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5章
薛寶釵拎着茶壺從外面進來,落春趕忙起身,伸手想把茶壺接了過來,並說道:“寶姐姐,我來吧。”寶釵身子往一旁側了一下,躲過她伸過來的手,說道:“還是我來吧。這裏面灌滿了水,重的很,你做不來的,而且裏面的水又是剛燒開的,一不小心燙到你就糟了。”
落春被寶釵一句“做不來”說的心中不服,正想反駁,目光落到舉着茶壺正倒茶的寶釵的手上,頓時愣住了。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呀,不復記憶中的雪白、細膩、柔軟,而是變得黃黑,粗糲的很,手背和掌心中滿是細碎的疤痕。
看着寶釵的這一雙手,到了嘴邊的話落春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此刻她的心說不清是何種滋味,感觸莫名。看過寶釵的手,再低頭偷偷看了一下自己這雙和在榮國府里沒什麼太大區別的手,固然是因為有空間保養良好,但是從府里出來,一直都沒怎麼吃過苦頭倒是真的。就算下過幾次廚,但是都是有人將材料給她準備好,燒火的也都另有人,她只要切切炒炒就行了,至於到了鄉下,有鄭嫂子在,她只需要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落春忽然想到小說《飄》裏的郝思嘉在莊園出事之後,為了籌錢交稅,她穿了由絲絨窗帘做的新裙子去監獄探望船長,欺騙船長,說她過得很好,結果船長一拉上她粗糙的手,就知道她是在說謊。所以看一個曾經富養過得女孩子在家道中落之後過得好不好,從她的手就可以看出端倪,而寶釵這雙手,一看就知道,是吃過大苦頭的。
從她手上細碎的傷疤來看,這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是當初他她們母女搬出去之後可是有下人的,落春把目光投向空曠的院子,剛才她慨嘆院子寂靜無人,想着可能是因為要跟着薛蟠去西北,而把人都打發了,但是從寶釵的手來看,似乎並不是最近的事。
落春心中很是好奇,很想問問寶釵,她們母女倆從賈家搬走之後發生什麼事,但是一想到她變成這個樣子,不用問也知道日子肯定不好過,那些記憶也絕非什麼愉快的回憶,因此自己的一點好奇心而去揭別人的傷疤,這種事她做不出,所以落春按捺住好奇心,並沒有問出口。落春忽然想起寶玉被王夫人打發照看薛家的那段日子,不知道寶玉知不知道薛家是遭受了什麼,他應該是知道的吧,但是卻不見他回去吐露一個字,口風還真嚴實。
伸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落春的臉立刻變得扭曲了起來,雖然她一直說自己喝不出茶的好壞來,但是這茶也實在太難喝了一點吧,又苦又澀,難以入口。落春強忍着沒有吐掉的衝動,將口中的茶水咽了下了,就把茶盅放到了一邊,再也不肯喝了。
就在落春搜腸刮肚,準備找些話題和寶釵說說的時候,和堂屋相通的屋門被推開了,門帘撩起,薛姨媽從裏面走了出來。落春聽到動靜,轉頭看了過去,看到薛姨媽的時候,頓時愣住了。因為寶釵在賈家的時候,就一直是以成熟體貼的大姐姐形象出現,所以落春在看到她的時候,除了覺得她氣度更加沉穩了之外,並沒有感覺到太大的變化,還是從她的手判斷出她們搬離賈家之後的生活並不好,但是看到薛姨媽,則是讓她震驚的無以復加。
薛姨媽在賈府的時候,雖然沒了丈夫,是寡-婦的身份,而且兒子也不是省心的,女兒待選的事情落空,但是那個時候的她仍然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似乎並沒有把那些煩心事放在心上。但是眼前的薛姨媽,頭髮花白,皺紋叢生,身形佝僂。如果說以前的她,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那麼現在的她,則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至少要大上十幾歲。
不足一年的功夫薛姨媽就蒼老至此,這變化太大,大的都讓落春有點接受不能。落春吃驚的看着薛姨媽,難得的變得結巴了,說道:“姨……姨媽,姨媽好,我……”
“哦,是落春呀。”薛姨媽將落春的吃驚看到眼底,笑着和她打招呼,伸手攏了一下鬢邊的碎發,說道:“我現在是不是老的不能見人了?要是在街上遇見,恐怕你都不敢認我了吧?”落春聞言下意識的點頭,但是很快的反應過來,又趕忙搖頭,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不妥,趕忙解釋:“啊,那個,那個……”吃吃艾艾了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因為落春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剛才的行為開脫。
“呵呵。”薛姨媽笑了,說道:“你不用想着怎麼解釋了,我明白。其實不要說你吃驚,就連我自己照鏡子都有點不敢認鏡子裏的人是我。這一年,我老的太快了,幾乎是一年當別人十年。”自嘲的笑笑,目光落到一旁的柳湘蓮身上,她微眯了一下眼,問道:“這是?”
