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詭計脫身
西園在城西,是個大花園。現在已過了黃昏,花叢里樹陰下亭台樓閣間,已亮起了一盞盞繁星般的燈光。晚風中帶着花香,也帶着酒香。月圓如鏡,正掛在樹梢。是連理樹。高大的紅木棉,兩株連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們在擁抱着一樣。
陸小鳳又想起了薛冰。只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針,他並不是個無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現在並個是焦急傷心的時候。他已在園中走了一遍,今夜來的女客並不多,他還沒有看見一個穿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並不着急。
因為公孫蘭並不知道園子裏有陸小鳳這麼樣一個人在找她,這點他無疑巳佔了優勢,冰盤般的明月,已漸漸升高了朦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現在若是有薛冰在身側,她一定會吵着要找個位子坐下來,叫一大盤這裏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別人面前,她總是很害羞一句話還沒有說,臉就已紅了。可是只要跟陸小鳳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變成了個頑皮的孩子,一會兒吵着要這樣,一會兒又吵着要那樣,連片刻都不肯停。陸小鳳忽然發現了一件事--他喜歡她吵,喜歡聽她吵,看她吵,喜歡看她像孩子般在面前撒嬌賴皮,喜歡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準備再到別的地方去走。
就在他剛轉過身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老太婆從樹影下走了出來。一個很老的老太婆,穿着一身補滿補釘的青色衣服,背上就好像壓着塊大石頭,好像己將她的腰從中間壓斷了。
她走路的時候,就好像一直彎着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一樣。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滿是皺紋。看來就像是張已揉成一團,又展開了的棉紙。
"糖炒栗子"她手裏還提着個很大的竹籃,用一塊很厚的棉布蓋着"剛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一個孤苫貧窮的老婦人,已到了生命中的垂暮之年,還要出來用她那幾乎完全嘶啞的聲音,一聲聲叫賣她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裏很難受,他本就是個很富於同情的人"老婆婆,你過來,我買兩斤。"栗子果然又香又熱。而且正是剛上市的。
"你說十文錢一斤?"
老婆婆點點頭,還是彎着腰,好像一直在看陸小鳳腳,因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來。
陸小鳳卻搖了搖頭,道"十文錢一斤絕不行!""才十個大錢,大爺你也嫌貴?"
陸小鳳板著臉道"像這麼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兩銀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錢我都不買。"老婆婆笑了,笑得滿臉的皺紋更深。這人是個獃子?還是鏡花緣中君子國來的人?
"十兩銀子一斤,你若肯賣.我就買兩斤。",老婆婆"當然肯賣,二十兩一斤我也肯賣。"一個人年紀老了時,為什麼總是比較貪心?
陸小鳳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幫我個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這樣的老太婆,還能幫大爺你做什麼事?"陸小鳳道"這件事只有你能做"
老婆婆道"為什麼?"
陸小鳳笑道"因為你的腰已彎了本來就好像總是在地上找東西一樣,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樣東西""找什麼?"陸小鳳道。"找個穿紅鞋子的女人紅鞋子上還綉着只貓頭鷹"老婆婆也笑了。這種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她就算鑽到別人裙子底下去,別人也不會疑心的。
她接過了二十兩銀子,眼睛已笑得眯成一條線"大爺你就在這裏等着,找到了我就回來告訴你。"陸小鳳道"你若能找到,回來我再買你五斤栗子。"老婆婆高高興興的走了。陸小鳳更開心,不但開心.而且得意。只有他這種聰明的人,才會想得出這種聰明主意。他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天才。但他卻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總是比較短命的栗子還很熱,又熱又香。陸小鳳正準備慰勞慰勞自己。他找了塊乾淨的石塊坐下來,正剝了個栗子準備放進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歡吃栗子,天冷的時候,她總是先把栗子放在懷裏,暖着手,然後再慢慢的剝來吃。有一次陸小風看見她時,她就正在剝栗子。
那天真冷,陸小鳳的手都快凍僵了,她就拉着他的手就放到她懷裏去。直到現在,那種甜蜜的溫暖彷彿還留在陸小鳳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這栗子你叫陸小鳳怎麼能吃得下去?
