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咫尺天涯
第二十一章咫尺天涯
姚綺楓於皇宮中自狀身亡的消息以異常快捷的速度傳到了宰相府中,姚士韋在自家重重護衛的宅院中暴跳如雷,並非是因為痛失愛女的悲痛欲絕,而是痛失了謀取皇權的捷徑的懊惱狂怒。當日千方百計尋的親女,一心送進宮內只為他日在皇太后的懿旨下受冊為中宮,母儀天下,他更貴為國丈,他日綺楓若誕下皇兒,便是太子,榮朝的江山,便是姚氏的江山!然而,如此得以延續千秋萬代的錦繡榮華,最終毀於一旦,他千思萬慮,籌算多時,竟怎麼也想不到綺楓會命喪於宮中!
曾有一刻的氣急敗壞,只因知悉旻元此番是故意為之,狠而置綺楓於死地。好不容易使自己冷靜下來,細細思量一番后,翌日便進宮要與皇太后密議此事。
然而進宮后等待他的竟是旻元手中的一疊彈劾奏摺,以內閣學士俞江遠為首的一眾朝臣聯名上疏,參奏姚士韋於家中陰養死士,別有異謀。旻元不容分說,當即下令逮捕姚士韋,更另派使臣至宰相府中搜查,不僅將府內百餘名步騎衛士一舉捕獲,為首一名衛士更坦白供述,於姚士韋得悉其女身故宮中后,曾在府中大發雷霆,直言明日便要密調大內錦衣衛,包圍皇宮內庭,意圖謀逆之事。
逮捕姚士韋后,旻元另向鍾離承下了一道密旨,令其馬上帶領武裝齊備的騎兵及步兵前往姚士韋門下的得力首將鄭璜和陳疊家中,又命校尉統領及執金吾分別鎮守宮門要道,城門全數關閉,以使姚士韋一黨如瓮中之鱉,再無可求援之機。
當日,鄭璜、陳疊為首的一眾姚系黨羽全數被捕,后旻元下旨賜死。姚士韋被削奪官職,貶為庶人,待罪獄中。彼時皇太後向旻元苦苦求情,旻元遂饒過姚士韋死罪,將其發配邊疆,另派遣使臣送其上路。出了京城,使臣們方出示皇帝旨意,刻不容緩地將姚士韋就地正法!
獨攬朝綱數十年的奸侫權臣,終於旻元四年結束了其罪惡昭彰的一生。
姚士韋被押送離京的那一天,花如言在玥宜宮中設下了祭祀案台,與花容月貌二人跪在案台前,眼看香燭煙霧繚繞,三人不約而同地雙手合十,各自於心下默告先人,血海深仇終可得報,唯求先人寧心安息。
當花如言伏身下地,輕輕叩首之時,只聽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響,花容月貌二人警惕地回頭一看,忙轉過了身,敬聲道:“參見皇上!”
花如言頓了頓,並不馬上自地上起來恭迎聖駕,只從容地再三叩首,心內默念的是惟霖的名字。
旻元朝花容月貌二人點了一下頭,並未出言,不經意地更放輕了腳下,慢慢地向花如言走近,恍若不忍對她有半點驚擾。
花如言這時直起了身子,款款自跪氈上站起,半垂眼瞼地轉向旻元,斂衽行一禮,此時她身着湖水藍底紋的窄袖衣裳,綉着清素疏落的臘梅花圖樣,淺粉的水銀白色宮裙,不飾以環佩,頭上的垂髻只簪一支無紋無飾的銀釵,尤其的素雅簡凈,在飄渺裊繞的香霧茫茫之中,猶如是一縷淡然出塵的清魂。
花容月貌二人動作利落地把案台收拾妥當后,便退出了殿外。然而殿中尚還余留着蕩滌心神的香檀氣息,花如言螓首低垂,在旻元深沉的眼光中輕輕地呼吸這份包含她對先人緬懷之情的空氣,脂粉未施的面容上,是不見波瀾的沉靜如水。他靜靜地凝視着她,這般在無聲無息間便透露出的疏離感覺,從來不曾改變過,只因她說,從此待他以誠摯之意,而她的誠摯,便是始終忠於她自己,以及她的執著。
花如言這時開口道:“小穆,如言有一事相求。”
旻元卻道:“如言,我答應你的事已經完成,從此以後,你的所需所求,都只應為自己,為我而打算。”
花如言抬起頭來,靜靜道:“如言最後求你,花容月貌姐妹之所以隨我進宮,只是想助我成事,如今事既已成,她們也不必再留下,求你尋她們一個罪名,將她們驅逐出宮。”
旻元注視她的眼眸如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冷然一笑,道:“你讓我驅逐她們出宮,然後你也想方設法,讓她們帶你一同離去,是么?”
