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月追殺
第71章一月追殺
好容易將一碗葯喂她喝盡了,南司月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掖好被角,終於從屋裏走了出來。
門外喧嘩漸大,阿堵透過門縫朝外看了一眼,回頭擔憂地提醒道,“那些巡邏衛隊很快就要查到這裏了,他們是挨家挨戶搜索,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不是離開這裏,而是馬上離開夜都。”舞殤接口道,“夜泉這次是孤注一擲了,一定要把我們抓到。”
夜泉不得不孤注一擲。
別院的事情,在那麼多人的眼皮底下發生,便是想封鎖詳細也無法封鎖。
南王府這次立威,便相當在眾目睽睽中打了夜泉一耳光。
人心思動,顏面掃地,他如果想穩住京中其他人的心思,就必須抓到南司月,不惜一切代價。
南司月給夜之航的考慮時間是一個月。
所以,夜泉的時限,也只有這一月。
這一月里,他殺掉南司月,那麼,乾坤可定。
這一月里,南司月從他手中逃脫,如果夜之航倒戈,夜泉必敗。
有了這層厲害關係,其抓捕力度自然與往常的不可同日而語。想矇混出城已經不可能了,現在的夜都已經是一個口袋,只能進不能出的口袋,唯一能出夜都的,只有錦江的河水了,只是,河岸也被精鋼鐵柵欄攔了起來,想從水底過去也不可能。
至於地道,那更是想都不用想。
用過一次的伎倆,夜泉不可能沒有防備。
也就是說,他們被夜泉鎖在了夜都這圈巍峨的城牆裏。
南司月倒沒怎麼放在心上,只是透過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漸深的暮色,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先帶王妃離開這裏。”
眾人聽命。
他們從後門退回了之前設在小巷盡頭的密室,這個地方也算大隱隱於市,一時半刻,夜泉的人是搜不過來的。
到了下半夜的時候,雲出才算醒過來,她剛睜開眼,便看見了南司月。
南司月正坐在離床不願的桌邊,桌上點着一盞淡淡的油燈,他似乎在審閱什麼,在燈光掩映下,南司月顯得異常蒼白憔悴,看得出最近休息得極少,眉宇間滿是淺淺的倦怠。
雲出剛想坐起來,身體一動,他便有所察覺,站起身,從那邊走了過來。
“別亂動。”手輕輕地按住她,聲音平和而溫柔,“你現在要多躺着休息。”
“你……你從那個別院裏出來了?沒事吧?”雲出乍見到南司月,也是又驚又喜,其他的事情,一時半刻也顧不上了。
“沒事。”南司月淡淡地答着,“你知道你什麼會暈倒嗎?”
“厄……”她賣力地想了想,然後猛然問,“唐三呢?”
她只記得自己肚子痛,然後,便痛得不知人事了。
她應該和唐三在一起才對。
南司月深吸一口氣,默然地看着她。
“當時唐三和我在一起才對,他……”說著,她就要爬起來,結果一動,肚子又痛了一下,雲出重新躺了下去。
“別亂動。”他不得不再次按住她,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可是,卻多了一份無奈。
“雲出……”他低低地叫她。
“嗯?”他極少用這麼凝重的語氣與她說話,雲出也是一怔。
“我很害怕。”南司月緩緩地抬起頭,疲憊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我接到通知,趕到那個藥鋪時,心裏有多害怕?”
雲出眨眼,她有點弄不清狀況。
“我害怕的,不是孩子有沒有事情,甚至於,甚至於不僅僅在於你——而是……你總是這樣,恨不得為了別人把自己全部交出去,到底還留下多少給你自己?今天,一酬知己,你可以為唐三死,那明天,如果我真的不得不到了與夜泉你死我活的地步,你又能為誰而死?為我還是為夜泉?”
“什麼……什麼孩子?”南司月說了一通,雲出卻只將第一句話聽進去了。
什麼孩子有沒有事?
當時在場的,只有她和唐三兩個人啊,哪裏來的孩子?
南司月有點哭笑不得,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以免她等會一激動,又蹦躂起來了,“雲出,我們有孩子了,三個月。”
雲出眨眼。
腦中一片空白啊一片空白。
“它現在還沒有事,但如果你再亂動,就說不準了,所以,這幾天你什麼都不要管,哪裏都不能去,只能在這裏老老實實地躺着,恩?”他的語氣幾乎是哄她了。
雲出怔怔地躺在那裏,顯然,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還有,唐三已經走了。”南司月繼續道,“有了別院一役,夜都風聲很緊。他如果繼續和我們呆在一起,只能被連累,唐宮既然對外宣稱中立,就不該攪進這淌渾水裏來。”
“不是,那個……孩子……唐三……”雲出的腦子有點亂,憋了半天,才迸了一句話來,“孩子跟唐三沒關係的!”
待話出口后,她自己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其實,她想表達的意思是,她這次暈倒、危及小孩的事情,和唐三沒關係啊。
南司月琥珀般的眼眸危險地斂了斂,他盯着雲出,聲音沉如磐石,一字一句地問,“難道有關係嗎?”
雲出噤聲,抬頭望着天花板,好像突然發現,這光禿禿的天花板,也是如此地好看啊好看。
南司月見她噤若寒蟬的樣子,也不免好笑,他也不逗她了,軟聲道,“放心,我沒有遷怒於他,倒是他有點自責,我會向他解釋清楚的。”
“哦。”雲出弱弱地應了聲,手下意識地摸到自己的小腹,臉又紅了。
南司月心中也是一柔,不忍再繼續責難她,可是有一句話,他必須在此時說清楚,不然,他會寢食難安。
“雲出。”
“嗯?”她怯怯地抬頭,南司月的聲音又變沉了。
“你現在的命,已經不僅僅是你自己的了。”他很認真地看着她,說,“所以,不要再隨便說與誰共死的話。你現在……”他嘆了聲,認命道,“是一屍三命。”
“啊?哦。”雲出訕訕,手揪着被角,將半邊臉藏進被子裏,一副小可憐樣,哪裏還有平日的半點飛揚跋扈?
“休息吧,我還有點公務要做。”他重新俯下身,在她略顯蒼白的唇上碰了碰,“現在什麼都不要想。”
雲出又悶悶地應了。
看來,她還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
南司月也不繼續煩她,很仔細地為她整理了一下被子,見她又合上了眼,很安詳的樣子,這才起身,緩緩地朝門外走了去。
舞殤端着一盤精緻的飯菜,正要給南司月送宵夜,剛走到門口,便見到了掩門而出的南司月。
“王爺,這麼晚了要去哪裏?外面全是巡邏軍呢。”舞殤見南司月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不由得問了一句。
南司月捏了捏眉心,“安排我與唐三見一面,馬上。”
“……王爺,你不會……?”舞殤為難地看着他,心裏不住地打小九九:難道是因嫉生恨?殺人滅口?殺三泄憤?將奸-情掐死在萌芽中?
可是,唐三武功絕世,王爺現在可是一點功力都沒有,真的打起來,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那個,王爺,大局為重啊!”一想到兩人血戰一番,最後南司月被唐三長劍指胸的樣子,舞殤一個哆嗦,趕緊諫言道,“唐宮主雖然對外宣佈中立,可一直是我們的友軍,現在戰局如此膠着,實在不宜再失去友軍,那個——”
“你以為本王找他幹什麼?”南司月有點無語地看着舞殤,反問道。
舞殤啞口無言。
“我只是想見他,談談神器的事情。”南司月淡淡道,“至於其他,並沒有什麼可說的。”
有什麼可說的呢?
雲出之於唐三,唐三之於雲出,固然有過情,但彼此之間,坦蕩而真摯,所言所行,都是發乎性情,並無半點偽裝與做作。
他不能強改雲出的性情,只是希望,她能慢慢地懂得一些取捨。
可私下裏,他又何嘗不喜歡她的真性情——這種取捨,對他而言,也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
終究,不忍逼她啊,
舞殤這才鬆了口氣,轉身安排去了。
不過,首先得找出唐三現在在哪裏才行……
唐三離開醫館后沒多久,便遇到了一對巡邏的邊防軍。
他擦着他們走了過去。
其實,這些邊防軍倒沒有惹到他,真正惹到他的,是那隊人中,提到了一個名字。
老鬼。
是啊,很久遠的名字,但也是不可能忘記的名字。
不知為何,在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唐三心中突然升起了一團無明業火,那麼洶湧,不可抑制,他毫無預兆地駐足,長劍一挺,指着其中一個人,冷冷地問,“老鬼現在在哪?”
