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午不過未

第十一章 午不過未

右邊是悠悠的河水,左邊是莽莽的青山,中間是片平坦的沙地,沙地附近零散的分散的分佈着幾塊異狀巨型岩石,岩石有的半埋沙內,有的盤底而坐,村在山水之間,倒帶幾分峰峨的氣勢。

這個地方,叫做“回水灘”。

謝青楓邀約方家人談判的所在,就選擇在此處,當然,之所以挑揀“回水灘”,他自則有他的道理。

現在,他獨個兒在等候方家人,他認為在這樣的場合,魏五郎沒有出面的必要,因為談判的過程和結果,變數極難逆料,任何刺激情緒或影響進退的因素,還是預先避免的好。

方逸也不在這裏——不該到他出現的時候,謝青楓決不會讓他出現,這副牌,他可是捏得緊了。

日正當中,時辰差不多了。

方家人相當準時,當謝青楓手搭涼棚,抬頭觀望天色的辰光,人已從左邊的山腳林間出現——沒有聽到馬蹄聲,顯然他們在老遠之外即棄騎步行。

方家來的人還真不少,數一數,有八位之多;前面領頭的,是個童顏鶴髮,面色紅潤光潔的老人;老人身邊,那個婦道看上去約莫不超過五十歲,生着一張滿月般的臉龐,豐腴白皙,福泰雍容,要不是袖口足踝處抄扎利落,還真像什麼富貴人家的夫人哩!緊隨着這二人後頭的,是兩個年紀相若的中年人物,他們面貌肖似,神韻中,尚帶點前行老人的輪廓;這二位,身材一樣的高大魁梧,五官一樣的端正嚴肅,在他們後面,又是更年輕的一二類一女;這二男一女,與前四位都有着共同的特色:皮膚細白、容顏清秀,大致上面目結構的授近,這使得他們表達出一個徵候一一一家族,血源相當親密的家族。

當然,這個家族必定姓方,世后“常山”。

走在最押尾的一位,一看就知道和前面的方氏家族血源尤關;這人頂着一張大馬臉,顴骨高聳,雙目深陷,領下是大把的絡腮鬍子,肩上明明白白的打着一條兩頭帶鉤的生鐵扁擔,架勢還頗有幾分兇狠,一行人腳程很快,幾乎剛見到身影,已經來到面前,他們注視着站在一塊岩石達候駕的謝青楓,八張臉上只同一個表情一一憤恨。露出一抹自認為十分得體的微笑,謝青楓走上兩步,輕哈腰身,衝著為首的老人挑了拱手,細聲細氣的道:“老前輩,想來前輩便是‘常山’方家的族長方烈了?”

花顏鶴髮的老人臉色凝重,毫無笑容,他瞪着謝青楓,重重的道:“老夫正是方烈,想必你就是那狂妄放肆、不知自己為何物的謝青楓?”

俗語說得好,舉手不打笑臉人,方烈一出口就來勢洶洶,言詞惡劣,使謝青楓馬上感到這場談判,恐怕難以善終;他沒有動怒,仍然笑嘻嘻的道:“方前輩,我誠意邀約各位前來,是相互磋商,解決問題的,彼此最好不要訴諸情緒,事情才談得下去。如果腦僵了,我這條命固不足惜,前輩令孫的那條命一一可不就太寬啦?”

方烈目光倏寒,厲聲道:“你竟敢威脅於我?”

這時,站在方烈身旁的那位婦道輕輕碰了方烈一把乘聲道:“你看你這火性,老爺子,人家也說得有理,本來就是來談事情的,鬧翻了怎麼談得下去?你要為逸兒着想,就由不得你的脾氣了。老爺子,刀把子可是抓在人家手上呀!”

方烈吸了口氣,恨恨的道:“我最看不得這種挾勢自重、趁人之危的小人!”謝青楓抬頭看天,似笑非笑:“要說小人,前輩,只怕我們的立場還得調換一下才是!”兩個中年人形色立變,有頓生了領紅藍的那位大喝一聲,憤怒的道:“謝青楓,你乃何物,豈敢對家父如此出言無狀?”

望向對方,謝青楓夷然不懼的道:“你又是什麼東西?”

那人大聲道:“好叫你死而有知,不做個糊塗鬼,我是方魁,方逸就是我的兒子!”

謝青楓冷冷的道:“很好,方魁,方逸既然是你的兒子,你還是多替你這寶貝兒子小命打算的好,謾罵叫囂,對他的繼續生存沒有一點益處!”