落春趕忙向薛姨媽介紹柳湘蓮:“哦,姨媽,這是璉二哥和寶哥哥的朋友,柳湘蓮。我和鄭嫂子進城來,我母親不放心,正好柳二哥在,受母親所託,送我們進城。”三言兩語的交代完柳湘蓮為什麼會在這裏的原因,然後她一臉嚴肅的說道:“姨媽,我這次進城來,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姨媽說。”看了柳湘蓮一眼,示意他說話。
柳湘蓮忙說道:“薛太太,是這樣的,我無意中從賈家聽說你和女兒變賣家產,想跟著兒子一起上路,去西北。這裏面有些內情,不為外人所知。”他將對邢夫人講過的話又對着薛家母女講了一遍。
聞言,薛家母女大驚失色。薛姨媽已經亂得沒有了方寸,慌張的喃喃道:“這,這可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寶釵則很快的收拾好情緒,走到柳湘蓮面前,對着他款款施了一禮,然後說道:“小女子在這裏謝過柳公子特意送六妹妹過來,告知內情的一番心意。不過俗話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柳公子既然這麼明白個中內情,想必對如何處理這樣的事情也知道一二,還請柳公子看在我家孀母弱女的份上告知解決的辦法,小女子在這裏不勝感激。”
薛姨媽也反應了過來,她到底比寶釵多活了二十幾年,雖然落春和柳湘蓮都說柳湘蓮乃是寶玉和賈璉的關係,但是還是讓她看出了柳湘蓮對落春的那點心思,她知道自家和柳湘蓮沒什麼交情,向寶釵這樣空口白牙的求上去,未必管用,於是上前拉着落春的手哭哭啼啼的說道:“六丫頭,當初在府里的時候,姨媽雖然沒什麼好處在你跟前,但是也沒什麼錯處。如今經落到這步境地,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個老婆子吧。姨媽費盡心思,散盡家業好不容易救回了你表哥,好不容易一家團聚就在眼前,總不能讓我們一家不明不白的埋骨他鄉吧?姨媽給你跪下了,求求你幫幫我。”說著,薛姨媽就要屈膝跪倒在落春面前。寶釵也走了過來,說道:“好妹妹,我也給你跪下了。”
以前,落春最厭煩動不動就以下跪等理由脅迫對方幫忙的人,她總覺得這種行為有道德綁架的意思,簡直是強迫人答應。如今薛姨媽和寶釵對她使出這一招,雖然她知道,這是兩人關心情切,但是讓她心裏還是覺得不是很舒服。何況,落春也看出了薛姨媽為什麼會來求她這麼一個閨閣女子,這讓她不由得有幾分惱怒。
對柳湘蓮對自己的心思,如果說落春以前不知道,那麼這一路上,柳湘蓮表現的這麼明顯,她若是在不知道,那可就成傻子了。但是知道歸知道,對自己和柳湘蓮的關係,落春覺得很模糊啊,在心裏卻不知道該給個什麼定位才好。但是不管怎麼樣,按照這個世界的規矩,至要她和柳湘蓮沒有定親,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只能是非常純潔的賈璉和寶玉的朋友以及賈璉和寶玉的妹妹的關係,和二人有交集的是賈璉和寶玉。可是薛姨媽這一番和這一跪,等於在某種程度上將兩人綁在了一起。落春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好看起來,但是真要和薛姨媽計較又計較不起來,她強忍着不快,一手一個,拉住薛姨媽和寶釵兩人,說道:“姨媽和寶姐姐,你們又何必如此,我若是能看着你們出事不理,又何苦巴巴的跑這一趟,特地將其中內情告知你們?”
雖然薛姨媽的話讓落春不是很愉快,但是柳湘蓮正是希望博得人認同的時候,所以見落春這麼說了之後,忙不迭的插言:“就是,就是,薛太太,你放心吧,這事我們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自然不會袖手旁觀。”聽了他的話,落春忍不住橫了他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臉皮真夠厚的,誰和你是“我們”,哪裏就說道“我們”了,你說你自己就是了,幹嘛把她給帶上。
聽了柳湘蓮這話,薛姨媽放下了一半的心,一面拿着帕子拭淚,一面說道:“有柳公子這話我就放心了。柳公子既然能知道個中內情,想必在官場和街面上應該都有朋友,屆時還請柳公子和你的朋友從中大力幫忙才是。至於其中的花銷還請柳公子放心,絕不會讓你為難就是。”
這些時日薛姨媽為了薛蟠的事,忙前忙后,深知這種事,空口白牙哪怕你說出個天花來到底不如真金白銀管用,所以趕忙表白,示意其中打點的銀兩不需要柳湘蓮來操心。當然,她也知道,這事不是你有銀子就能行的,想要拜菩薩總的找到廟門吧,若沒有柳湘蓮引領,她們就算有錢都沒用,所以心中對柳湘蓮還是很感激的。
落春聽了薛姨媽這話,下意識的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又看了看薛姨媽和寶釵兩人,心中很是懷疑,薛姨媽這話是不是在打腫臉充胖子,薛家還有錢嗎?不怪她會這麼想,雖然薛姨媽和寶釵身上還是半舊的綾羅綢緞,但是細細辨認,則看出花樣和式樣都是舊年的款式,想必是早年做的新衣,只是因為那個時候衣裳多,所以都放在箱子底沒穿。如今家境落魄,這些衣服料子不是什麼頂尖的布料,而且花樣和款式又都老舊,就算送到估衣鋪去也值不了幾個錢,還不如留着在家穿呢。
可以說,薛家目前,除了兩人身上的衣裳看起來還能唬唬人,剩下的不管從哪方面看去都是一派窮酸的模樣,這可不是一句因為要到西北去了,所以將家裏值錢的家當都變賣了就能解釋的,畢竟寶釵的手,可是實打實的擺在那裏,暗暗的透露了這一信息。只是心裏想歸想,但是落春並沒有傻了吧唧的把這個疑問問出來,且不說她問了的話,薛姨媽會不會說,就薛姨媽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她還擔心,問了之後,薛姨媽會懷疑她打什麼壞主意呢?她可不想無端端的惹事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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