下一章:晚上九點
別院一役烽火未歇,夜泉又得到了一個讓他吐血的消息。
老鬼被殺了。
在邊防軍的軍營里,在幾千人的圍堵下,被唐三一人一劍,當場斃命。
整件事非常有戲劇性,唐三劫持了幾個邊防軍,在問清情況后,他將那些人滅口,然後化裝成其中一名,混進了防衛重重的中軍大營,那個時候,老鬼剛好在中軍大帳巡視,在經過唐三附近時,他突然發難,而且是那種不要命的打法,事起倉促,老鬼甚至來不及反應,只覺得胸口微涼,下一刻,便永遠地醒不來了。
——他死得很意外。非常意外,只怕,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死得如此憋屈。
老實說,對於老鬼的死,夜泉並不覺得傷心,反而痛快至極。
真正讓他吐血的,是唐三的囂張。
或者說,是南司月的囂張。
唐三也只是一股鳥氣沒處發,所以找上了老鬼,可殺了老鬼后,他不得不面對邊防大營幾千人的圍堵,縱然他是一流高手,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容易。
就在他打得漸漸不支的時候,突然來了一隊接應的人馬,而那隊人馬——
是南王府的!
他滿城地剿殺南王府的人,沒想到南王府竟然主動送上門來了,主動送上門也就算了,竟然——竟然還在邊防大營里搶人!
夜泉怎能不吐血?
無論如何,與幾千人周旋了大半個時辰、一身浴血的唐三,終於在南王府眾人的掩護下,全身而退。臨走前還非常傲氣地甩下一句話,“凡害人者,雖遠必誅!”
他殺得很利落,亦走得很瀟洒。
可是,等一切事情做完后,唐三坐在這間小小的密室里時,心中非但沒有得意,反而悵惘若失。
白色的長衫上全部侵染了鮮血,也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老鬼的,亦或是那些被他砍白菜一樣砍殺的士兵的。
南司月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着有點狼狽,但仍然俊美傲氣的唐宮宮主,不動聲色地問他,“真的不需要先處理傷口?”
畢竟是一個人對幾千人,雖然他武藝絕高,並沒有受什麼致命傷,可身上還是掛了不少彩,連臉頰上也有一個不深不淺的傷痕,血滲了出來,映着玉白的臉,顯得觸目驚心。
“不用,這種蚊子咬一樣的傷,有什麼好處理的。”唐三搖頭,隨意的道了謝,“謝謝你方才派人援手,如此,我們算是扯平了。”
他下午幫南司月劫走了一車炸藥。
晚上,南司月把他從邊防大營里接應了出來。
現在,他們誰也不欠誰了。
南司月無言地看着他:唐三為什麼要隻身闖大營,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誅殺老鬼,他雖然不能夠完全理解,但大概能想明白一些。
有時候,能夠意氣用事,證明你還是有血有肉的。
所以,他不會指出唐三此番行事的魯莽,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即便為了她,唐宮主也應該保重自己。”
唐三將頭扭開,看着旁邊的牆壁,冷漠地說,“如果南王將我救出來,只是為了說這一句話,那我先告辭了。”
說完,唐三站起身,手撐在桌沿上,似乎真的打算轉頭離去。
“唐三。”南司月依舊坐在原處,他低聲叫住他。
唐三頓住動作,探尋地看向南司月。
不可否認,南司月是一個令人心折的男子。
即便是在這樣的密室里,他只是簡簡單單往那裏一坐,便讓人不敢抬頭直視他,那是種常年居於高位積累的氣度,俊魅里透着清冷。
可是,唐三隻不過在眼底劃過片刻的欣賞,目光,仍然筆直地望向他,沒有一點示弱。
“你還愛着她?”南司月望着他,安靜地問。
唐三‘呵’了一聲,重新坐下來,以手托腮,不怎麼正經地瞧着他,“你不會真的在懷疑什麼吧?”
雖然之前在許思思的宅院裏演那出鬧劇時,他曾壞心思地想讓南司月暴怒,可如果南司月真的因此而生氣,又會讓他覺得非常不爽。
很奇怪的心理,他自己都對此很無語。
“我沒有懷疑,而是確定。”南司月淡淡地看着他,好整以暇道,“她或許是個傻瓜,會相信你已經放下,會以為——你們之間只是單純的友誼與親情,可我不會這麼想,因為我和你一樣,是個男人。有些時候,男人之間,反而更容易相互理解,不是嗎?”
唐三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不反駁,但也不承認。
漂亮的狹長雙眸,瀲灧生輝。
“我很感激你在那日將她交還給我,這份恩情,司月終其一生,也難以回報。”南司月的聲音依舊淡淡,但也很誠摯,“平心而論,如果異地相處,我也未必能做到你這樣。”
唐三撇撇嘴,終於開口,“你到底想說什麼,直說。”他的神色有點不耐,或者說,有點慌亂,或者,是悵然?
“對不起。”未料想,南司月竟然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唐三愣住,“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對不起,我在你缺席的時候,搶走了她的心。”南司月平靜地看着他,低聲道,“更加對不起,有生之年,我都不可能再將她還給你。”
唐三哽住,詫異地望着南司月,許久,終究只能一哂。
“何必要道歉,這些事情都是命定的,天時地利人和,與你沒多大關係。”
老實說,唐三沒想過,南司月會對他說這番話,有些連他自己都不曾細想的事情,此時由南司月說出來,他竟有種痛徹心扉的感覺。
也許,如南司月所說,正因為雙方都是男人,所以很多話,他們可以直截了當,無需猜,也無需繞,一針見血。
愛與不愛,對與錯,承擔或者不承擔……
南司月已經選擇了承擔,連同雲出的那一份,一起承擔。
“除了友誼與信賴,她永遠不可能再回應你任何情感。如果你在知道結局的情況下,仍然願意留在她身邊,我們夫妻,都會將你視為今生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更希望你能找到另一個屬於你的女子。”南司月微垂眼眸,嘆聲道,“她是不知,我是不忍。”
唐三靜靜地坐在南司月對面,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似乎熟悉,又完全不可琢磨的南王,方才溢出的、那奇異的痛楚,又一點一點地平復了下去。
“所以,你花這麼大的勁兒找我來,只是為了……勸我躲得遠遠的?”唐三自嘲地笑問。
“不是,剛才那一番話,只是想在說正事之前,先釋了宮主的心結。”南司月平聲道,“許多事情,既已成定局,我們避無可避,與其一味地自欺欺人,沉溺於微渺的希望,為何不選擇直面它?”
唐三不置可否。
“現在,如果唐宮主還願意以唐宮宮主的身份來與我談正事,我們便繼續談下去。倘若你不願意與我合作,也可以現在走。我絕不阻你。”南司月淡淡道。
“談正事吧。”唐三沉默了片刻,旋即恢復了一貫的神色,沉聲回答。
雲出再次醒來時候,屋裏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桌上兀自燃着油燈,燈芯許久沒撥,有點黯了。
她覺得口渴,本想叫人,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下床。
沒辦法,她始終沒有學會怎麼去支使別人。
肚痛已經好了很多,行動也算方便,雲出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向桌邊走了幾步,她拿起桌中央的茶壺,搖了搖,似乎是空的。
沒奈何,只能出門看看外面有沒有其他人了。
這個密室並不大,從小巷子的小門進來后,便是一個長廊,長廊左右並排擺着四五個房間,雲出現在所在的房間,是最里側的。
很奇怪的是,長廊現在也沒有人。
想想也正常,下午在別院已經折損了一大半,方才為了營救唐三,又折損了一部分,剩下的人又在商議如何出城的問題,侍衛則全部在巷子外,並沒有進入密道里,雲出走了幾步,還是一個人都沒看到。
然後,她聽到了唐三與南司月的對話聲,從第二個密室里,隱隱傳出。
她的手放在門上,正想推門而入,便聽到唐三說,“對於你方才所說的話,我只想說一句:選擇留在她身邊,並非是存了什麼微渺的奢望,只是——身不由己,唯有如此。”
沒辦法,寫得太糾結了……遲了二十幾分鐘,抱歉……
下一章:十一點半
雲出的手滯在門上,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有點獃獃的。
反而是不遠處阿堵的聲音驚到了她,“哎,王妃,你怎麼起來了?”