遠處的花從間,隱隱傳來了一陣凄婉的歌聲"雲發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曬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欄杆?"優美的歌聲中,充滿了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纏綿相思之意。
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用衣角兜着的栗子,撒了一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個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樹上,閉上了眼睛"若是永遠也找不到她了呢?"他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消沉,動也不想再動,看起來就像是個死人。就在這時候,那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從黑影中走了出來。陸小鳳眼睛並不是完全閉着的,還眯開着一條縫。
他本來想起來問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個鮮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發現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裏,競似在閃動着一種刀鋒般的光。這麼樣一個老太婆,眼睛裏本來絕不該有這種光的。
陸小鳳的心裏,忽然也彷彿閃過了一道靈光。他索性將呼吸也閉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糠炒栗子,乾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一絲獰笑。陸小鳳的臉在樹影下看來,正是死灰色的。
老婆婆喃喃道。"這麼好的糖炒栗子一個就可以毒死三十個人,不撿起來豈非可惜!
她蹣跚着走了過來.陸小鳳忽然發現她走路的樣子雖然老態龍鍾,仍腳步卻很輕。她穿的裙子很長,直拖到地上蓋住了腳,她腳上穿的是什麼鞋子?陸小鳳突然張開了眼睛瞪着她。這老太婆居然並沒有吃驚,至少陸小風並沒有看出她有吃驚的樣子。
她實在真能沉得住氣,居然還眯起眼笑了笑,道"這地方好像沒有穿紅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黃鞋子的倒有兩個。"陸小鳳也笑了笑,道。穿紅鞋子的也有一個,我已找到老婆婆道。"大爺你巳找到了?在哪裏?"
陸小鳳道。"就在這裏,就是你!
老婆婆吃驚的看着他"是我?我這種老太婆會穿着雙紅鞋子?"陸小鳳談淡道"我的眼睛會透視,已看見了你腳上的紅鞋子,而且還看見了上面綉着的那隻貓頭鷹!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聲如銀鈴,比銀鈴更動聽。你沒有吃我的糖炒栗子?""沒有。"
"這麼好的糖炒栗子,你為什麼不吃?"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是個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陸小鳳道"偶爾也吃的,但卻只吃沒有毒的那一種。"老婆婆又笑了銀鈴般笑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你知道我是陸小鳳?"
老婆婆笑道。"臉上長着四條眉毛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陸小鳳也笑了。他笑得當然沒有這老太婆好聽,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在笑。他知道這老婆婆已經快出手了,也知道這出手一擊必定很不好受。他沒有猜錯。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這老婆婆已從籃子裏抽出雙短劍,劍上繫着鮮紅的彩緞。就在他看見這雙短劍的時候,劍光一閃,劍鋒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劍!
陸小鳳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劍鋒上有毒。平時他也許是個很大意,很馬虎的人,可是到了這種生死關頭,能比他更謹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他的人忽然間似游魚般滑了出去。不但反應快.動作更快。可是無論他的人到了哪裏,閃動飛舞的劍光立刻也跟着到了哪裏。
劍光如驚虹掣電,樹葉被森寒的劍氣所摧,片片落了下來。轉瞬間又被劍光絞碎。陸小鳳身上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來以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已是世上最快的劍客.他想不到世上還有個這麼樣的人。
