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事

第4章 夢事

第4章夢事(本章免費)

世人只記得南之閑是王朝的大祭司,卻忘了在進入祭天司之前,他是南王的二世子。

只是小時候便被前任大祭司收為弟子,與家人聚少離多,十六歲更是繼承大祭司的職位,從此盤桓京都,一晃便是六年。

家裏還記得他的,也許只有這位從小見他長大的老管家了。

“大哥呢?”隨老管家邁進那座熟悉的宅院,南之閑的目光逡巡過那些亭台樓閣,聲音很輕,可又蘊着說不出的關切。

“王爺在書房,老奴這就去通告王爺。”老管家還在激動中,想跑着去見王爺,又不捨得離開南之閑,左右躊躇了一番,順手招了招路過的一個小廝,道,“叫張管事去通知王爺,說二少爺回來了。”

“是。”小廝趕緊打了個千,折身便走。

“哎,張管事此刻在賬房,你怎麼往北走?”老管家一見小廝輕浮毛躁的模樣,心中不喜,冷着臉提醒道。

“是,是。”小廝吐了吐舌頭,頭一低,又疾步朝東走去。

老管家搖搖頭:最近府里的人是越來越散漫了,這小廝怕也是新來的吧,臉生得很……

這小廝確實是新來的,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喬裝后的雲出。

唐三給的信息不多,他並不言說南之閑是什麼人物,只說進到南府後,那個長相最清雅、舉止最漠然的男子便是南之閑了。而她的任務,便是讓南之閑為她神不守舍,最後動心動情乃至失身,然後,雲出再把他踹掉。

公平點看,這個任務不算太難,想她十三歲出道,第一件案子裏便是迷得道台老爺為她生生死死、把傳家的寶貝拱手相送。而在這出道的四年裏,如此個案更是數不勝數,或端莊或優雅或邪魅或可愛的角色,勾搭那些個男男女女,百無禁忌。

相比之下,一萬兩銀子的高薪也不算吃虧——雲出決定原諒唐三惡劣的威脅了。

她現在裝成一個剛入南王府不久的低等小廝,老管家吩咐下來的事情,還是要認真完成的。雲出一面朝東疾行、尋找賬房的所在,一面用眼睛的餘光去打量這座恢宏壯闊的南府大院。

老實說,雖然她走南闖北見識了不少豪門大戶,南府仍然讓她嘆為觀止。

從臨街的紅木門走進來后,便是正院門,它是由一整塊大石頭刻出來的,上面雕着日升月落的軌跡,足有三人高。石質潔白如玉,應該采自王朝最北邊的玉石山。而南國臨平,在王朝的南方。

光這搬運的人工費,就令人咋舌不已。

更何況,入了正門后,延伸到正廳的石板路,竟也是這種晶瑩欲滴的玉山石。正廳屋檐上鑲嵌的琉璃瓦與綠寶石,兩側柏樹上掛着的流蘇和錦緞,更是奢侈得令人髮指。

果然是財大氣粗的南王府啊。

她躡手躡腳、順風順水地走過走道、迴廊,穿過三進三廳的前院,正要步入管事們居住的後院。在兩院交界處有個佈局精巧的小花園,並不大,但是採用了借景的技巧與視線上的錯覺,無數假山層次鱗比,透過中間的窟窿,可以看到一副副迥然七彩的畫面,好像穿過那些山洞,便能抵達全然不同的世界。

——當然,真的穿過去后,大概只能看到一小塊修葺整齊的草地或者小噴泉或者一簇繁花而已。

建造這座花園的人無疑是聰明的。南王府邸沒有一點世間的俗氣,處處透着脫塵的靈動和古老的韻律,譬如那一路走道的青石板路、蒼蒼古柏、高大巍峨的門楣,都讓人不自主地忘記了今夕何夕,抑或人間天上。