屋裏傳來起身的聲音,門很快被拉開,雲出力道一松,一個踉蹌,倒在了開門的那人懷中。
南司月的懷中。
“怎麼出來了?”南司月的語氣沒有半點責難,穩穩地接住她,和聲問。
“哦,出來喝水。”雲出勉強地笑笑,扶着他的胳膊站穩,再慢慢地走到桌邊,端起擺在那裏的茶杯,自斟自飲,足足喝了三杯,都是咕咚咕咚,一口飲盡,直到喝不下去了,這才罷手。
然後,她轉身,非常豪氣地朝屋裏的三個人,南司月、唐三,以及阿堵,擺擺手道,“你們繼續聊,我先回去了。”
說完,她真的就這樣往走廊外走,面上帶笑,假裝得有點白痴。
南司月暗嘆了一聲,上前牽住她,“我和你一起過去。”
“不用不用,那什麼,你們不是有事要談么?”雲出趕緊躲開,連忙擺手,衝著他笑了笑,然後,頭一低,自個兒跑回了房。
南司月望着她的背影沒入了門側,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有追上去。
他轉身,重新看向唐三,“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唐宮主還有什麼補充的嗎?”
唐三搖頭。
“如不出意外,夜之航一定會答應我的要求,所以,這一月也是全局的關鍵所在。我們會儘快離開這裏,回到江南,唐宮主又有何打算?”南司月問。
“不知道,到時候隨性吧。”唐三洒然地笑了笑,也朝雲出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你去看看她吧,我先行一步。”
南司月頜首,“不送。”
唐三欠身,由阿堵引着,順着密道的長廊,款步向外走去。
南司月直到他離開了,才輕輕地踱至雲出的房間,他在門口頓了頓,然後輕輕地推開門。
果不其然,雲出沒有躺回床上,而是抱臂蹲坐在門口,傻傻地發著愣,很是可憐。
南司月也不扶她,一腿屈膝,同樣半蹲着,在她的身前。
“嗯,聽到了多少?”他輕聲問。
“一點點。”雲出比出兩根手指,按了按,實話實說道。
“雲出。”他蹲得更低了一些,與她平視。
“嗯?”她抬頭看他。
“人生在世,焉能事事如意?很多事情,即便我們知道道理,也未必有這個能力或者精力去一一顧及。”他溫柔地看着她,說出的話,卻有點清冷,“如果你信我,那些決定不了的事情,就全部交給我,不要再為它糾結難過。”
雲出眨眼。
“唐三也好,夜泉也好,蠻族也罷,統統讓我來處理,我不會傷害他們任何一方,你想保全大家,那就保全,傾盡我的一切去保全。”南司月吸一口氣,有點無奈地看着她,“你現在只要好好照顧自己,照顧肚子裏的孩子,什麼都不要想了,行么?”
她沒有做聲。
南司月亦覺得無力。
他往前傾了一步,張臂輕輕地擁住她,將那個喜歡到處‘留情’、滿是激情與漿糊的小腦袋,壓到自己的肩上。
“覺得好糟糕。”雲出在他肩上悶悶地說了一句,“覺得自己像一個累贅。”
可不是累贅么?
南司月之所以會這麼累,是因為她。
他在保護她想保護的東西,承擔著本應該有她承擔的責任。
唐三的身不由己,也是因為她。
說什麼為了追尋神器,而站在了她身邊,可他為她所作的事情,又何止追尋神器那麼簡單?
幾乎傾力而為了。
甚至於夜泉……
“瞎說什麼呢。”南司月後退一步,捧着她的臉,微笑道,“如果你真的是累贅,也是我甘之如飴的累贅。不然——”頓了頓,他繼續道,“生命於我,便輕飄得可有可無了。”
雲出沒有做聲,仍然靠着南司月的肩膀,想了想,手終於環上了他的腰。
南司月也在這個時候挽起她的膝蓋,將她打橫抱起,“去床上躺着吧——我陪你躺會。”
說著,他已經將她穩穩地放回了床上,他也靠了上來,輕輕地擁着她,固然很累很累,可是心裏很安定,那種恬靜安然的感覺,也許,值得他付出更多去擁有。
雲出也乖順地縮在他懷裏,只是,一直沒有睡。
唐三離開了密道,重新走到夜都的街上,這一次,連最初的憤怒與怨氣都沒有了,與南司月一番深談后,反而恍然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因為恍然,所以平靜,所以,更加落寞而悵然。
原來是一直沒有放下。
他本以為……本以為已經放下了,能夠在她旁邊,像從前一樣嬉笑怒罵,可以從容地看着她成為別人的妻,可以在見到南司月的時候,做到心靜如水。
原來,都不過是自欺欺人。
可是,不自欺欺人又能如何呢?
誰又能做到真正的瀟洒無掛?
只能說,誰比能更能欺而已,如果你能一輩子,欺人,欺己,那便是瀟洒了,便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放下了。
可南司月偏偏點破了他,讓他連最後的偽裝也丟盔棄甲。
他該說他殘忍么?
或者,慈悲?
唐三苦笑,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挫敗過。
我糾結啊糾結,米速度,碼得慢……兩千字,笑納完,大家睡吧……我繼續糾結……(突然覺悟到,貌似,無論結局如何,我都會被追殺的……淚奔……)
唐三終於懶得走了,他隨便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前,斜斜地倚着門前的石獅子,仰望頭頂墨翠色、無邊無際的蒼穹,一時間,竟有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神器’已經拿了回來,他已經沒有了再留在雲出旁邊的理由。即便留下來,看着她的人生斑斕地鋪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又真的能做到心靜如水么?
曾經刻骨銘心愛過的人,如何退,才能退到朋友的起點?
不如遠遠地躲開吧。
如南司月所說,何必要自欺欺人,不如直面。
只是,怎麼躲?
身不由己。
心不由己。
唐三低頭苦笑了一聲,手則重重地垂向身側的石獅,只是,石獅無恙,他的手卻通紅了一片。
“唐宮主何必要這樣糟踐自己?”一個嬌媚的女聲自旁邊傳來,他回頭一看,卻不知阿嫵何時坐在了另一個獅子上,腳信信地垂下來,一晃一晃地,無比自在。
“你來幹什麼?難道想拿回畫卷。”唐三很快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扭頭,勾唇一笑,“已經到了我手裏的東西,再拿回去,只怕不容易了。”
“呵呵。”阿嫵似乎絲毫不以為意,她捂嘴笑了笑,挑眉道,“其實,你根本不用耍花樣誑我,只要你開口要,我什麼都能給你,別說一副區區畫卷了——再說了,陛下那裏還有好幾份謄好的,少了原圖也無所大礙。”
“那你倒錯了,這畫卷的精髓,根本不是尋常人能夠謄寫的。”唐三揮揮手道,“看在我昨天騙了你的份上,今天我不難為你,我現在很不爽,你不要吵我。趕緊走。”
“其實,你昨天根本沒能騙過我,我是心甘情願把你帶到寶庫去的。”阿嫵尚不知死活,仍然坐在那裏晃蕩晃蕩,“說說看,為什麼覺得心情不好?你不是剛剛才殺了大哥嗎?多意氣風發啊,現在邊防軍可是一聽到你的名字就膽寒。”
唐三無語地瞪了她一眼,本來對這個妖女沒什麼好感,可現在,卻連生氣都沒了興緻。
他扭頭便走。
阿嫵趕緊跳了下來,急急地追了上去,一面追,口中一面嬌笑不已,“你錯就錯在,不該和南司月搶女人,你以為南司月是一個好惹的人?想想看,夜嘉那麼聰明的人,豁着命、連同命咒都下了,後來,不照樣被南司月牽着鼻子走?夜泉也算是一個聰明人,同樣擔得起驚才絕艷,亂世梟雄八個字,可舉全國兵力,與江南對峙了半年,硬是什麼便宜都沒佔到。這樣一個人,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深不可測。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輸在南司月手中,你也不算丟臉……”
唐三猛地轉過頭,盯着阿嫵,一字一句地反問她,“誰說我輸了?”