那婦道狠瞪了方魁一眼,怒道:“小魁,你是想害死逸兒么?還不給我退下!這裏自有你爹與為娘的作主!”

乖乖,這婦道人家看上去年紀並不十分老大,甚至比方魁兄弟還顯得精神,她居然就是方烈的德配、方逸的祖母?

謝青楓輕輕躬身,道:“夫人莫非就是白蓮前輩?”

婦人和悅的一笑,道:“我是白蓮。”

謝育機從容的道:“久仰白前輩當年風華,不讓鬚眉,今日幸見,果然名至實歸!”

白蓮當然聽得出謝青楓言中有物,她只淡淡蕪爾,矜持的道:“君子交絕,亦不出惡言,謝青楓,我們還是談正事吧!”謝青楓顯然已將主要談判對象移轉到白蓮方面,他眼睛註定白蓮,單刀直入的道:“白前輩,令孫方逸在我手中,我之所以用這種方式扶持今孫,只為了替敝友魏五郎請命——尚請前輩等高抬貴手,收回格殺令,但獲承諾,便立予方逸自由!”

白蓮滿臉慈祥的道:“可以,只須你答應我們一個條件。”

謝青楓謹慎的道:“尚請前輩明示,是什麼條件?”

白蓮緩慢的道:“得先把方逸那孩子交出來,我們看到他平安無恙,自會成全你的要求。”

略微猶豫了一陣,謝青楓有些為難的道:“令孫一切安好,謝某決無虛妄,莫非前輩還信我不過?”

搖搖頭,白蓮道:“這不是信得過信不過的問題,而是我孫子性命交關的問題。謝青楓,我們之間只有承諾,並無保障;設若你說話不算,我們又如何找回公道?骨肉情深哪,當然我要先看到我的孫子活蹦亂跳之後,才能考慮你所提的條件!”

謝青楓勉強的道:“白前輩,我求的只是方家一句話,你求的卻是現在就待要人,這中間利害相去太遠,易地而處,只怕前輩亦不便輕諾——”

白蓮微笑道:“你放心,謝青楓,以我方家的聲望,豈有出爾反爾之理?找雖是一介女流,總還能代表方家說話,找保證說到做到,一言九鼎!”又沉吟了半晌,謝青楓望了望方家其他幾個大男人,放低聲音道:“白前輩,他們也同意你的辦法?”白蓮頭都不回的道:“當然!”搓搓手,謝青楓道:“人一到,你就保證收回槍殺今、放過魏五郎?”白蓮用力頜首,加強語氣:“一定!”

於是,謝青楓像是萬不得已的下決心,帶着那種豁出去的神情,喝起嘴唇發出七聲哨聲,這種哨聲非常奇特,不但清越尖銳,而且還打着急速的旋轉,像是一個彎連着一個彎拋向高處,散問幽遠,貿然聽來,倒似是什麼任鳥在引頸鳴唱。應合著他的呼哨,河流上游的曲折處,就那麼快便出現廠一具竹筏,竹筏拐過一道彎,來到灘地左近的水面,居然不再順勢下流,就在附近打起轉來,竹筏上,四仰八叉的綁着一個人。從方家人站立的位置,到河西竹筏的距離,大約有三人多不及五丈遠,這一間距,應該能夠看清竹筏上那個人的體型和相貌。方家人畢竟骨肉連心,紛紛凝眸瞧去,

這一瞧,當然很快就確定了竹筏上綁着的仁兄正是方逸無疑,見此光景,方逸的老子方魁第一個就有了氣,他怒目瞪視謝青楓,憤怒的道:“姓謝的,你膽敢如此糟蹋我們萬家子孫,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謝青楓面無表情的道:“你卻待要怎樣?莫不成尚得恭請令郎升高炕、坐首席,大酒大肉的侍候着?”方魁勃然色變,躇牙如挫:“謝青楓!”白蓮冷冷擺手,語調僵硬的道:“現在不是爭執的時候,小魁,你先發話過去,看看逸兒是否無恙?”方魁憋注一口氣,衝著河面上的竹筏大喊;“逸兒,逸兒,爹在這裏,你沒事吧?”竹上捆着的方逸似是抽動了一下,產音低啞困頓,卻好歹回了話:“爹……孩兒還好……就以被那姓謝的折騰得不輕。”聲音飄過流水,飄進方家諸人的耳朵里,這一次,不伯方魁越發激動,每個方家人郁像吞下一口硫碘腌芥末,剎那間心火上升!謝青楓嘆了口氣笑道:“這一面之詞可不能相信,方逸他不講良心,我幾曾折騰過他?甚至連一指頭都沒有點撥上身,這不是有意坑人么?”

