“真的被我找到了……”她興奮地把臉貼上去。一時只覺這些日子來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有了它們,她就可以對寧黃氏有個交代了吧?寧大富也不必因為她而流落在外了。
她深呼了一口氣,撫摸着小傢伙柔軟的背脊。
然而即使被她找到了,她又怎麼樣拿得出去呢?現在可連季少珂的人都還沒見到——
“竊賊受死!”
正無措中的小喜只聽得屋頂突然而來這麼一句話,接着就見頭頂一道寒光襲來,再接着就覺什麼東西直直刺入了肩膀,帶得她站立不穩滾倒在地……
“寧小喜!”
打門口蹦出彈珠也似的一聲,一道黑影刷地掠了進來。
小喜吐着血沫滾倒在地,睜眼看着面前這人。
“寧小喜……”
俞無憂蹲在地上,將小喜抱起,眉眼裏依然泛着冷光,但又多了絲別的內容。
屋裏不知幾時忽地多出一圈人,個個手握大刀氣勢洶洶,將他二人圍在當場。但是誰也沒有再動手,也沒有說話。小喜把臉側到俞無憂臂彎里,擦去臉上因血沫帶來的膩癢,微閉着眼,說:“俞無憂,請你一定告訴我爹,就說我不能送他回興州了……”
死在這個時候也許是天註定的,也是最死得其所的罷?離她的十六歲還有七八個月,老天終究是不肯讓她過這一關。
她其實也怕死,因為死了就意味着她的詛咒依然未解,她又要接着陷入不斷的輪迴之中。她不是沒想到,在賢王別苑這樣的地方,隱藏在府中各處的精銳暗衛怎麼會任憑一個外人在馬廄這樣的重要地方自如活動?但有些事不是你想到了就不會去做、也不會發生的。
俞無憂沒有逼她進來,即使她知道他並不簡單。
但是接下來的事她已經不想再想。
把眼睛閉上,不想了。
“那可難了!”
俞無憂聲音猶比寒冰,胳膊一緊抱着她站起,眯起的鳳眼裏帶着無比冷冽:“我這個人最不願做的就是當別人的傳話筒。”
閉着眼的小喜眉頭微皺了皺,咳出兩口血,把素衣染紅,不再做聲。
“你這又是何苦?”
靜謐的木屋內忽地又響起一道聲音。俞無憂看着寧小喜愈發蒼白的臉,半日未曾作答。
隨着一聲無奈的低笑,一道藍色身影從包圍的人群里步出,到離他四五步遠時站定,又道:“你既成心要挑起駱明軒與賢王府的矛盾,又何苦要救她?她死了,不是對你來說更有好處么?”
軟軟躺在俞無憂懷裏的小喜呼吸已漸弱,而他依然未動,隔了半日,他才緩緩抬起頭,從鳳眼裏灑出一縷寒光射向這人。他這副模樣,奇怪的是這人倒也不怕,依然背着手輕輕鬆鬆:“寧小喜死了,駱明軒自然會把責任歸結於我。他與我結了梁子,以他的性子,又怎會再與賢王府示好?而寧小喜一死,他自然也無暇去尋找平安侯。如今已有線索發現小侯爺是在京城往東南的方向失的蹤,東南方向無非是靖陽和隨州,憑你謝二爺的本事,給上個把兩個月工夫,把兩座城翻個遍都不成問題。找到小侯爺向賢王示好,那不是已然勝券在握的事么?”
如此說完,這人已是得意地笑起。然俞無憂眼內寒意卻不斷加深。
“把解藥拿來!”
這人一怔,似不明其意。
俞無憂又道:“解藥!別讓我說第三次。”
“你,當真要救她?”這人皺起眉頭,不敢置信地。
俞無憂緊盯着他:“我數到三,你再不拿出來,我便把世子妃被刺的真相說給太后聽。”
聽到“世子妃”三字,這人臉上立即湧上一片灰敗,彷彿泄了氣的皮球,再也得瑟不起。聽俞無憂已張口數到二,他咬了咬牙,當真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來。
“想不到你謝二爺也會有救人的時候。”
他恨恨地這麼說。然後看着俞無憂抱着寧小喜坐在一旁馬凳上,將解藥熟練地灑進她口唇里,又從身上拿出另一個小瓶,倒出些藥粉在掌心,一把按敷在仍在冒血的傷口,又磨着后牙說道:“不殺了她,你會後悔的!”
俞無憂渾若未聞,抱起小喜,走到他身邊,才揚起一方唇角微哂:“還是擔心你自己吧!現如今門外廳里,駱明軒大約已經坐下喝茶了。”
說完之後他大步出了門去,帶得那木門都往門框上彈了兩回。
季少珂站了片刻,才懊惱地一揮手,從另一道門出了去。
……
季府前廳,駱明軒被請在客座坐下。
“咱們爺還有點要事,馬上就過來。駱爺遠道而來,真是不甚榮幸。請先用些茶點。”
府里大管事花白鬍子,卻魁梧高大,精神矍爍,含笑陪在一旁,親自為他斟茶倒水。
駱明軒點頭致意。
霍亭在旁笑着把茶壺接過:“哪裏敢勞駕王爺身邊的副統領大人斟茶?還是小的來。”
大管事微頓,一笑:“早聽說駱爺跟前有位得力臂膀,想必就是這位霍亭霍公子了。”
霍亭深作一揖:“小的見過副統領大人。”
大管事伸出雙手相扶:“我如今已是家僕一人,哪當得上‘大人’二字?還是勿要多禮。”
這二人互長臉面,駱明軒也未多言。趁他們寒暄,把在門外探頭的魏國柱招了進來。
“爺,有要事稟奏。”魏國柱一進來便附在他耳邊道:“剛剛收到的消息,謝家那邊的季巡宴上謝君堯未曾出現,原來是已經離府數日,這才使得謝老夫人親自出面。另據可靠消息,他已經隨州落腳,具體下落還在打探之中……”
“謝君堯?”
駱明軒驀地喚出聲來。
聽到這名字,大管事與霍亭都回了頭。
駱明軒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往外:“我出外走走。”
大管事一直躬身望着他出了門檻,魏國柱也跟了出去,才直起身來。
霍亭走到他身邊,道:“記得謝二爺似乎與季爺交情不錯。”
“嗯。”大管事點點頭,“確實不錯。我上次見他的時候,他送了咱們爺一匹汗血寶馬。如今這匹馬,還在馬廄里。”說著他轉過頭,微含笑意:“我們爺也一向把駱爺引為至交好友,深記得駱爺性情中人,前次上西域帶回來一尊和田玉菩薩,是采自整塊和田玉,請名師雕琢而成,爺指名了要留着去隨州時送給駱爺。”(未完待續。)(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