阿嫵愣住,旋即掩嘴微笑,“莫非唐宮主還想爭一爭?”
“我不管南司月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但他對雲出,以及我對雲出,從來沒有輸贏之說。相反,我謝他還來不及。”
謝謝南司月,這麼及時地出現在她的生命中,以免她一個人,在這個波譎雲詭的世界裏,顛沛流離,無枝可依。
“所以,你不用多費唇舌挑撥離間了。”唐三揮手,不耐煩地說。
阿嫵頓住腳,隨即,淺笑不已:“也只有聖山那種地方,才會出你這樣的笨蛋。”她衝著唐三漸遠的背影,喊了一句,“哎,告訴你一件好消息。”
唐三腳步未停。
阿嫵也不介意,在他轉到下一個拐角前,高聲將消息說完,“陛下已經出了絕殺令,南司月他們既然還在京城,就一定躲不過這次的追殺。你啊,到時候等南司月一死,就可以帶着你的心肝寶貝走了,不戰而勝,是不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她的話音剛落,唐三便從拐角處重新折了回來,他扭頭望向阿嫵,“什麼絕殺令?為什麼南司月一定躲不過?”
阿嫵又是一陣嬌笑,簡直要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果然是笨蛋。
這個時候,還在為對手擔心呢。
南司月本只想涌着雲出睡一會,但連着幾日不眠不休,勞心勞力,躺在她旁邊,又太過安心放鬆,到最後,還是沉沉地睡了去。
他睡得很安穩,一覺醒來,只覺得屋裏燭火淡淡,雲出正坐在桌前,小心地翻閱着什麼,她的眉頭皺得很緊,很努力很用心的樣子。
南司月半撐着身,倚在床上,好玩地看着她,“在看什麼呢?”
“學習。”雲出抿嘴,悶悶地回答。
南司月啞然失笑,他起身,隨便披了一件外衣,緩緩地走到雲出後面,越過她的肩膀,往她手中的書看過去,卻是他之前信手丟在桌上的一本講五行八卦的書。
“你能看懂嗎?”他很認真地問,沒有一點戲謔。
“……看一遍不太懂,看兩遍就有點眉目了,有些前面不太懂,看了後面,回頭想一想,又覺得有點意思。”雲出偏着頭,同樣很認真地回答道。
“不懂可以問我。”南司月也不問她為何要看,也許,他是能理解的。
理解——當一個人覺得極度無力時,那種如海綿一樣,祈求自己強大的心情。
“我那裏還有很多書,你都可以隨便取來看。”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聲道,“有些東西你看書是不太懂的,找時候,我一一講給你聽?”
“好。”雲出點頭,一手支頤,仍然看得很專註。
南司月也不擾她,為她將燈芯撥亮了一些,又囑咐了一句,“別讓自己太累了,”這才輕步退了出去。
一直退到了門口,掩好門,他才扶着前額,淡淡問,“我睡了多久?”
侯在門外的阿堵聞言,立刻站直,非常盡責地回答,“三個時辰。”
“怎麼那麼久?你應該叫醒我的。”南司月蹙眉,“出城的事情安排得怎麼樣了?”
阿堵對南司月的第一句話,只能無言。
來京之前日夜兼程,來京后又籌備着闖別院的事情,王爺根本沒有怎麼休息,如今能好好地睡三個時辰,他已經覺得很少了,哪裏忍心去叫醒他?
至於第二個問題——
“王爺,情況不太樂觀。”阿堵垂頭道,“城外本來來接應的人馬,遭到襲擊了。”
“路線如此隱秘,他們是怎麼被敵人發現的?”南司月挑眉。
“……不知道,屬下懷疑我們裏面有內鬼,為安全起見,屬下已經秘密叫了其他的暗衛,從另一條線上趕來,但這樣,勢必會耽誤兩天時間。”阿堵壓低聲音道,“城內已經全部戒嚴,昨天舞殤的那個院子已經被查封,雙方徹底扯破臉,夜泉這次是不惜代價。”
“這是他最後一搏,當然會不惜代價。”南司月並不吃驚,當初隻身來京,便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這確實是極險的一招,但也是唯一能讓事態取得和平解決的方式。
“這裏很快便會被發現,舞殤和屬下的意思是——為了王爺和王妃的安全,還請王爺散入民間,由我和舞殤冒充王爺和王妃,將他們的注意力引開……”阿堵沉聲建議道,只是,還未說完,便被南司月輕描淡寫地打斷,“不可。”
“就算王爺不忍讓我們冒險,可是——王妃此時還有身孕,她不能陪着王爺一起冒險。”阿堵咬咬牙,終於頂了一句。
南司月默然。
“更何況,王爺如今武功盡失,即便與我們在一起,也未必有什麼助益,舞殤在這裏呆了那麼久,他們也拿我們沒奈何,還請王爺大局為重,不要和屬下爭了。”阿堵說得也是實情。
現在全城戒嚴,城中的人員已經損傷嚴重,南司月縱有通天本領,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現在,只能等城外接應的那對人馬來。
而等待援兵的這兩日,確實極度兇險。
“王爺!”見南司月仍在沉吟不決,阿堵“啪”得一聲跪了下來,“王妃如此再遇到什麼事情,孩子便沒了,王爺難道都不為她想一想?”
他兀自沉吟了片刻,終於垂眸,淡淡道,“你們先去安排吧。”
阿堵喜形於色,立刻起身朝外面走了去。
南司月則轉身,微微地推開半掩的門,望着燈光下依舊讀得很專註的雲出,不知為何,那天莫名害怕的感覺,再次洶湧而至。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撐不住了,你能不能為了我,好好照顧自己?雲出。
下午有事出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所以,不能預告下一章了,大家晚點來刷
他們住進一家城東普通農舍時,‘南司月’高調在城西現身。
大街上哨聲一片,腳步凌亂,幾乎所有的兵力都引到了城西,農舍里,南司月安靜地聽着門外的聲響,手中翻書的動作並沒有減緩半刻,等腳步聲漸遠,他側過身,指着書中其中一句話說,“這句方是全書的關鍵,虛實無測,九九歸一,你想理解其他的陣法,就必須將這八個字領會通透。”聲音恬淡,似乎外面的紛爭與自己沒多大關係。
雲出“哦”了一聲,將書接了過來,仔細地看了一遍,又坐在那邊冥想不已。
巍峨的皇宮。
君澄舞抬頭,仰望着面前高聳入雲的屋檐,突然轉頭問呆站在旁邊的包子,“你說,是皇宮大,還是我們當初住的那個騎樓大?”
包子想了想,輕聲道,“騎樓大。”
君澄舞點頭,“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她出神地朝粵州的方向看了一眼,微笑道,“不知道為何,我最近好懷念粵州。”
包子也憨厚地笑了笑,目光一移,停在了殿前緊閉的朱門上,“哎,我總覺得這個並肩王不是好東西……”
“他可是小樹哥哥的父親。”君澄舞低聲糾正他,可是說了這一句話后,又更加鬱悶地改口道,“他當年這麼對待小樹哥哥,可見確實不是好東西。”
包子失笑。
現在,他們口中那個‘不是好東西’的並肩王,正站在殿下,望着矗立在台階上、黑袍金帶的夜泉,他的兒子。
“所以,你只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夜泉漠然問。
“是。”夜之航垂眸,移開目光,輕聲道,“你可以認為我武斷,但南司月的話卻句句屬實,你便是當上了夜王,統一也這天下,也會終生處於熔漿之中。”
“你非我,怎知我不可以將這鍋熔漿,變成我自己的灶爐?”夜泉對夜之航並沒有一點客氣尊敬的樣子,他們兩人的談話,也不像尋常父子一樣推心置腹,簡直像外交官,針鋒相對,不肯露半點口風。
“所以,我給你一月的時間。”夜之航淡淡道,“如果這一月,你能夠留得住南司月,我便認為你有這個能耐,將熔漿變成你的灶爐。如果你做不到,便怪不得為父……再武斷一回了。”
“你還真的很好騙,上一次被南司月的老子騙,這一次,被他騙。呵呵。”夜泉突然譏嘲地笑了笑,“難道我上輩子和姓南的有仇?所以這輩子怎麼都擺脫不了他們的陰影?”