"昔有佳人公孫氏,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騷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這裏雖沒有如山觀者,但陸小鳳面上顏色的確巳沮喪。連十五的明月,似也被這森寒的劍氣逼得失去了光彩。難道,這就是昔年翟公孫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劍器。
陸小鳳這才知道,劍器並不是舞給別人看的,劍器也一樣可以殺人。他現在就隨時都可能死在這劍器下。紅緞帶動短劍,遠比用手使更靈活,招式的變化之快.更令人無法思議。
陸小鳳的衣襟已被割破,人已被逼得貼在樹桿上,"磁",的一聲,劍風破風,兩柄短劍如神龍交剪,閃電般刺了過來。,這裏已是退無可退的絕路。
公孫大娘嘴角又露出了獰笑,但她卻不知道陸小鳳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絕路中求生在死中求活,他的人突然沿着樹榦滑了下去,像蛇一般滑在地上。
只聽"奪"的一響,劍鋒已釘入了樹榦。就在這一剎那,間,陸小鳳的人已又彈起,反手一劍,劍柄上的綢帶已斷這,一着就等於砍斷了握劍的兩隻手。公孫大娘的身子也已凌空,翻出,長裙飄飛,陸小鳳終於看到了她的鞋子。紅鞋子明月當空,紅鞋子在月光下一現,她的人已經掠出五丈外。陸小鳳當然絕不肯讓她就這樣走的,可是他身形展動時,已比她遲了一步。這一步他竟始終無法追上。
無論他用多快的身法,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都保持着,四五丈遠。江湖中以輕功著名的高手,陸小鳳也見過不少。,司空摘星當然就是其中輕功最高的一個,閻鐵珊、霍長青、西門吹雪、老實和尚些人當然也都不弱。
但此刻在前面逃的若是這些人,陸小鳳說不定早巳追上,。他忽然發現這個"老婆婆"非但劍法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見的輕功高手。花木園林,亭台樓閣,飛一般從他們腳底倒退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條條道路。公孫大娘的身法竟,始終也沒有慢下來,她雖然絕不是氣力巳衰的老婆婆。但陸小鳳也正是年輕力壯,精神,體力都正在顛峰,他的身法當然也沒有慢下米。
公孫大娘已發現要甩掉後面這個人,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前面的一條街上燈火輝煌,現在時候還不晚,這條街,正是城裏里熱鬧的地方。街上有兩三家茶樓,兩三家酒館,街旁擺着備式各樣的攤子,有幾檔是賣針線花粉的,有幾檔,賣的是魚生粥和燒鵝。
公孫大娘真力突然下墜,人已落在街上,立刻放聲大叫,了起來。"救命呀,救命……"她人叫着,奔入了一家茶樓,陸小鳳也已追到。但是一,個老太婆叫救命,一個年青力壯的大男人在後面追,這件事,當然是人人都看不慣的。已有幾個直眉楞眼的小夥子,怨吼着跳了起來,有的還抽出了刀。陸小鳳已發現要糟了。他當然有能力將這些路見不平,仗義勇為的年青人一下子全都打倒,可是這些人看來都恨不得能一下子打倒他。
七八個人一起湧上來,動刀的動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圍住了陸小鳳,紛紛人罵"丟你老母.你條契弟追住個百掖婆做暗.晤通你重想強姦上?"陸小鳳實在哭笑不得.想解釋.又不知該怎麼樣解釋,,想出手,又下不了手。一條板凳已當頭砸了下來,他只有伸出手去擋。大家這才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已有個人沖了進來"劈劈拍拍",一人給了他們一個耳光。這些直眉楞眼的年青小夥子.竟連一個敢還手的都沒有。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他已看出衝進來的這個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樓下的院子裏,想試試他功夫的那兩條赤膊大漢之一。"你地知晤知系也懾人?"這大漢指着陸小鳳,大聲道"乙就系蛇工老大最好秘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的陸小鳳。"對這些小夥子說來,陸小鳳的名子並不嚇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誰都不能動的了。於是拿刀的藏了刀,拿板凳的放下板凳。一個個都想過來道歉,賠罪,陸小鳳卻已乘機沖了出去,衝出了後面的門,後門外是條小巷子。他剛才看見公孫大娘就是從這扇門出去的,但現在小巷子裏卻只有條野狗蹲在陰溝里啃骨頭。公孫大娘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知道再追也沒法子追了,只好轉過身。
那大漢巳跟過來,打着半生不熟的官活,笑道"我們正準備到西園去找你,想不到你已來了!
"找我有事?"
大漢點點頭,道。"我們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他結結巴巴的說著,自己也急得滿頭大汗。
陸小鳳更急,打斷了他的話"她在哪裏?"