白蓮寒着臉道:“事實勝於狡辯,謝青楓,逸兒眼前所受的待遇,你能說不是折騰?”

謝青楓無奈的道:“白前輩,我與今孫,乃處於敵對狀況,你總不會期望我把今孫供奉在頭頂上吧?”白蓮重重的道:“碎嘴!”娘的,真箇翻雲覆雨,說變就變。謝青楓居然毫不動怒,仍一派安閑的道:“看樣子,白前輩,你是打譜見着活人就不認帳了?”白蓮一反先時的和悅親善,神態之嚴厲獰峻,直如夜叉出海:“謝青楓,好叫你明白,我們自開始就沒有打算和你妥協,更休提接受你的要求了!方家人從不在威脅之下低頭,以前不,現在不,將來也不,你觸犯了方家人,只有死路一條!”謝青楓笑了笑,道:“那麼,前輩剛才的承諾,等於放屁了?”白蓮惡毒的盯着謝青楓,緩緩的道:“徒逞口舌之快,只會使你死得更為痛苦!”謝青楓指了指河水,從容不迫的道:“白前輩,在我死得更為痛苦之前,有幾句忠言不得不儘快面稟;你們看到方逸,並證明方逸還活着,這都不錯,但曉是如此,卻決不意味着你們就能搶人到手,更制我於死。白前輩,方逸尚綁在竹筏上,竹筏隔着這裏猶有一段水面,情況什麼時候會發生變化,誰也不敢預料!別看只短短几丈遠近,咫尺天涯,說不定在各位救得方逸之前,他已不是個活人了!”

方魁一聲大吼,咆哮如雷:“危言聳聽,滿嘴胡說,姓謝的,我們不受你的嚇!”謝青楓淡淡的道:“那你們就動手試試,怕只怕,屆時會有人後悔莫及!”

白蓮的神情有些陰晴不定,她在片刻的遲疑之後,突兀聲似連珠:“小雄、小魁河上救人,珍兒側面掩護,老爺子,我們合手並肩做掉謝青楓這狂夫——”第一個動手的人不是方烈,乃是那年輕的兩個兄弟之一;這年輕人身形才起,左手五指凌虛勾曲,一股看不見的力道,已有如鋼鉗般湧向謝青楓咽喉。他倏忽斜走,立時亦知道了來人是誰:“方豪,你果然是陰毒成性--”方豪一擊不中,大旋身,那把緬刀便有如靈蛇也似波顫着暴噬而來,謝青楓再次迴避,另一個年輕人亦已挾着一雙短鐵拐攻上;同時里,方雄、方魁兩人彷彿大鳥騰空,飛掠河而,那位大姑娘則身輕若燕,早就撲向了水濱。

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顯然已是無法善了——正如白蓮所說,他們打開始就沒有妥協的意思,而既然破裂,又破裂得這樣徹底,謝青楓除了橫下心來往絕處他法,亦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了!

當謝青楓“鐵砧”閃電般策開那雙短鐵拐的一剎,飛掠河上砍待搶人的方魁,忽地發出一聲瘋狂的吼嚎,聲音之驚恐駭怖,活脫像大白天裏見到了惡鬼,方烈兩口子不及圍攻謝青楓,趕忙雙雙回視,這一看,也幾乎各自咯出一口血來——原本好端端的在水面上打轉的那具竹筏,怎麼猛古丁就翻覆成筏底朝天啦!

方雄與方魁兄弟兩個人已來到竹筏上空,由於事起突兀,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探究竹筏驟而翻覆的原因。首先是方魁背曲身,一個猛子便扎向水裏,但見水花微揚,人已不見;方雄比較謹慎,落腳到筏底之上,筏底久浸於水,滑濕異常,任是方雄功夫極佳,亦連連蹌出兩步,才逸強站穩。

河水悠悠,平靜無波,翻了底的竹筏仍在近距離的範圍內緩緩打轉,可是,潛人河中的方魁卻毫無消息,就像泥牛入海,蹤跡沓然!方雄半跪在筏底邊緣,駭急焦恐的情緒已將他原本頗為堂皇的容貌扯變了形,他雙手緊緊抓住排竹的縫隙,明知無效卻情不自禁的大叫:“二弟、二弟,你找着逸兒沒有?你們爺倆倒是快點上來礙。”灘地上的白蓮以泣血般的雙眼望向謝青楓,而這位“青楓紅葉”的神色卻令她深感震撼了——那是一張多麼冷硬酷厲的面龐,陰沉中含蘊着對世間所有不幸的洞悉與了悟,彷彿他早就知曉了一切結果,悲憫於生死的變數,亦包容了生死的變數!