雲出貪看景緻,漸漸地越走越慢。

然後,她突然頓住了腳步,目瞪口呆地盯向了其中一個洞口。

從一方山洞裏望過去,洞的那一邊,是茵茵的苜蓿草。

彷彿接天連地的苜蓿草。

鵝潢色的,純白的,在乍起的風裏,飄搖逸散。

他在風中央。

閑閑的長袍,微垮着,露出削瘦的肩膀和鎖骨,像午睡初醒的模樣,頭髮用絲帶繫於右肩,風灌滿袖,風動衣枚,風拂發梢。

——好像一眨眼,他亦能隨風而去,消失在漫天的苜蓿草里。

雲出的手心沁出汗來,那個景緻如此似曾相識,依稀彷彿,是遺落在夢裏的歌謠。

心口突然刺痛,單單隻是一個隱約的側影,就讓她痛得不能呼吸。

溺水一般,窒息着。

他終於轉過頭。

一張英俊絕倫的臉,像天地最精巧的匠人雕刻的作品。

他的膚色很白。唇微抿。紛飛的長發在陽光里有種淡金的色彩。

冰魄般的眼眸,似看了她一眼,又漫不經心地移開。

臉上沒有悲喜,眉眼間,是侵入骨髓的冷漠與無動於衷。

她幾乎想走過去了。

可是再一眨眼,苜蓿飛漫滿天,他融在苜蓿花叢里,狐魅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雲出又獃獃地站了一會,直到風灌衣領,她忽而打了個寒噤。

人一下清醒了,全身冰冷冰冷的。

真是撞鬼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魘?

可是世上是沒鬼神的,雲出捂着胸口,又暗暗地安慰自己道:他一定是府里的什麼人,不過是長得漂亮些,害她貪看美色、失了魂而已。

唐三說,南王府那位長相最清雅,神情最淡漠的人,便是你此番要找的南之閑了。

難道他就是南之閑?

是她這次行動的目標?

雲出先是蹙眉、而後傻笑了一番,又瞧了瞧已經空無一人的苜蓿園,甩甩手,晃蕩晃蕩地繼續朝後院走去。

南府二世子回來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雲出剛把這件事稟告給張管事,整個賬房都炸開了鍋。

接着,所有人都開始動起來:燒熱水的、準備宴席的、綵排戲曲的、收拾廂房的……

雲出是新來的,暫時幫大夥打打下手,所以也不太清楚府里到底準備了什麼慶祝活動。

只是一晚上像只小老鼠般忙來忙去,看灶台啊,端茶水啊,等到活兒終於忙完后,雲出已經累得骨頭散架了。

回房時,她遠遠地往着前院的燈火通明,撇撇嘴,一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模樣:敗家子,消耗得可是民脂民膏啊。作孽。

正腹誹呢,房門匍一推開,一粒核桃倏得飛了過來。

雲出本想躲開,可是核桃的速度過快,不可避免地‘啪’一聲敲在了她的額頭上。

“幹嘛?!”她摸着額頭,瞪圓眼睛,看着屋裏的不速之客。

“喂,今天有什麼收穫?”唐三笑眯眯地倚在屋樑上,一隻腿垂了下來,修長均勻,在雲出的頭上晃啊晃啊的,晃花了她的眼。

“我今天看見南之閑了。”雲出默念了幾段職業準則,壓下火氣,老實地回答。

進府的第一天就有如此進展,效率還算不錯。

“看見他有什麼稀奇,”唐三卻並不肯定她的勞動成果,漫不經心道,“南之閑本來就是走在哪裏都矚目的人。”

更準確地說,是走在哪裏都討人嫌——總是一副世人皆濁我獨清的模樣,可不討厭?

雲出歪着頭想了想,不置可否。

“你的表情很奇怪——鶯鶯,你不會看上他了吧?”見雲出似陷入沉思,唐三俯下身,自高處饒有興緻地望着她,問。

“滾!”雲出再次不客氣地剜了他一眼,信手拿起桌邊的雞毛撣,往唐三的腿上戳過去,“趕緊給我下來!”

唐三笑笑,順勢從屋樑上躍到她身前。

兩人冷不丁隔得這麼近,都有點怔忪。唐三的容貌是無可挑剔的,即便是近距離觀察,那眉眼間的風情,細膩的膚質,唇角的弧度,都完美得無懈可擊。

“說起來,你的易容術還真不錯。”在雲出盯着唐三細看那一會,唐三也把小廝裝扮的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個遍,而後摸着下巴,由衷地感嘆道。

雲出瞪了他一眼,得意地回了一句,“廢話!”