大漢道"我帶你去。
街上的人還是很多.可是看見這大漢走過來,大多都遠遠的避開了。
"我也姓陸.叫陸廣。"他好像認為姓陸是件很光榮的事,所以他覺得自己臉上也有光。
陸小鳳卻只希望他少說話.快走路。
陸廣卻一心在討好"這東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從懷裏拿出來的東西竟赫然又是幾個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卻好像看見了毒蛇一樣,一把拉住他的手。"這是哪裏來的?"陸廣怔了怔,道。當然是買來的,姓陸的從來也不白拿別人的東西。""從哪裏買來的?賣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邊。"
陸廠隨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個賣栗子的攤子,一個人正在大鐵鍋里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到處都有得賣的。陸小風鬆了口氣他掌心卻已泌出了冷汗。
現在想起來,他才發現剛才他剝開栗子的那一刻,也許就是他生平最危險的時候,只要那個栗子一進了嘴,現在他巳不是陸小鳳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沒有名字。"就這葉孤城劍鋒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也沒有剛才危險。他忽然發覺,一個人多情也是有好處的。何況他現在總算巳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陸小鳳忽然又覺得愉快了起來,拍着陸廣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陸,好極了,幾時有空,我請你飲茶。"飲茶本是廣東人最大的嗜好,飯對以不吃,茶卻不可不飲。
誰知陸廣卻搖着頭道"我不飲茶,我只喝酒。"陸小鳳大笑,笑得別人都扭過頭,吃驚的看着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興的時候,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興。這時陸廣已轉進了條小巷子。這條巷子正在一家餅店和一家綢緞莊的中間,巷子特別窄,兩個人都不能並肩走,巷子兩邊也沒有門,看來這隻不過是那兩家店鋪蓋房子時,故意留出來的一點空地而已。
也許,所以誰都不願自己的牆連着對方的。但巷子的盡頭,卻有扇小紅門。門是虛掩着的,一個人正站在門口,好像很着急,急得直搓手。
看見陸廣,這人立刻迎上來,在陸廣耳邊悄悄的說了兩句話.陸廣的臉色似已變了,回過頭向陸小風勉強笑了笑,道"就在這裏,我……我不能陪你進去了。"他為什麼不能進去?難道這屋子裏也有什麼可怕的事?
陸小鳳已沖了進去,只要能找到薛冰.無論遇着什麼事,他都不在乎。
院子裏只有兩間平房,房裏有兩個人。兩個人都不是薛冰。是兩個男人,其中竟有一個是金九齡。陸小鳳怔住"你,怎麼會在這裏?薛冰呢?"金九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伸出了手,他手裏提着件衣服,又輕又軟的白衣服。這是薛冰的衣服,陸小鳳當然認得出.他臉色已變了。薛冰的衣服在這裏,人卻不在,這件衣服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她當然也不會自己脫了衣服,赤棵裸的走出去。陸小鳳忽然覺得腿在發軟,後退了兩步,倒在椅子上.胃裏已湧出了酸水。
金九齡的臉色也很沉重,遲疑着,終於問道"你認得出,這是薛冰的衣服?"陸小鳳點點頭,他跟薛冰分手的時候,薛冰身上還穿着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這裏,她的人當然也一定到這裏來過。""你看見她沒有?"陸小鳳還抱着希望。
金九齡卻搖搖頭,道"我們來的時候,這裏已沒有人""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並不是我們找到的?
"是蛇王"
這次金九齡點了點頭、道:"他的確是你的好朋友,的確替你盡了力!"陸小鳳沒有開口,他正在心裏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盡了力?"金九齡道。"自從今天凌晨時開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開始替你找薛冰"他們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為他們的兄弟已深入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裏。尤其是茶樓、酒館、客棧、飯鋪,甚至賣艇仔銷、燒鵝飯的大排檔。這些本就是人最雜,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們先從這些地方開始打聽,最近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無論什麼人都要吃飯睡覺的。客棧里沒有,他們又再打聽,附近有沒有空房子租給可疑的陌生人。三千條市井好漢,在同時打聽一件事,當然很快就會問出眉目來。
"麥家餅店後面,有棟小房子三四個月前,租給了一個人。"再問房東,房東的答覆是。來租房子的是個很漂亮的後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預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從那次之後他就從來也沒有再出現過,房子也一直都是空着的,好像始終都沒有人進去住。世上絕沒有人會特地花錢租一棟房子卻讓它一直空着在那裏,這其中當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齡道:今天黃昏時,他們問出了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這裏來探聽,那時這屋子裏似乎還有女人的呻吟聲,來探聽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回去再找了人來,這裏卻巳沒有人。