方豪和他的堂兄弟無視於河上的異狀,只全心全力的攻殺着謝青楓;一柄“鐵砧”在謝青楓手上,雖然起落如電,但只守不攻,他的冷靜與方家兄弟的狂猛比較,明眼人一看即知,他僅僅在等待着挑選一個適當的下手機會罷了。方烈獃獃的注視着微微晃蕩、卻極其平緩的流水,摹然間有了頓悟,他趕忙曾聲吼喝:“這條河底下一定有古怪——雄兒千萬不可造次,你拿傢伙把竹筏砍散,或許來得及救人!”半趴在筏底上的方雄回應一聲,反手抽出斜背肩后的“紫鱗刀”,手起刀落,一片“咋噴”聲里,捆繫着竹筏的繩索已連續斷裂,當筏身散開,形成一根一根孤零的殘褐色粗竹筒時,它們仍未順水流去,依然在原先浮動的水面上旋動,慢慢地旋動!竹筏散開了,卻沒有看到人體浮現,不管是方逸或是他父親方魁,俱告不見蹤影!顫巍巍的站立在一根竹筒上面,方雄用力平衡着自己身體的重心,面容卻如死灰-一他非常清楚眼前是個什麼情況,人在陸上和在水裏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世界,人要呼吸,水底下卻如何呼吸?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就算閉息運氣的能耐再強,怕也挺不下去了!

枯候河濱的少女突然“哇”的一聲悲嚎起來,雙膝跪地,長聲泣呼:“爹,爹啊,哥哥,哥哥,你們怎麼不上來,怎麼還不上來?”方烈望着河水深處,而河水的顏色青藍得泛黑,像是大地裂開了這條幽遙不見底的隙口,拿一波輕濤淹覆這,把任何褻讀它的人都吸到了另一個空間——另一個無天無日,充滿了冷寂灰茫的空間……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這位方家的族長彷彿一下子變蒼老了,他沉重的揮揮手,嗓音暗啞的招呼:“雄兒,回來吧,你弟弟與侄子都沒有希望了……”抖臂騰空,方雄一個筋斗翻身落地,他兩頰抽搐,窒着聲喊:“爹,我們要為二弟和追兒報仇,便方家人死盡死絕,也必得拼掉姓謝的一半!”

方烈喉嚨里起了一陣咕嚕聲,他仰天吸了口長氣,扁着嘴唇道:“他必定要抵命……雄兒,只可恨他一條狗命,怎頂得了我兒我孫的兩代人生!”這時,那從來到就一直不言不語的漢子,面容嚴肅的走了過來,朝着方烈哈了哈腰:“老爺子,時辰該到了,請容我這原是掠陣的角兒打一次前鋒,生死報知己,也不枉與方家三代交好一場!”方烈烯噓着道:“難為你了,金八,讓我們一齊同轉這道輪迴吧!”於是,臉色透青,唇角不住痙攣着的白蓮,猛一聲叱喝:“超兒、豪兒,都給我退下!”方豪與他堂兄方超聞聲之下,雙雙暴退,須刀和短鐵拐舞織成一面強勁的網幕以斷後,然而,謝青楓並沒有乖機追殺,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追殺的意思,光景倒像挑挑捏捏,隨時告可隨他之便的模樣。河水無聲,只是平穩又安定的向東流動,它像是永遠都這麼含蓄深沉,哪怕剛剛才吞噬了兩條人命,波光起伏間,甚至不帶起一圈額外的漣漪。方家人——方烈、白蓮夫婦、方雄、方超父子,另外加上方豪與方珍兄妹,六個人站成一個大略的圓,圓的中心,是謝青楓。叫金八的漢子並不是圓陣中的一員,他獨自走到灘地較為隆起的左側方向,那裏隔着圓陣約有丈許遠近。謝青楓拿眼睛估量過,位置正好是他背對着兩肩當中的死角。不錯,金八挑揀了一個好地方。方家人的六張臉,宛如六塊棺材板,不但又硬又冷,外帶着死亡氣息。謝青楓知道,現在才該是浴血搏命的關口了。