幼時的自由,如今的帝位,以及心愛的女子。
都與姓南的撇不清關係。
夜泉簡直無言了。
“可是,為父會給你一個很有用的人,如果你在這種情況下,都拿南司月沒有辦法,那不如採納他的建議。”夜之航說完,已經扭頭,朝跟在他身後的、一個戴斗笠的男子點了點頭,“過來見見少主吧。”
男子走上前,將斗笠緩緩地取了下來。
俊朗中帶着憨氣的臉,毫無表情,眉宇間甚至有隱隱的自棄,竟是南司月身邊最親近的阿堵。
阿堵在南王府中的地位,幾乎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如果他倒戈……
夜泉的手心滲了一層汗,連他都為南司月寒了寒心。
“阿堵是我的故人。”夜之航平靜地介紹道,“是我二十年前安插到南王府的暗衛。”
夜泉驚奇地看向阿堵,阿堵亦是一臉平靜,顯然,默認了夜之航的話。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你既然要與南司月決一高下,這個人,就留給你用吧。”夜之航繼續道,“一月後,是戰是和,再見真章。”
說完,他淡然地轉身,如來時一樣,無害地離去。
夜泉站在原地,目送着夜之航走遠,嘴緊緊地抿着,什麼都沒說。
——當日從鬼村將他迎出來,只是為了權謀,他只是需要他手中的權勢,如此罷了。
除此之外,你怎麼能對一個名義上是你的父親,實際上囚禁了你十二年的男人,有什麼舐犢之情呢?
可是,夜泉還是得感謝他送來的這個棋子。這份禮物,大得出乎他的意料了。
“老實說,我真的想不到,竟然是你?”等夜之航走出許久,夜泉從台階上緩緩走了下來,停在阿堵面前,皺眉問,“為什麼?就算你真的是二十年前他安插進南王府的,現在,你已經是南司月的親信,手中的權力並不小,相形之下,並肩王的權勢也已經不如當年了,你何必還要回來?”
這個疑問,夜泉必須問清楚。
不然,他實在不敢重用阿堵。
“為了報恩。”阿堵生硬地回答他,“當年我的父母族人,都被一夥強盜殺害,是並肩王救了我,並為我手刃仇人,那個時候,我就發誓,一定會報答這個恩情。”
“所以,他把當時才幾歲的你,故意送進了南王府,給南司月當近身小童?”
“是。”
“偏偏南司月與你一見如故,對你很是信任,這二十年來,一直栽培扶持於你,讓你從一個小小的伴童,成為了如今的大管事?”夜泉繼續問。
“是。”
“你可以為了並肩王的救命之恩,而背叛南司月,我焉知你不會因為南司月二十年的知遇之恩,而重新背叛救過你的並肩王?”夜泉冷笑一聲,咄咄逼人地問。
阿堵緊緊地閉着嘴,沒有分解半句。
神色間,那種沉痛與自棄越來越濃。
只不過,他這樣不合作的反應,反而讓夜泉放心了。
“告訴我,南司月和……和雲出在哪?”他轉身,背對着阿堵,沉聲問。
雲出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好像這幾天從來沒有這麼沉過,等她醒來的時候,南司月卻不在身邊了,只有幾個神色肅穆的黑衣男子,見她睜眼,那幾名男子筆挺挺地跪在了她面前,恭聲請安,“王妃。”
雲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們一眼,很自然地問,“王爺呢?”
為首的黑衣男子將準備好的紙條小心地遞了過去,雲出一頭霧水地接了過來,展開看,認出了是南司月的筆跡,非常潦草的幾行字,語氣也是輕鬆隨意的。
“有要事離開數日,留書幾本,閑時翻閱,不可太過勞累,不懂處,可於我歸來時講解。”
那親和的感覺,便好像他站在面前,淡淡地閑話家常一樣。
雲出剛剛還有點狐疑擔憂的心,此時也稍稍放下了一些,她將紙條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懷中,又問,“這是哪裏?”
“回王妃,還在夜都城內,王妃放心,這裏很安全。”回答的男人,還是那個為首的黑衣人。
“夜都現在還有安全的地方嗎?”雲出洞悉地笑,“難道是皇宮?”
這幾日顛沛流離,雖然南司月努力掩飾得很好,不肯讓她知曉如今的處境,唯恐她擔心,可是,雲出不是傻子,她心裏隱隱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他們頻頻地換位置,外面又經常人馬喧囂,可見,現在非但是夜泉在找他們,連南王府內部的消息,也適時泄露。
可南司月既然不告訴她,她也就裝作不知道,自顧自地看自己的書。
現在看書,未免有臨時抱佛腳之說,可只要你抱了,哪怕遲一些,總比一直不抱好。何況,只要她開了頭,就可以一直堅持下去。
雲出還是有一定天分的,這些年亂七八糟的生活,早教會她博聞強記與鑽研刻苦,她習慣從微小的細節去推斷事情,當然,也善於從細微的詞句中,體味一些似乎深奧的東西,再慢慢吸收貫通。
連南司月偶爾都會想:如果環境允許,曾給過她一個系統的學習環境,她未必比其他任何一個人差,甚至於他。
果然,雲出的話音一落,那個人的臉色頓時變了變,然後,垂下頭,沉聲道,“王妃洞察力非凡,這裏確實是皇宮。”
現在,整個夜都,真正能有資格談得上安全的地方,就只有皇宮了。
他們倒有能耐。
“這是皇宮哪裏?”雲出又問。
“一處冷宮,平時極少人來的。”那人有問必答,又快又精準。
雲出頜首,沒有再多問什麼,心中不免對南王府的實力頗為側目:在這樣重重封鎖中,還能把她送到了皇宮禁苑——也許,南司月真的可以化險為夷吧。
那麼,她就繼續聽南司月的話,且什麼都不想,只是好好地獃著,好好地……照顧好孩子……
想到後面,雲出的臉又有點發紅。
明明已經幾個月了,可她卻一點知覺都沒有,到現在,身體也沒什麼異狀,和以前一樣,對着鏡子的時候,那眉那眼那神情,完全沒有一點變化。
可是,身體裏卻已經有了另一個生命。
她和南司月共同的生命。
這種感覺很玄妙,潛移默化地改變着她,讓她漸漸少了許多衝動,變得心平氣和的,即便察覺了什麼事情,竟也可以出奇地冷靜。
表現出來的狀態,便是南司月看到的乖巧與安靜了。
他反而為她擔心了許久。
下一章:十一點半
南司月也不吵她,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透過稀疏地門縫,看着門外空蕩蕩的大街,目光慢慢地深了下去。
那個人是誰?
幾次三番暴露了他行蹤的人,會是誰?
第二批營救人員已經折損,這已經是轉移的第四個位置了,每轉移一次,知情人便減少一批,如果這一次,夜泉的人仍然能找到他,那——
南司月幾乎有點不敢想。
回頭再看看坐在樹下看書的雲出,額前的碎發掩着她素白的臉,雲出仍然一副很認真很專註的模樣,這幾日來,雖然幾經轉折,她竟是問也不問,安靜得出奇,好像真的一門心思在看書上。
雖然是南司月自己囑咐她: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管。
可他對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指望雲出能如此聽話,簡直是一絲不苟地完成了。
平心而論,她很聰慧。
即便基礎很薄很薄,即便她似乎真的不太喜歡看書,可一旦下決定去學,也是學得很刻苦,而且悟性很高。有幾個晚上,幾乎是南司月強迫她停下來,嘆息着勸她,“不要太累,你還有身孕呢。”
雲出這才抬起頭,微笑道,“從前雖然逼着包子他們上學,可自己卻沒怎麼看過書,總覺得這個東西又不能飽肚子,又不能欺負別人,沒工夫去折騰。”
“你若是有興趣,我可以慢慢教你,時間還很長。”南司月寬慰道。
“我沒興趣。”雲出搖頭,然後,又笑了笑,“可又很想多知道一些。”
南司月莞爾,“慢慢來。”
雲出淺淺頜首,還是很乖巧的樣子。
南司月心中頓軟,他伸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她微白的臉,柔聲道,“不如我們為孩子想名字吧?”
雲出臉色微紅,囁嚅道,“還早呢,着什麼急,而且,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她的聲音漸低,頭一縮,躲進了被子裏,側身,“睡覺!”