易容術可是她的立身之本啊,不然,她又怎麼能在人才濟濟的騙子屆混得風生水起?

“算了,你今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明兒繼續。”兩人又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唐三突然打了個呵欠,大喇喇地走向床鋪。完全沒有出場時在眾位姑娘們面前的儀態。

眼見着唐三竟然躺到了自己的床上,雲出一頭黑線,冷着聲問,“你不會打算在這裏過夜吧?”

說著,她上前使勁地拽他起來。

“你的包身價太貴,我現在身無分文,住不成客棧,只好賴在這裏了。”唐三賴在床上,抱着枕頭,死活不肯鬆開。

“誰叫你包下我的?還不如把那銀子全部給我!”想起唐三那個豬頭把自己錯當成鶯鶯,下重金包下‘鶯鶯’一個月,雲出就覺得肉痛。

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她的最愛啊。

當然,也有一個好處,能讓真的鶯鶯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會擔心被人抓到。

兩人又糾纏了一番,雲出的力氣到底不敵唐三,自己也早已累得夠嗆,拉拉扯扯到最後,她終於氣喘吁吁、萬般無奈地看着比自己還厚臉皮的超級無賴。

唐三依舊扒拉在床上,抱緊枕頭被褥,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模樣。

“算了,你長得這麼像女人,我們睡在一起,吃虧的未必是我。”她實在沒了力氣,又不想在這秋寒地凍的時節睡在地板上,雲出挑挑眉,突然綻出一輪笑來,一臉痞像,“到時候可別哭天喊地讓我負責。”

“你別想亂來啊。”唐三做勢抱胸,警戒地瞧着她。

“哼哼,怪你自找!”雲出淫笑數聲,踢掉靴子,爬上床去,兩隻魔爪不客氣地搭放在唐三的肩膀上。

唐三卻突然笑了,笑如桃花乍盛,光風霽月,只覺滿目繽紛,讓雲出有一瞬的心旌動搖。

她的臉沒來由地紅了紅,突然間興緻索然。她鬆開唐三,不再繼續調笑,拉起腳下的被子,嚴嚴實實地裹在身上,翻個身背對着他,嘟噥道,“睡覺!”

將被子拉緊,雲出幾乎將整張臉都埋進被子裏了,可還是覺得很不安。

並不是怕唐三會侵犯她,而是——剛才唐三笑的時候,她真的被驚了一下。

就像心臟被高高地懸了起來,啪啦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疼,但是失重得厲害。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真是,男人長那麼漂亮有什麼用,又不能掙錢!

——不過,如果賣給深閨寂寞的老太太……

她邪惡地算計着,心情又好了起來,隱隱約約感覺到身後人的動靜:唐三也不再纏着她玩鬧,老老實實地躺了下來,隔着她一個拳頭的距離,呼吸聲也規規矩矩,很快均勻了。

那平穩安靜的呼吸聲,讓雲出有種莫名的安心。

她闔上眼睛,很快睡著了。

眼皮動了動。

還是那個夢境,從小到大,翻來覆去地做着同一個不知所謂的夢。

夢裏苜蓿漫天飛舞。

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筆挺地坐在馬上,遙遙地望着她。

絕代風華。

她想走過去看清楚一些,腳步剛挪,人便跌了下去。

跌在虛無中,速度越來越快,耳邊風聲呼嘯。

苜蓿翻卷凌亂,男子的殘影與湛藍的天際融成一片遙不可及的濃霧。

她聽到墜落的女孩心中不停的默禱。

如有來生……

如有來生……

雲出突然睜開眼睛,額際上已浮起一層薄薄的汗。

見鬼的夢。

她舉起手,作勢去擦汗,驀然察覺身邊有人盯着她。

駭然扭頭,便看到了唐三亮晶晶的眸子,一眼不眨地瞧着她的臉。神情很自然,自然得有種純潔無辜的錯覺。

“你幹嘛?”雲出往床側退了退,唐三此刻的姿勢讓他們兩個離得太近。

“你做噩夢了?”唐三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越矩,秀美的臉上隱隱地蘊着關切。不像偽裝。