方烈目定定的看着謝青楓,語聲竟然平和得奇怪:“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是使用什麼詐術坑害了我兒我孫的性命?”謝青楓咧咧嘴,道:“你先時說得對,這條河,河底有古怪,但卻不是整條河的河底都有古怪,古怪的地方只有靠近灘邊凹進來的一段。方前輩,此地名喚‘回水灘’,就是因為河水流經灘外,基於河床的奇特構造,形成了一道表面看不出的暗漩而得名,漩渦隱藏在水下,越往深處迴轉的力道越強;相反的,越近水面它的力道就越弱,是以這條河的河面看上去水波不興,流勢平穩;實際它卻是一個陷講,一個可怕的死亡絕地——只要你墜入水中,便少有生機。”鼻翅急速的抖動着,方烈又沉沉的道:“就算河流之下有漩渦,我孫方逸是被綁在竹筏上,劈散竹筏,為何卻不見人?莫非水下漩渦也能將一個牢綁在竹筏上的人都扯下去?”謝青楓極有耐心的解釋道:“不,竹筏的浮力大,又載承於水面之上,因此水下的漩渦對它的影響不強。各位也看到了,竹筏充其量只是在原來的水面緩慢迴轉而已。方逸被吸人漩渦,並非漩渦本身的力量,乃是令郎方雄那一陣亂刀砍劈的結果,竹筏砍散了,也跟着將捆綁方逸的繩索砍斷,方逸一朝失去系身附着之物,焉有不墜水下沉之理?”

身子一震,方烈困聲道:“你,你你……你是說……”點點頭,謝青楓十分抱歉的道:“不錯,我是說,是前輩與今郎方雄害死了方魁父子。”旁邊的方雄臉孔倏然扭曲,嘶吼如泣:“謝青楓,設計的人是你,毒肝肝毒手的人也是你,可恨你卻含血相噴,顛倒黑白,妄圖嫁禍於我爺倆,挑撥方家氏族骨肉感情。你,你簡直可惡到了極處!”謝青楓聳肩微笑:“勿須激動,方老兄,我僅在敘述一個事實而已。”方雄睜目哮叫:“你死了那條心,我們萬家人斷不會中你的離間之計!”擺擺手,方烈強自穩定着自己的情緒,聲調帶着抖音:“那竹筏……謝青楓,為什麼會忽然傾覆?”謝青楓平靜的道:“很簡單,筏底靠近邊緣三寸七分的地方,釘系有一根長索,長索隱於水下,拖延出十丈之外一個掩蔽處,由我的朋友暗裏掌握着,聽我號令,他只消用力一扯繩索,竹筏就會隨勢翻傾——順便一提,筏底邊緣三寸七分的位置,正是應合漩渦的特殊迴轉力道,最易於使筏身傾覆的落勁點。”吸了口氣,方烈響前的道:“原來你早就踩探好、計劃好了,我們卻似一群呆鳥,矇著兩眼往你設下的圈套里跳……”謝青楓頗有憾意的道:“老實說,我也不願把事情搞成這般凄慘模樣!方前輩,是你們失言背信,逼迫我向絕路上走——”