南司月也在她的背後躺下,手環着她的腰,聞着她幽幽的發香,十二月的夜,如此寂靜。
很快,又會是新的一年了。
“雲出。”
“嗯?”
“你幸福嗎?”
雲出往他懷裏靠了靠,沒有做聲。
南司月手臂微微緊,微微一笑,似乎並不強迫她去回答這個問題,他將臉埋在她的肩膀上,低醇微磁的聲音,自語般呢喃,“我覺得很幸福,從你在神廟中,說那一句話開始,幾乎是每時每刻都覺得幸福。就好像整個世界都突然有了呼吸,不再像以前那樣死氣沉沉,那麼鮮活明媚,花是香的,風是暖的,哪怕是唧唧咋咋的鳥鳴,也異常動聽,有時候,午夜醒來,看着窗外的天空,即便無星無月,了無光芒,我也會覺得那樣的黑夜很美。因為你在其中,這樣的夜,可以不擾你深眠……”
雲出眼睛一眨,眼淚便流了下來。
她翻過身,伸臂也摟住南司月的腰,將眼淚擦在他的胸口上。
“我愛你。”她低低地說。
“我知道。”他低頭吻着她的頭頂,“正因為知道,所以更加幸福。”
愛一個人,是你的運氣。被愛着,是你的福氣,如果你愛着的人,在同時恰好愛着你,便是幸福了。
罌粟般、不可撒手的幸福。
一旦撒手,便會將所有鮮活的呼吸,重新打回黑暗,從此清冷絕世,再無光明。
雲出身體微微蜷起,幾乎將整個人都縮在他的臂彎間,心中漸漸寧靜。
直到她完全睡熟,南司月才輕輕地鬆開她,在起身的時候,終究不舍,他低下頭,在她的唇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
雲出眉睫輕顫,似乎睡得並不安穩,但並沒有被他驚醒。
南司月又倚在旁邊凝視了她許久,終於從床上起來,緩步走到桌邊,掐斷桌上燃着的那隻安息香。
“進來吧。”他淡淡道。
他的話音一落,兩個黑色的影子鬼魅般落到了南司月面前。
“來了多少人?”南司月問。
“我們一接到王爺的命令,便召集了散在各地的好手,這次來京的,一共有八十七名,他們已經找好身份,隱蔽在城中了,靜候王爺吩咐。”其中一個黑影恭聲道。
“有驚動其他人嗎?”南司月又問。
“除了王爺之外,城中再無第二個人知道我們。”那人回答。
“很好,你們先將王妃帶到安全的地方,記住,無論發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她被人發現,”南司月又看了一眼雲出,想了想,他攤開桌上的宣紙,狼毫蘸墨,迅疾地寫下幾個字,交給那人,“等她醒了后,將這個交給她。”
“王爺不隨我們一起隱蔽嗎?”那人雙手接過紙條,抬頭愕然問。
“他連最後的棋子都動了,本王若是躲着他,這次來京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會付之東流。這才是他真正的棋局,既然已經下到了這一步,那就只能贏,不能輸!”南司月神色微斂,語氣冰冷,琥珀般碧色的眼眸,在屋裏搖曳的燈火下,顯得詭異難辨,璀璨得近乎妖冶了。剛熄的安息香繚繞着一縷將死的煙霧,一點點,消散在波譎雲詭的京都暗沉的夜裏……
“什麼是絕殺令?”自阿嫵說出那番話后,唐三就一直追問個不停。
簡直不眠不休,一直纏了整整一夜。
到天快亮的時候,阿嫵被他聒噪得實在沒辦法,這才停住腳步,望着他,漫不經心地問,“唐宮主應該知道當年並肩王與老南王的對立吧?”
“舉世皆知。”唐三挑眉道。
“既是仇敵,兩個又都是那麼……咳咳,請允許我用陰險來形容那兩位蓋世無雙的大人物……他們都是那麼陰險的人,在對付對方之前,會不會想盡一切卑劣辦法,做到知己知彼?”阿嫵又問。
唐三愣住,“你的意思是?”
“以唐宮主的聰慧,應該不難猜出來吧?”阿嫵不欲多說,她抬頭望望天色,自語道,“糟了,天亮了,南宮羽那邊應該得手了吧。我要過去看看情況,唐宮主,先行一步,你慢慢琢磨吧。”
“等一下。”唐三連忙叫住她,然後,迎着阿嫵的回眸,哂然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喜歡你唄。”阿嫵呵呵笑道,美麗的臉,表情如一個陷入初戀的俏皮少女,“你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真的很奇怪,有時候想害他,有時候又想幫他,不過,告訴你這個消息,我也不知道是害你還是幫你。”說著,阿嫵向他燦然一笑,“你好自為之吧,有機會再見。”
唐三倒被弄了一個莫名其妙,眼睜睜地看着阿嫵輕靈地消失在漸明的晨曦中,腦中則不停地迴響着她最後的話。
是啊,老南王與並肩王對立,到了後期,簡直勢如水火,恨不得將對方寢其皮、食其肉。
雖然,後來以並肩王的突然隱退而落幕,但他們給對方下的暗套,並沒有因此撤掉。
那些隱秘的,經歷了太久的歲月,也許幾乎連當事人都已遺忘的棋子。
此時正被南司月親近的人。
——唐三脊背一片森寒。
南司月身邊,有許多都是老南王之前的老部下,但老部下的年紀漸大,這次南司月來夜都,既是涉險,當然不會帶他們。
至於其它的死士,官階太低,當然也夠不上‘絕殺令’這個高度。
如此一想,能有機會給南司月致命一擊的,他身邊的,從老南王時期便在南王府的人——
只有——
只有——
“司月旁邊的阿堵人很好的,他是和司月一起長大的,他們名曰主僕,其實司月一直把他當親人,我也把他當親人呢。”
雲出的一次偶言,再次響在唐三的耳側。
他怔了片刻,腳步旋即一轉,朝那個巷子發足狂奔。
只是,等他跑到的時候,那裏已經人去樓空……
下一章:九點半
那些侍衛匆匆趕來時,雲出已經沒事人一樣,從柵欄里側鑽了出來,此時正倚着鐵柵,好整以暇地看着裏面的風景。
等他們人一到,她轉頭問,“告訴我吧,他現在是不是很危險?”末了,雲出補充了一句,“我不會亂來。”
那人猶豫了一下,才實誠地回答,“王爺此時確實危機重重,南王府里出現了內鬼,暫時查不到是誰,不過,王妃放心,王爺有完全的應對之策。”
雲出頜首,“現在在我身邊保護我的,有多少人?”
“八十七名。”那人恭謹地回答。
“全部去保護王爺吧,我呆在這裏會很安全。”雲出淡淡說著,目光越過那片荒蕪的冷宮地域,遙望着夜泉居住的那座大殿,“就算我被夜泉發現了,他也不會傷我。”
“可是,王爺吩咐過,讓我們誓死守在王妃身邊。”那人肅顏道。
雲出微微一笑,搖頭道,“你們還是去那邊吧,如果司月真的出了什麼事情,我還能活么?”
眾人一愣。
“走吧,只要他沒事,我就會沒事。”雲出朝他們篤定地說道,“放心,我又不是什麼經不起風雨的大家閨秀。”
他們本來就掛心南司月的安危,之前只是攝於王爺的命令,才不得不駐紮在宮裏,現在,既然王妃自己開口了,那人猶豫了一會,朝雲出欠了欠身,“屬下留十人在宮內保護王妃,其他人這便去支援王爺,王妃不必太過掛心。”
雲出矜持地點了點頭。
等眾人散去后,雲出又轉過身,朝那堵斷壁殘垣最後看了一眼。
荒草依舊,千年前的豪氣激揚,也終於消失在歷史滾滾的塵埃中,不可再尋。
雲出走後,南司月依舊如平常一樣,安靜地在院子裏看書,很有閑情雅緻,似乎根本未將外面越來越緊的時局放在心上。
現在,敵人在明,他在暗,既然做什麼都逃不出內線的眼,不如以靜制動。
更何況,他只要在明處一日,雲出那邊就能多一分安全。
畢竟,他才是整場行動的目標。
——到了第三天下午,對方終於按捺不住了,他聽到了門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與細碎的泥瓦濺落聲,那是一對訓練有素的狙擊手在佈防,各個大小要道,四周的屋頂樹木,便在剛才那短短一刻里,全部被狙擊手佔領,彎弓以待。這個小小的院子,只一會便被。
南司月輕輕地合上書,心沉了下去。
為謹慎起見,他現在的位置,只有舞殤與阿堵兩人得知而已。
如果他們能找到這裏……
那個內鬼,不是舞殤,便是阿堵。
可無論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南司月都覺得不可接受:阿堵是隨自己一起長大的,至於舞殤,更是南王府一個老將的女兒,也是自小在南王府長大。
他一向將他們視作親信,甚至有一度,在他與雲出私奔的那幾日,他曾認真考慮過,將南王府交與阿堵管理。
畢竟,之閑並不善於處理這樣龐大複雜的機構。
他全無保留地信任了他們,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南司月的心底終於泛起了寒意,這些日子以來,總是揮之不去的不踏實感,越發明顯了。他可以面對無比強大的敵人,卻無法面對至親之人的背叛。
外面的響動越來越大,他們已經到了大門前,便要撞門。
“咚!”