陸小鳳道"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金九齡笑了笑,道。"以前跟着我的那班兄弟,現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個人的肩.微笑着道。"這位就是平城的總捕頭.魯少華。"陸小鳳這才注意到他身旁還有個短小精捍,年紀雖不大,頭髮卻已花白的青衣人,穿着雖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鷹鼻如鉤,腰上隱隱隆起,衣服裏頭雖然還帶這軟鞭練子槍一類的軟兵器,也說不定是鎖練拷鐐。只要在江湖中混過幾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門中的高手。白頭鷹"魯少華,也的確是東南一帶黑道朋友覺得最扎手的名捕。
魯少華賠着笑道,"我吃的雖然是公門飯,可是對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只要過得去我對他手下的兄弟,總是盡量的給方便。"其實他心裏也知道,若想保持這城市地面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清早.蛇王手下的二千兄弟,就全部出動,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也不能閉着眼睛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處打聽。平城是嶺南第一大埠,龍蛇混雜,四方雜處,能在這種地方做捕快們的總班頭,當然是有兩下子的。
魯少華道"等在下知道這件事和陸大俠有關係后.就立刻設法和老總聯絡。"雖然金九齡已不是他的老總但是他的稱呼猶未改。現在陸小風才知道陸廣剛才為什麼不願進來了,有平城的總捕在這裏,他們當然是要避着些的,金九齡道"薛姑娘的衣服還在,可是人已不見,這隻有一種解釋。"陸小鳳在聽。他相信金九齡的判斷,他自己的心卻已又亂了。
金九齡道"綁她來的人,知道行蹤已被發現,就立刻將她帶走,卻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換了套衣服""這裏有衣服可換?"魯少華打開了屋角的衣櫃,柜子裏還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青人穿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只有一張床,只有一個人住,但卻有六七套各種不同的衣服,這就可以證明,件事。"陸小鳳道"證明這個人必定精於易容改扮,隨時都可能以各種不同的身分出現"金九齡道"但卻只有衣服,沒有鞋子,這也可以證明一件事"陸小鳳道"證明她無論改扮什麼人,穿的鞋子卻只有一雙。"金九齡道"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錯,紅鞋子,紅緞的繡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種。"金九齡道"由很多跡象都可以看出,來租房的那漂亮後生,的確是女人改扮的"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這裏到處都積着灰塵,顯見已很久沒有人來住過,日用生活需要用的東西這裏連一樣也沒有,但卻有面鏡子。女人的確總是比較喜歡照鏡子。"陸小鳳道"男人也有喜歡照鏡子的,易容改扮時更非照鏡子不可。"金九齡在窗前的桌上,拿起了面鏡子道"這上面有個手上汗跡留下來的印子.是新留下來的"陸小鳳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齡點點頭,道"但卻絕不會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這裏,手腳縱然沒有被綁住.也一定被點了人道。"床上的被褥凌亂,好像剛有人睡過的樣子。
金九齡道"若是我猜的不錯,她剛才很可能直都是躺在床上的。",魯少華"曾經聽見屋子裏有女人的呻吟聲,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還很可能已受了傷"金九齡瞪了他一眼他顯然不願讓陸小鳳知道這件事,免得陸小鳳焦急難受。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其實他就算不說,我也可以想得到的!"金九齡立刻道。"但屋子裏一點血跡也沒有,可見她就算受了傷,傷得也不重"這就是安慰的話了,薛冰受的若是內傷,無論傷勢多重,也不會有血跡留下的。但陸小鳳卻願意聽到這種話,他現在的確需要別人的安慰。
金九齡道"這人臨時要將薛冰帶走,走得顯然很匆忙所以才會有這些痕迹留下!"陸小鳳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金九齡道"天還沒有黑的時候"
那時陸小鳳正在路上正準備到西園去赴約,那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還沒有出現。她很可能是將薛冰帶走之後,再到西園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這房子的人。
金九齡道"這房子是在兩個月前租下來的,正確的日期是五月十一。"陸小鳳動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齡道"王府的盜案,是六月十一發生的,她來租這房子的時候,恰巧在盜案發生的前一個月。"陸小鳳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齡道。"江重威的生日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陸小鳳道。"他生日那天江輕霞曾經特地來為他祝壽"金九齡目光閃動,道"也就在那天.她將酒窖的鑰匙打了模型。"陸小鳳道。"為了避免讓別人懷疑她跟這件事有關係.所以她們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動手"金九齡道"在做這種大案之前,當然,定要有很周密的計劃,還得先設法了解王府的環境.動手時才能萬無一失。"陸小鳳道"她平時當然不能以那大鬍子的身分出現,所以到了當天晚上一定要準備個隱蔽的地方,易容改扮。"金九齡道。"這裏就是個很好的地方。"
陸小鳳道。"就因為這地方是在鬧區里,所以反而不會引人疑心!"金九齡嘆道"看來她的確很能抓得住別人心裏的弱點。"魯少華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着.此刻才忍不住問"難道來租這房子的人,就是那繡花大盜?"陸小鳳道。現在我們雖然還不能完全確定,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金九齡忽然道"不止六七成!"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我敢說我們現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陸小鳳道。"你為什麼如此確定?"