“厄,不算噩夢。”雲出含糊地應了聲,又翻個身,繼續睡覺。

唐三看着女孩瘦削的背影,重新躺平,沒有繼續追問。

這個鶯鶯姑娘,委實奇怪。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風塵女子的感覺,跳脫開朗,有時圓滑得可愛,有時又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

——果然是花魁……

他微微一笑,瞥着她黑鴉鴉的頭頂,伸手扯過被她做噩夢時掀開的被子,小心地為她蓋好。

及近,方聽到她隱隱的呼嚕聲。

雲出已經睡著了。

他盯着她的睡顏看了一會,也頭枕手臂,闔上了眼睛。

又是忙碌的一天。

雲出醒來的時候,唐三已經不在床上了。

那人神龍見首不見尾,雲出早已經見怪不怪。

她反正不知道他的來歷,等這事一了,以後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雲出一向懶得管閑事,更沒有多少好奇心——好奇心又不能賺錢!

簡單地洗漱后,雲出套上深藍色的小廝工裝,利索地跑到老管家那裏聽候差遣。

老管家因為二少爺回來,昨晚多喝了幾杯,心情又太激動,一把老骨頭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早晨便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可恨其它的人早已向更年輕的張管事獻殷勤去了,竟沒有人發現他有恙。

雲出本是混進來的,只是昨天剛好為這位已經離職老管事辦了件差事,今天吧唧吧唧地跑過來,原是想聽賞的。一走到門口,聽到老管家的呻吟,當即面色一喜,推門進去了。

老管家正感嘆着人情涼薄,聽見門軸響,抬頭,便見到了昨天那個迷迷糊糊、毛毛躁躁的小廝。

“老管家,小雲來給你請安了。”雲出眼珠兒提溜轉了轉,畢恭畢敬地打了個千,然後堆滿一臉關切,“管家可是哪裏不舒服?小雲進府之前學了些推拿診脈之術,不如讓小雲替您瞧瞧。”

說完,也不等老管家多問,雲出已經自發地走了過去,拿出自己摸打滾爬總結出的十八般武藝,將小老頭伺候得舒舒服服,口中兀自說個不停,什麼‘一直仰慕老管家的為人啊。’‘那些只知新人不知老人的勢利眼不得好死啊’‘我八大姨的小叔子的女婿的侄女經常提起您老人家啊’‘南王府可不能少了您老啊’……

總而言之,她雲出對這位南府老人的敬仰之心,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老管家被她哄得雲裏霧裏,哪裏還去追究她是哪個房的小廝。一上午的推拿下來,兩人已親如祖孫了。

“南府像你這麼懂事的後輩不多了。”腰不痛了,老管家的精氣神兒好了很多。想起昨天雲出差強人意的表現,老管家又加了一句,“就是需要歷練一段時間。”

“是,是。”雲出彎腰垂眉,謙恭地應着。

老管家滿意地點點頭,摸着鬍鬚,慢條斯理地問,“你現在在哪裏聽差?”

雲出心思電轉,立馬回答道,“在伙房。”

伙房人多眼雜,每天都有人來有人走,想查處底細不太容易,何況,她昨天確實在伙房打了一天的雜工。

“伙房……”老管家沉吟了一番,上下瞟了雲出一眼,“你說,你是誰的親戚來着?”

“是小翠姐的姑丈的姐夫的侄子。”雲出把剛才編排的關係反着說了一遍。

小翠是一早打聽出來的人,十年前曾伺候過老王妃,後來放出去嫁人了。

聽到故人的名字,老管家眼睛有點酸澀。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自從老王爺和老王妃相繼去世后,大世子繼承了南王之位,這府里的下人也紛紛改朝換代,到現在,只剩下他這一個兩朝元老、孤家寡人了。

所以,此時聽到小翠的名字,老管家覺得尤其親切,連帶着看雲出也親切和藹起來。

“伙房終究不是長留之地,這樣吧,二少爺回來暫住幾天,身邊缺少一個使喚的人。你去伺候二少爺吧,其它的地方老夫不能做主了,二少爺是老夫看着長大的,他身邊伺候的人,還是老夫說的算!”