“咚!”
南司月放下書,又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讓溫熱的茶水暖着自己冰冷的指尖,面容越發沉靜了,目光淡淡地移向那群推門而入的人。
沒有舞殤或者阿堵。
想想也對,他們當然不會傻到在他面前現身,可是,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可現身呢?
南司月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冷魅地笑,竟是出奇地美,讓那些闖門而入的人,俱是一怔。
“你們這麼急着要來送死么?”他鳳眼微斂,眸光若水。
明明已經深陷重圍,還這麼有恃無恐。
想一想那日別院一役,從門口一直堆積到內院的累累白骨,來人不禁膽寒。
“讓他出來見我。”南司月依舊飲着茶,聲音卻越發寒冷。
眾人面面相覷片刻,一個人排眾而出,他掀開斗笠,筆挺地跪在南司月面前,“王爺。”
南司月將茶杯放下,靜靜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阿堵,好半天,才淡淡地問道,“舞殤呢?”
“她已經被擒了,關押在夜宮地牢裏。王爺放心,她現在很好。”阿堵低着頭,至始至終,沒有看南司月。
他的臉上,亦是死一般沉靜。
南司月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什麼也沒有再說。
還說什麼呢?
難道,讓他像女人一樣,抓住離開自己的情人,使勁地搖晃,“你有沒有愛過我,你為什麼要拋棄我?”
既已成事實,過往一切,又何必去追究真偽。
“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苦衷,至於苦衷是什麼,我不想追問。”一陣難耐的沉寂后,南司月終於開口,“你既已有了選擇,就不要再心存不忍,徒自傷身罷了。”
阿堵依舊筆挺地跪在他面前,不發一言。
在他身後,浮起一陣細碎的竊語聲。
阿堵突然彎下腰,畢恭畢敬地朝南司月磕了一個頭,手猛地抽出身邊的長劍,便要自盡在南司月身前,哪知南司月身形一動,紫袍輕揚,幻影般出現在他面前,右手緊緊地握住他的劍刃。
溫熱的血,順着冷白的劍刃,緩緩地滑落。
阿堵愕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南司月,“王爺……”
南司月不是應該武功盡失了嗎?
可剛才的速度,便連一個一流高手,也會自愧不如。
愕然過後,阿堵立刻一臉擔憂與急促,“王爺,你怎麼能服用——”
“衝著你這份關心,無論之前發生了任何事情,本王既往不咎。”南司月低聲打斷他,然後,揚高聲音,朗然道,“阿堵,你這次忍辱負重,假裝投誠,為本王將這些人帶了來,本王領你這份情!”說著,他的聲音陡然一冷:“全部誅殺,一個活口都不能放過!”
話音未落,從正屋裏突然衝出幾十名黑衣人,第一排整齊地蹲下,可連發的諸葛弩已經對準了牆外的樹上、檐下,箭如雨出。
那些先闖進來的夜氏士兵,根本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是鋒利的箭簇刺穿喉嚨,頹然倒地,倒地之前,還死死地盯着阿堵:也搞不清楚阿堵到底是哪邊的姦細。
也有反應快的,僥倖從這樣密集的箭雨里沖了出去,可到了巷子口一看,卻發現那些本守住要塞的大內高手,不知何時被人抹了喉嚨,軟軟的靠在牆邊。
他們正驚疑,一柄柄雪亮的劍已經繞到了他們的脖子上。
整個滅口行動,快而迅疾,連慘叫聲都沒放出一些,出了這個小巷子,大街上的人們依舊來往如常,根本沒有人發現這裏的異狀。
院子裏,阿堵依舊跪在原地,南司月在他身前,手始終握着劍刃,任憑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他沒有鬆開。
“王爺……”阿堵對這突發的變故有點恍惚,愣愣地看着南司月英俊深沉的眉眼,心中茫然。
“我說過,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你阿堵,仍然是南王府大主管,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主管,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他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地鬆開手,“從現在開始,你的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即便是自裁,也是抗命!聽到了沒有?!”
阿堵下意識地答了一聲‘是’,答完后,眉頭又皺了起來,他頹然地扔下長劍,雙手支地,頭垂得很低,面色慘敗如死灰,不敢再看南司月。
“就算王爺念着情分不殺屬下,屬下也不能再繼續留在王爺身邊了,屬下欠了並肩王一個天大的人情……”他慘然地低訴,只是,他的糾結還沒說完,南司月猛地揚手,衝著阿堵的右頰,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阿堵被他打得倒在了一邊,嘴巴一張,吐出了一口血,好半天,他才轉過頭,怔怔地看了南司月。
南司月的手上本就有傷,這一甩之下,阿堵的臉上也沾染了血痕,再加上唇角的血絲,頭髮散亂,看上去頗為狼狽。
可相比之下,南司月也似乎好不到哪裏去,他臉色蒼白得近乎泛青,目光灼熱得似可噬人,掌心的傷口深可見骨,拳頭緊緊地握着,垂在兩側。
從遠處看,他似乎只是氣定神閑地蹲在阿堵身前,因為阿堵的一句失言,惹惱了這位殺伐決斷的南王殿下,所以教訓了他一下而已。
可只有阿堵,才看得出來王爺綳得那麼緊,好像再一碰,就會裂成齏粉。
“你欠他的人情,本王會幫你還!”他盯着阿堵,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現在已經是本王的人了,不再是曾經的阿堵!”
阿堵怔住。
“起來吧,這件事,不要對第三個人說起。我會派人將舞殤救出來的。”南司月深深地吸了口氣,才從剛才近乎無力的緊繃中緩過氣來,他慢而優雅地站起身,淡然地看着四周,揮手道,“就按照阿堵原先的計劃實行吧。”
阿堵原先的計劃?
連阿堵本人都愣住了。
他何曾有什麼計劃?
這一次來,本是存了必死的決心,只望能以死還債。腦子根本就是亂糟糟的,還有什麼計劃?