白蓮的“八角毒丹砂”便在這時一蓬赤雨般兜頭酒來,這“八角毒丹砂”於陽光之下,閃現着刺目的朱紅,有如漫空流竄的蠍眼;顯然是挨上即便要命的玩意;謝青楓並未如對方預期那樣抽身退避,他手中“鐵砧”橫翻,迎着酒來的毒砂猛進。“鐵砧”翻起的同時,一片如削的銳風突兀凝形反卷,這片銳風堅硬的程度,彷彿將空氣密集壓縮了,壓縮成一面實質的力道彈揚;飛襲的毒砂像是驟而受阻的蜂群,立時四濺紛散,漫無目標的跳動迸射,今得方家的圓陣馬上亂了陣腳,各人急忙走避不迭。謝青楓上身半屈,對準左方身側的一個角度揮刀,刀如電掣,光芒暴映,方超的一顆腦袋已滴溜溜拋上空中——光景倒像是他自己摸上鋒口的!勁風過處,金八的鐵鉤扁擔已摟項揮落,來得好快、好急、又好凌厲——金八,謝青楓知道他是什麼人,“大吉嶺”的股匪頭子,殺人不眨眼的惡煞;他率領的那群強粱,十年前在一場同道火併中遭至敗滅,金八失勢后便悄聲匿跡了。如今在此地出現,又恁般死心場地的為方家人類命,顯見落魄中是受到方家人的照顧!而不管怎麼說,金八仍是金八,狠勁狂態,不會稍減!謝青楓半屈的身子住起,“鐵砧”翻揚,金八的鐵鉤扁擔粹然由下擊之勢改為偏掃,只這一變,雙腿齊股以下已順着“鐵砧”刀口飛出,但是,他的扁擔一端亦掃上了謝青楓左臀,勾扯習揚,兩個人分成兩個方向滾跌。緬刀便在此刻仿若長虹流曳,攔腰斬向謝青楓尚在滾動中的身軀;謝青楓的身軀忽然伸展——向一個非常古怪又違反力道慣性的角度伸展,刀隨勢出,方豪的半爿面孔已“噗”聲彈起,鮮血噴涌里,他的緬刀正好砍在謝青楓伸展身軀前的位置上!不似人聲的尖叫着,白蓮體與劍合——那是一柄小巧又鋒利的淬毒“竹葉劍”——青芒漾映間,有若一溜寒波,湧向謝青楓。

“鐵砧”暴落,煞如巨閘切封,勁力過處,白蓮硬被帶出三步。方烈的一對純綱虎爪,便在須臾間猛擊台罩;謝青楓不退不讓,身形倏縮向前,虎爪擦過他的背脊,刮出八道皮開肉綻的血痕,“鐵砧”便也深深切入方烈的腹部,深得足使方烈發出的爆號刺人耳膜,撼人心弦!於是,白蓮倒翻而回,“竹葉劍”恍似毒蛇的蛇信伸縮,將十三劍合為一擊,劍尖飄飛里,涵蓋了敵人全身上下十三處至命的要害!謝青楓似乎不覺得痛(實則痛得要命),他的“鐵砧”在瞬息間,封住身體上下四周五個方位,由於刀鋒面積寬闊,這五個方位便完全阻擋了白蓮刺來的十三刻,在連串的刃器交擊聲中,白蓮迅速退後,謝青楓的“鐵砧”突兀自左肋橫斬,斬出的位置,恰是白蓮後退的立足點,仿若他早就度量妥了。白蓮沒有呼叫,只是踉蹌,再踉蹌,鮮血像泉水一樣從她胸口湧出,緩緩的,她向下跪去——方雄沒有過去探視母親,因為他知道人在什麼狀況下已經不必再探視了,結果總沒有意外的——他撲過來,勢同瘋虎。“紫鱗刀”泛映着金紫色的光華,在方珍幽幽的哭聲里呼轟卷至,謝青楓卓立不動,目光凝聚,刀出身旋,已將方雄震退兩步。方雄歪扯着那張變形的面孔再度沖至,刀似奔濤,連連劈斬;而謝青楓的身形如柳絮般,隨着刀芒刃影飄浮沾飛,當方雄三十六刀一路使盡,正在換式易把的一剎,“鐵砧”便隨着這窄得不能再窄的空隙豎砍而進,兜胸將方雄劈出七尺之外。謝青楓的“鐵砧”又倏而反掄,“當”的一聲,重重把一柄雙刃匕首散落於地——雙刃匕首來自方珍,一震之力,竟將這位大姑娘震跌於地!寬利的刀口貼近方珍雪白柔嫩的頸項,謝青楓望一服那張凄楚悲絕又淚痕斑斑的慘淡容顏,猛然抬腕收刀,大步走開,更不理猶躺在那邊咒罵不已的金八,管自離去。河的上游,一塊不起眼的岩石後面,魏五郎現身迎近謝青楓,定是親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場殘酷的拼殺,這位“一溜煙”竟然面青唇白,臉有悸色;他哈着腰急步過來,欲待攙扶謝青楓,卻被謝青楓拋肩推開:“沒這麼嚴重,夥計,我自己還走得動。”

看着謝青楓一身傷痕,血跡殷然,魏五郎不禁咋舌:“楓哥,為了我的事,可真辛苦了你……這身傷,夠嗆吧?”

謝青楓拍拍魏五郎肩膀,豁然大笑中灑步前行,只輕輕的丟下兩句話來:“我不是說過么?五郎,朋友交來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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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刀江湖載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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