老管家說這番話時頗為豪氣。

雲出自然千恩萬謝,心中卻腹誹道:誰是二少爺?他和南之閑不知道走得近不近……

依稀間,她憶起昨天在王府門口見到的男子——青衫翩躚,當時沒看清他的樣子,只記得臉色素白,似乎清秀,氣質也好。當時便聽見老管家稱呼他‘二世子’。

罷了,好歹也是一美人,讓她雲出伺候伺候,不算吃虧。

領了老管家的雞毛令牌,雲出屁顛屁顛地跑到二少爺現在居住的聽雨軒任職去了。

去聽雨軒的路上,不可避免要經過昨天的那片園林,雲出在‘撞鬼’的地方略頓了頓,猶豫了一下,終於繞過假山,朝苜蓿那頭走去。

她本來沒有抱多大希望,目的也不太明確,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此刻的行為,那便是‘鬼使神差’。

剛轉過突出的岩石,面前的景象卻讓雲出驚了一跳。

假山後有人,而且,不只一個。

兩個男人。

兩個雲出都見過。

其中一個是她馬上的主子,南府二少爺。

另一個……

竟是他。

那隻魘到她的‘艷鬼’,此番任務的目標人物——南、之、閑!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雲出趕緊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鑽進一人深的山洞,把自己隱藏好,很沒道德地偷聽別人的談話。

“祭司大人,你的話太多了。”‘南之閑’冷冷地說。

雲出並沒有探出頭看他們,可是只聽這個聲音,便能確定,它是艷鬼說的。

那聲音太冷,太銳,像深冬最冷的風,劃過雪山最高的巔。不帶一點俗氣,可是冰稜稜的,晶瑩剔透,冰渣子一般。

和本人的形象極其符合。

“你為什麼還是放不下?”二少爺嘆息道,“陛下……也是不得已。”

這個二少爺的語氣還算溫和,雖然也有種高高在上的疏離感。

果然是上位者啊,連聲線都非凡品。雲出本着仇富心理,小小地腹誹了一句。

“我無心去爭,你不必為他說話。”‘南之閑’冷冷地打斷他,“你此番回來,是給他當說客的嗎?”

“不是,我回來另有一件機密事要做。還有……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二少爺好脾氣地應對‘南之閑’的冷淡,態度放得極低,幾乎有點委曲求全了。——倘若年輕的皇帝見到他此刻的神情,只怕會氣得吐血。

不食人間煙火的祭司大人竟然會用那麼崇敬恭順的目光看另一個人,身為天下第一人的皇帝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禮遇!

“我沒有什麼不好的。”‘南之閑’卻並不領情,疏疏淡淡地回了一句。

二少爺還待說什麼,又聽聞‘南之閑’道,“你回來后還沒有拜祭爹娘,我已經吩咐人去準備了,此刻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你去吧。”

這麼明顯的逐客令,二少爺不至於聽不懂。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拒人千里之外的兄長,一個‘哥’字在喉嚨里滾了滾,又壓了下去。

然後,他轉身離開。

雲出耐着性子等腳步聲再也不聞了,方探頭探腦地朝苜蓿園的方向瞧去。

淡紫鵝白的苜蓿叢里,只剩下‘南之閑’一人,單單薄薄地立着。

只是一個背影,便讓雲出覺到一股徹骨的蕭瑟。不過,已經不會像第一次那樣讓她失常了。

該用什麼方法去接近他呢?

雲出想了諸多方案,又一一推翻。

他依舊站在那裏,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正被人算計。

風柔柔地吹,深秋的風,高爽怡人,呼嘯而過。

苜蓿再次漫了起來。

鋪天蓋地。

雲出腦中驀然空明,她再一次,鬼使神差地,邁出腳去。

初時很慢,而後開始加速,低着頭,不管不顧地沖向那個冷若冰山的身影。

聽到身後的響動,前方的男子優雅轉身。

然後,一個小而溫軟的身體撞進了他的懷裏。

“哎呀——老鼠——”雲出跳起腳,雙手很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幾乎把整個人的重量都掛到了那人身上。

其實,她本想說自己被惡狗追。可是話到嘴邊,雲出突然想起南府根本沒有養狗,所以改成了老鼠。

老鼠是無孔不入的,這個謊言無從求證。

“好大一隻老鼠!”為了強調自己是被嚇得衝過來,而不是無緣無故地投懷送抱,雲出又嚷嚷了一句,聲音微顫,楚楚可憐。

可話音剛落,雲出自個兒又傻眼了。

她忘記了自己是男子打扮,她現在的身份是小廝!