正狐疑呢,南司月的千里傳音,已經低低地潛到了他的耳邊。
“知道你叛變的事情,南王府只有我一人而已,他們都會認為你是故意潛伏在那邊,你的聲譽不會受到絲毫影響。可是,機會只有這一次,阿堵,不要讓我失望第二次。”
阿堵聞言,痴痴地抬起頭,南司月已經拂袖轉身,大步朝堂內走去。
他的背影依舊筆挺修長,絕代風華,讓人忍不住想去追隨。阿堵以前看着南司月的時候,只覺得王爺才爍古今,運籌帷幄,天下無他不可為之事,他崇拜於他的強勢。
到今天才知道,其實王爺真的很累,剛才那一瞬,那緊繃的軀體,鐵青得近乎哀傷的面容,都讓阿堵覺得觸目驚心。南司月可經天,可緯地,可以在泰山崩塌於前時,不躲不避,甚至於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對於他愛着的人,只需要小小的一指之力,都可以讓他傷得體無完膚,潰不成軍。
到底需要怎樣的胸襟,才能包容一個你信賴了二十年的人,在生死關頭的背叛,還千方百計地去保全他的性命,他的名聲前途,甚至於,他的猶豫。
阿堵伸手抹掉了嘴角的血痕,終於站起身,追隨着那個清冷而威嚴的身影,大步走了過去。
下一章:四點吧
那些倒在屋裏屋外的人,全被秘密地埋掉,南王府的其他人則化裝成夜氏這邊的士兵,假裝“抓捕”到南司月,再由他們押送着,送往了皇宮。
如此,便能順暢無阻地通過大街上的重重封鎖了。
只是,這一招瞞天過海,實則險之又險,南司月這次只來得及親自召集兩批人入京,第一批此時正在保護雲出,他身邊的這一批,是他最後的籌碼。
只是,縱然這些侍衛都是南王府數一數二的高手,畢竟只有區區數十人,剛剛是出奇制勝,才可以將阿堵帶來的那些人全部搞定,而他們現在走到大街上,萬一露出了什麼馬腳,下一刻,便會被更多人的圍殺,到時候,後果不堪設想。
每個人都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唯有南司月,至始至終,沒有露出絲毫怯意。
他的安寧感染了其他人,大家漸漸將動作放軟,將神色放輕,便好像自己真的是夜氏這邊的士兵,正得意洋洋地抓着本季度最大的通緝犯,親愛的南王殿下,去皇宮領賞。
阿堵隨在南司月左右,神色間仍然有點木滯,但更多的,是一種決絕。
他現在,只能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站在南司月這邊。
可是——
“王爺,你真的不該服用那粒藥丸。”雖然經過了這麼大的巨變,阿堵絮叨的性格,還是沒辦法改啊,“它雖然有助王爺將真氣衝破丹田,恢復武功,可是這種葯太霸道,稍有不慎,很容易被反噬……”阿堵說了一半,又自發地咬住舌頭,將剩下的話吞了進去。
嘴裏徘徊着一縷苦澀的腥味。
王爺為什麼要孤注一擲,強行將自己的丹田沖開,不也是,因為他么?
沒有他的倒戈,王爺的處境何至於這麼危險?
可是,那一日,闖過別院后,並肩王秘密召見他,他又能怎麼做?
並肩王對他是有恩的,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幫報父母之仇的恩情,他銘記於心,怎麼能棄而不顧?
所以,他只能聽並肩王差遣。所以,將那麼信任自己的王爺,限於不義。
就算南司月原諒了他,他也不可能原諒自己。
阿堵正胡思亂想,幾欲撞死,他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另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握住。
隨意的,堅定的,溫潤的,只是這樣簡簡單單地一握,便讓他煩躁欲狂的心,出奇地安寧平和。
“放心,都交給我。”南司月的目光依舊看向前方,寬大的袖袍,也掩住了那兩隻一握即分的手。
阿堵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只要在南司月身邊,他就什麼都沒有辦法去想,只需要執行他的話。
按照原計劃,阿堵他們截住了南司月,就要將他送往皇宮,準確地說,送到夜泉的面前。
一路上,也有盤查的人,可阿堵應對如流,而且,他們也萬萬想不到。
他們很順利地進了宮。
剛剛從雲出身邊撤走的六十七人,還不出半個時辰,又重新折返了回來。
雲出驚疑地看着領頭的那位,不解地問,“難道大人改變主意了?”
“不是,我們剛剛得到最新消息。”首領垂頭,低聲道,“王爺已經被擒了。”
雲出怔住,好半天,才扶住桌沿,筆直地站好,“然後呢?”她冷靜地問。
“他們已經入宮。”首領回答,“就在剛才,被阿堵送進了夜泉所在的昊天殿裏。”
“阿堵?”雲出眨眼,有點搞不清狀況。
“屬下也只敢遠遠地打聽了一會,所以具體情況並不太清楚,風聞,阿堵大人似乎是當初並肩王安插到南王府的內應,現在——他倒戈了。”自從奉南司月之命,將王妃送到安全的地方后,他們這行人,變算徹底與外界斷了聯繫,只在深宮大院獃著,全心保護雲出的安全。
直到中午的時候,雲出發話讓他們去保護南司月,這才從冷宮的領域出去,卻不防,剛出去沒多久,就撞到了南司月進入昊天殿這一幕。
他們裝作好奇,向旁邊的宮中侍衛問了幾句,那侍衛剛好知道一些內幕,正苦於八卦無處訴,便神采飛揚地將阿堵在南王府潛伏二十年,一朝倒戈,擒住了南王的實例好好地吹噓了一番,他們這才恍然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樣一來,很多事情都說得通了。
為什麼自硬闖別院后,王爺的蹤跡會一再暴露。
為什麼那些前來援助的南王府眾人,會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埋伏。
——這些高度尖端的秘密,本只有寥寥數人知道,可是,如果阿堵倒戈……
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阿堵幾乎知道南王府的全部秘密!
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那些本打算援助南司月的六十多名暗衛也沒敢妄動,待南司月進入昊天殿後,他們也退了回來,向雲出報告了這個消息。
現在王爺被擒,阿堵大人倒戈,舞殤下落不明,他們一下子便成了群龍無首,只能唯王妃的命令馬首是瞻了。
聽到這個消息,雲出一時半刻也有點回不過神來。
怎麼會是阿堵呢?
她可以懷疑天下人,卻無法去懷疑那個笑容憨厚,行動利落,對她親和友好的阿堵。
換言之,連她都不願意相信,對於一直將阿堵視為親人的南司月而言,又該是多麼難以接受的事情!
雲出的心突然一陣揪痛,也說不清是為誰而痛,但卻是痛得厲害。
“王妃,如果王爺真的出事,我們必須將你儘快送出夜都。”那個首領還沒忘記對南司月的承諾,“現在各門的守衛都已經變弱,正是出城的最好時機。”
這也是南司月一早設定好的一步。
他入宮,夜泉以為得手,夜都的防護必然會鬆懈——到那個時候,他應該會更擔心進城的援救人員,而不必擔心那些出城的人。
這個時候,也是雲出離開、最安全的時候。
他不能繼續讓她在這個危險的地方呆下去了。
只是……
南司月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到,雲出已經知道了他入宮的事情。
既然已經知道,又怎麼會那麼洒脫地離開?
“先派兩個人去打聽王爺那邊的進展。”她的臉色方才一片雪白,可仍然站得很直,在這樣一個近乎毀滅性威力消息的打擊下,雲出的表現,反而比這八十七名暗衛來得鎮定許多,“再找一個人通知各部,就說……”她頓了頓,終於用一個折中的方法,防範於未然,“現在從夜都傳出去的任何指令,如果沒有王爺的親筆親言,都按下不動。”
倘若阿堵真的叛變,她必須保證南司月的後方不至於起火。
可是,如果阿堵沒有叛變呢?
雲出也不會讓這條詆毀性的消息,從這裏傳出去。
“今天的流言,只止於這裏,誰也不要再說起。”她掃視了一下眾人,慎重地吩咐道,“如果我聽到其他人再談論阿堵的是非,我會不厭其煩,一一地‘問候’各位,直到把那個人問出來為止。”
眾人聽旨。
其實,對於這個不太公開化的王妃,他們心中也沒太多的崇敬之心,只是單純地將她當成一個妃子來對待。
不過,南王對這位王妃的重視,也是舉府皆知的。
有了這一層,他們對雲出就更用心了一些,愛屋及烏也罷,攝於南司月的威嚴也罷,可打心底,還是將她當成一個女流之輩。
然而,在此時狀況不明,群龍無首之際,這個看上去單純好騙、毫無閨秀氣質的女子,身上卻有一股讓人安靜的力量。
“在消息更確切之前,大家且稍安勿躁。”簡單地安排了一陣后,雲出竟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隨口道,“該幹嘛就幹嘛去,等會有安排,我再叫諸位。”
出了留下來打探南司月消息的幾個人之外,其他人都各自散了,重新回到自己偽裝的那個崗位。
“你們過去后,不管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好好地記住,回來一一告訴我。”雲出抬頭,重重地叮囑那兩個探子,“夜泉不會太快把王爺怎麼樣,若還不想南王府舉全府之力對他進行報復,他一定會先將王爺關押起來,你們探清楚王爺被關在哪裏后,再回來。”
那兩人聽命頜首,迅疾地隱了出去。
雲出仍然坐在桌邊,呆坐了很久,突然扭頭,朝站在她身後,專門伺候她的老宮女說,“麻煩你,我餓了,有東西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