金九齡道"就因為這樣東西"他從衣袖裏拿出了個紅緞子的小荷包:"這是我剛才從衣櫃下找到的,你看看裏面是什麼?"荷包里竟然是一包嶄新的繡花針。
魯少華從巷口的麥家餅店,買了些剛出爐的月餅。現在距離中秋雖然還有整整一個月,但月餅卻己上市了。陸小鳳勉強吃了半個。這條街道很靜,他們一邊走一邊吃,繡花大盜當然絕不會再回到那房子去的.他們也沒有留在那裏的必要。
金九齡道"這些繡花針都是百鍊精鋼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上面有沒有淬毒?"
"沒有。"
金九齡又道"她留下那些人活口,為的也許就是要那些人證明她不是女人,是個長着大鬍子的,會繡花的男人。"陸小鳳道"她根本也沒有一定要殺他們的必要"金九齡道"你想她有沒有可能就是江輕霞?"
"沒有,完全沒有可能"陸小鳳道。"江輕霞的武功雖不弱,但比起她來,卻差得很遠"他接着又道"江輕霞唯一的任務,只不過是替她到王府里去探查情況,再打出幾個鑰匙模型來而巳。"金九齡道。"你認為江輕霞是她的屬下?"陸小鳳點點頭。
金九齡道"江輕霞在江湖中也已是個名人,而且很驕傲,怎麼會甘心受她的控制?"陸小鳳嘆道。"因為她樣樣都比江輕霞強得多,我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見過武功那麼高那麼兇狠狡猾的女人"金九齡聳然動容"你已見過她?"
陸小鳳苫笑道。不但已見過她,而且幾乎已死在她手裏金九齡道"你怎麼會見到她的?"
陸小鳳道"我本來是代一個朋友到西園去赴約的"金九齡道"赴約?那是個什麼樣的約會?"
陸小鳳長長嘆了口氣。"那實在是個要命的約會"金九齡道"你那朋友約的人是誰?"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公孫蘭。"
金九齡皺眉道"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聽過這名字。"陸小鳳道"因為她本就不是個有名的人,也從來不願出名。"金九齡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道"不知道。"
金九齡更奇怪"你已見過她,卻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陸小鳳"兩斤糠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個下去,你現在就已見不到我金九齡忽然失聲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陸小鳳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金九齡道:"前兩年裏,常常會有些不明白的人死在路上那是被毒死的,屍體旁都散落着些糖炒栗子。"魯少華也知道這件事"出事的時候,都是在月圓之夜。
陸小鳳道"今天正是月圓。"
魯少華道,"我就曾經辦過這麼樣幾件案子.從來也查不出一點頭緒,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謀財害命。"金九齡道"就因為死的部是些無名之輩,所以這件事並沒有在江湖中流傳,只有在公門辦案的人才知道,"魯少華道。"兩年前,有個新出道的鏢師叫張放,就是這麼樣死的,只不過他臨死前還說了兩句話,""說什麼?"
"他第一句說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們再問他.熊姥姥是誰?為什麼要害他?他又說句"因為她每到了月圓之夜,就喜歡殺人。"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原來她不但是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還是熊姥姥"金九齡道"你認為繡花大盜也是她?"
陸小鳳道。"我本來也沒有想到,但幾件事湊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說明她就是繡花大盜了""哪幾件事?"
"我-路追到麥記餅店那條街上,才被她溜了,現在我才知道她為什麼要往那邊逃。""因為她在那條街上住過,對那條街的地勢比你熟悉!