一個弱女子驚嚇之餘掛在男人身上還算是英雄救美,一個男人這樣又算什麼回事。

算了,呆會就說自己為了賣身葬父所以女扮男裝忍辱負重——搞不好還能博得他的同情唏噓,進而得到垂憐愛意,於是順利完成任務,吃干抹凈抬腿閃人。

“老鼠應該已經走了,你可以下來了。”‘南之閑’倒沒有質問她的性別,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冷冰冰地說。

雲出訕訕地鬆開他的脖子,擠出一個迷死人不償命的可愛笑容,想繼續搭訕,話到嘴邊,卻又怔住——

‘南之閑’至始至終都沒有看她。

那雙冰魄般眸子淡藍一片,那麼幽深動人,卻沒有焦點。

更沒有倒影。

像兩枚絕美的玉石,但失了精魄,只看到冰寒的封印。

他看不見。

他竟然是瞎子?!

雲出驚愕萬分,霎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倒是‘南之閑’,在雲出鬆開的他的那一刻,已經退了一點,遠離她。然後漠然轉身,就要走開。

“哎,等等,我說,南……”雲出趕緊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胳膊。

好不容易搭訕上了,她可不能輕易放他走。

他卻猛地轉身,沉聲問,“你直呼我的名字?”

那麼嚴厲的語氣,讓雲出把‘之閑’兩個字又咽了下去。

南王南司月的名字,除了當今聖上,夜氏王朝再無第二人敢如此直呼。

南司月並沒有自矜責怪的意思,只是很驚奇,驚奇里又帶着一點點不悅。

“叫個名字而已,至於那麼大呼小叫嗎?”雲出咽了咽口水,小聲地嘀咕道,“名字不就是給人叫的嗎?”

“你知道我是誰?”南司月冷聲問。

知道他的身份,還敢這樣不知禮法地對他,難道是嫌自己的命太長嗎?

“嘿嘿,我就是亂猜的。”雲出撓了撓頭,笑嘻嘻道,“我進府之前,有人告訴我說,府里最英俊最瀟洒最倜儻最高大威猛最溫和懂禮的人,就是你了。你這麼英俊,又好心地幫了我,所以啊,我猜你就是南……咳咳,你不喜歡我直呼你名字,我就叫你小南南好了。”

無事獻殷勤,總是沒壞處的。

南司月皺眉,這一通話可謂是狗屁不通,至於‘小南南’的稱呼……

他的嘴角抽了抽。

——不知好歹的小丫頭。

從雲出撲過來的那一刻起,南司月就察覺到她是女子。他看不見她的偽裝,卻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幽凜清凈。很好聞,不惹人反感。

“我叫小雲。”雲出自顧自地說完,然後猝不及防地握住南司月的手,上下搖了搖,相當熱情地招呼道,“既然有緣認識,從此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了。”緊接着,她又壓低聲音,恫嚇般耳語道,“既然是好朋友,我順便告訴你一件事,剛才和你吵架的人可是南王府的二少爺。他可是有名的兇殘暴虐,你得罪了他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不過,你放心,有我小雲在,什麼都不用擔心!”

他的手好冷。雲出一面嘰嘰咕咕地說著,一面暗暗地想。

南司月的手,纖長光滑,卻又如冰塊一樣沒有溫度。雲出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忍住了將它甩開的念頭。

從來不知,活人的手也可以冰冷如斯,像一隻死去多年的遊魂。

南司月在被她抓住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想抽開,哪知小丫頭攥得很緊,柔軟的小手散着汩汩的溫熱,毫無做作的纏着他。他心中一暖,遂放棄了抵抗,任由她這樣抓着。

只是,何以她說話這樣顛三倒四的?之閑很兇殘暴虐嗎?