花如言微微一怔,旋即又露出了笑顏,當中的意味卻是蒼涼的:“小穆,自你執意要迎我進宮開始,我便再沒有選擇的餘地,無論我如何想方設法,我終究只是在你眼底下的棋子,怎麼也逃不出你的掌控,我只能在你的意願下走出每一步,包括你所答應我的一切,也只是你讓我願意安份於宮中的手段,因為不管我進宮與否,今日姚士韋的結果,也會在你的全盤籌算之中。而我,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旻元聽着她所說的每字每句,慢慢地來到她跟前,冷不防地一手將她擁進了懷中,她徒然一驚,臉頰倏地泛起一抹煙霧似的紅暈,心底且驚且慌,他深滇的瞳仁內充斥着令她心悸的熾熱,不敢再直視,只不安地移開視線,別過臉龐的一刻,他輕淺的氣息卻漸次緊密強烈起來,他更貼近了她的臉龐,俊目迷離,溫熱的雙唇如帶着濃不可化的愛憐,深深地吻落在她的頰邊,如是從不察覺她喉中抗拒的低呼、她身體的僵硬,以及她按捺不住地舉起要將他推開的雙手。
“不要……”隨着他手上力道的加重,駭然的驚慌自心底擴大開來,聲音卻梗在了喉嚨中,他驟然變得狂熱的深吻全然不給她出言的機會,貪戀似地擷取着她因驚駭而顫抖不已的朱唇,窒息的感覺一下衝進了混亂一片的腦中,她倉皇失措地以雙手用力地隔在他胸前,他卻輕而易舉地將她兩手擋開,再度擁緊了她的身子,漸次迷亂的神緒使他一下撕開了她的上裳,只聽得一陣尖厲的裂帛之聲,她眼內隨之一熱,有酸澀的水液自眼內緩緩淌下,渾身的力氣也似在這撕心裂肺的響聲之內消失怠盡,只麻木地軟下了雙手,一動不再動地任由他愈發熱切的掠奪在自己毫不設防的身子上留下刺痛心房的痕迹,朦朧眼前是空茫而迷濛的,恍若仍是置身在幽遠的過往,以及她此生唯一以心牽繫的人,輕輕地環抱着她的腰身,柔聲允諾:“我一定會回來。”
淚水在臉龐上淌成了一片溫度全無的冰涼,他在此時再度吻上她的臉頰,卻整個兒怔住了,倏然停下了動作,看向她的目內震驚和痛心交錯,她淚水簌簌的蒼白面容,她木然圓睜的眼眸內的絕望,彷彿是冰寒徹骨的冷水,兜頭蓋臉地將他殘餘的一點狂亂給澆滅了。
她看到他凄冷而孤絕的笑意,看到他一手將自己放開,取過一旁的斗篷為她遮蓋了身子,她緊繃的心弦終於慢慢地放鬆開來,一手攬緊斗篷,往後畏縮了一下。
“如言……對不起……”他低聲道,面上是掩不住的愧疚之色。
她的髮髻已然散亂,青絲自鬢角零落地飄垂於臉旁,面上慘白依舊,嘴唇卻因為他連連深吻而稍顯紅腫,她哽聲搖頭道:“罪該萬死的是我,皇上,如言未能盡心侍奉於您,求您賜如言死罪。”
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頹然痛心道:“你當真寧死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她慘淡一笑,啞聲道:“皇上,如言的心裏再容不下旁人,所以,不值得,您不值得為我再花費心思。”
他用力地抓住她的雙肩,高聲道:“值得,我說值得!從在流峰山下與你相遇開始,我心裏便只有你一人!只要我心裏有你,一切便值得!”
花如言微微揚起首,淡淡道:“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對我感恩,也不必以為我當日對你照顧有加,是因為對你有情。在那樣的境況底下,任何一個有生命危險的人,我都會去盡心守護,無論他是貧賤富貴,無論他是老是幼,是男是女。你知道了嗎?我救你,我陪伴你,並不因為你是你,只因為我不想共處困境的人先我而去,只剩我一人孤軍奮戰,我不想因為你的死亡而絕望于山洞之內,我要活下去,我要出去尋找我夫君,我便要心存希望。你可明白了?”
旻元怔怔地鬆開了抓緊她的手,面容灰冷如霜。
花如言沉默片刻,再道:“在你身邊,有真正對你有情之人,她們對你,也許並不曾細思過是否值得,因為她們心裏有你,無論遭遇的是何等的境遇,也會一如既往地牽挂你,為你憂心,為你歡喜,珍視你的每一句話,因為在她們心目中,你不是皇上,只是因為你是你,你是她們心目中的小穆。”她一字一眼道,“她們才是真正值得你愛重的人。”
如是長久以來的寄望在頃刻間崩塌,他只覺心頭空落落一片,無盡的落寞覆在心底,他哀涼地注視着她,一步一步往後退去,與她拉開的是距離,心卻是撕裂也似的痛入骨髓,她從來不曾屬於他,這是早該明了的事實,卻在真正認清的一刻,這般悲苦戚然。
他最終靜默無聲地離開了,花如言目送着他步履沉重的背影在暗沉無光的大殿門前消失,在狼藉過後的幽靜空間內,只剩得一抹揮之不散的寂寥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