陸小鳳道:"而以衣櫃裏那些衣服、也正和她身材相合,聽她的聲音,年紀也不大,要扮成個漂亮後生,也絕不會被人看破"但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
陸小鳳道"她雖然扮成個老太婆,但腳上穿的卻還是雙紅鞋子,鮮紅的緞子模上面據說還綉着只貓頭鷹。"金九齡也長長吐出門氣。不管怎麼佯,我們現在總算已知道那繡花大盜是什麼人了"魯少華道"只可惜我們還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沒有線索去找?"陸小鳳忽然道。有。"
"有線索?"
"非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條,陸小鳳接着道"第一,我們已知道江輕霞是認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這裏有個秘密的巢穴,在別的地方做案時,也一定會同樣有的"金九齡眼睛亮了。"不錯,無論什麼樣的高手做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獨特的習慣,而且很難改變。"陸小鳳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個巢!"南海就是華玉軒的所在地。
魯少華眼睛也亮了,這"南海的班頭孟偉.也是以前跟着金老總兄弟,我現在就可叫他開始去找.等你們到了那裏,他說不定已經找到!"陸小鳳道"你現在就可以叫他找?"
魯少華點點頭,道"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保持着聯絡而且用的是種最快的法子"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魯少華道"飛鴿傳書。"
金九齡道"也許她就是準備將薛冰帶到那裏去的.我們若是儘快趕去,說不走就可以在那裏抓住她"魯少華道"我會叫孟偉在查訪時特別小心,千萬不要打草驚蛇!"金九齡道。"你現在就寫這封信"
魯少華道"是。"
他剛加快了腳步,金九齡忽然又道"還有,件事"魯少華多少就停了等着吩咐。
金九齡歡笑着,看着他.道"你每個月要收蛇王兄弟他,們多少例規銀子?"魯少中的臉有點紅了,卻還是不敢不說實話"八百兩,但也是由兄弟們大家分的"金九齡沉下了臉,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陸小鳳的朋友?知不知道陸小鳳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齡的朋友?"魯少中垂下頭,道"我知道,這份銀子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金九齡又笑了。"好,從今天起,這分銀子由我補給你。"魯少華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禮,什麼話也不再說了,也不必說。
陸小鳳看着他去遠,忽然嘆道"我現在才知道別人為什麼都說你是三百年來,六扇門中的第一高手了"金九齡微笑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你不但會收買人心,還會出賣朋友"金九齡笑得似已有點勉強"我出賣過誰?"
陸小鳳道"我。"他苦笑着,接着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這趟渾水,我現在怎麼會有如此多麻煩?怎麼會如此頭疼?"金九齡道"可是現在看來你已經快把你的頭疼送給別人。"陸小鳳道"送給誰?"
金九齡微笑着.緩緩道"繡花大盜,公孫大娘。"陸小鳳也笑了"我們現在就去送給她?"
金九齡道"當然現在就去,別的無論什麼事,都可以先放到一邊再說。"陸小鳳道"但我卻還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齡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朋友。"
金九齡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是還要去找蛇王的,卻不知他肯不肯交我這個朋友?"蛇王不肯。因為他已本來沒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麼能交朋友?
小樓沒有聲音.也沒有燈光。院子裏兄弟們都已派出去,只有四個人在守望,他們本已在奇怪.但都沒有一個敢上去看。沒有蛇王的吩咐、誰也不敢上樓去。但陸小鳳當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沒有睡,也許現在已睡了。"門是虛掩着,的,陸小鳳推開進去,金九齡給了他個火摺子,火摺子剛燃,起,又熄滅,落下。陸小鳳的手已就冰冷僵硬,連火摺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閃間,他已看見蛇王一雙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的勒死在軟榻上,被一條鮮紅的緞帶勒死的。公孫大娘短劍上繫着的,正是這種緞帶。
陸小鳳走過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開始顫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裏一片黑暗。金九齡也沒有再燃燈.他知道陸小鳳一定不忍再見蛇王的臉。他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陸小鳳。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靜,一個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真正感覺到死是件多麼真實,多麼可怕的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小鳳突然道"走,我們現在就走。"金九齡道"嗯。"
陸小鳳道:但我都不會再將頭疼送給她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笑聲中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悲痛和憤怒之意。
幸好金九齡沒有燃燈.陸小鳳現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只聽陸小鳳一字字道"我要讓她的頭永遠不會再疼。"金九齡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的頭只有在被割下來以後,才永遠不會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