據他所知,他的二弟南之閑,可是王朝第一溫雅斯文之人。

其實,也怪不得雲出這樣烏龍,實在是唐三傳達給她的消息大錯特錯。

那日她逼着他問,“說,南之閑到底是府里的什麼人?和南王扯上關係的事情,我可不做!會被誅九族的!”

唐三眯着眼睛,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他幾乎不算府里的人,充其量就是暫住王府,估計呆不了多久就會被人趕走。南王不會為他出頭的,放心放心。”

所以,在雲出的意識里,南之閑是一個可憐的、寄人籬下的落魄公子。

如今見他是個瞎子,這種觀念便更加堅決了——甚至沒來由地升起一副鋤強扶弱的狹義心思來。

“你到底是哪個房的?”等雲出搖了一會後,南司月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沉聲問道。

驟然失去溫暖的右手垂入寬襟的袖口裏,微微攏着,寒風透指縫而過,霎時冰冷如初。

“我就是來伺候這位殘暴二少爺的!”雲出做大義凜然狀,又自來熟地撞了撞南司月的胳膊,擠眉弄眼道,“放心,我來當你的眼線。他如果有什麼不利於你的動作,我就來通知你。要不這樣吧,小南南,以後我們每天傍晚都在這裏會面好不好?”

她本來是想弄清楚他現在的住處,然後直接殺上門去的,可是見南司月冷冷淡淡的模樣,心想:只怕這人中意矜持型吧。

所以,她得表現得坦蕩矜持,這才能博得他的歡欣,從而順利完成任務。

南司月沒有做聲,面容沉靜着,不知道想些什麼。

雲出並不催促,她歪着頭在對面細細地打量他,越發覺得這個‘南之閑’漂亮得邪門:過於完美的輪廓,就像冰雕雪琢出來的,美則美矣,但讓人有種深深的不安。

彷彿一眨眼,他就會消融在這清風媚陽中。

以至於雲出恨不得張開衣服,把這四面八方的風,統統給他擋在外面。

“好。”過了許久,南司月潤薄的唇間終於逸出了一個字。

清清淡淡,還帶着冷魄的精魂。

到底是應了。

雲出大喜過望,笑眯眯地點點頭。

第一步搭訕就此大獲成功了。

至於南司月思量了些什麼,雲出自然猜不到。

“對了,你的眼睛是一直看不到,還是後來看不到的。”臨散之前,雲出又巴巴地問道。

南司月本欲離開,聞言,臉沉了下來,亦有點愕然。

所有發現他雙目失明的人,都無外乎兩種反應:一種是閃閃爍爍,顧左右而言他,只當不知道他失明這回事;一種是戰戰兢兢,想同情又怕唐突他,扭扭捏捏,討厭至極。

他兩種都不喜歡,所以南王失明的事情,被隱藏得很好,世上只有數人知道。王府的人見過他真面目的也在少數,雲出這麼顛三倒四的言行雖然奇怪,但並不算匪夷所思。

只是,她就這樣坦坦然然、淡淡定定、平平靜靜地直問一個瞎子,“你是一直看不見還是後來看不見的”,這種感覺對於南司月而言,很新奇。

她的語氣里沒有絲毫憐憫同情或者對待異類的造作,那麼普通順暢的一句話,就好像在問,“你在衣服哪裏做的?”‘你吃過飯沒有?’

如斯自然。

彷彿失明並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它就像清風和陽,空氣、水一樣,只是世上存在的一件事物而已。

“是後來看不見的。”南司月回答了,語氣和暖得能讓王府接觸過南王的人大驚失色。

“那就好。”雲出笑了,挺真心地說,“我還擔心你不知道這世上多許多顏色許多形狀呢。原來你是知道的。”

說完,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熟絡地說道,“那明晚未時,我在這裏等你。不見不散。”頓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我記得你的長相,會認出你的。再見。”

南司月的肩膀被軟軟地打了兩下,還未回味,面前那個瘋瘋顛顛的丫頭已經轉身跑開了。

只留下余香。

他記得了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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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王妃冷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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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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