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86_86731第一章

蒸汽掛燙機在男式西服上來回摩擦,被熨整好的布料,由褶皺遍佈變得一絲不苟。水汽轟隆隆地往上冒,蒸得白梓岑一臉的水霧,眼裏都像是滾了淚。

狹小的倉庫里,白梓岑把最後一件西裝整燙完畢,套上塑料外罩,封入硬紙板箱。這是一批即將送往折扣城的男士西裝,原本高高在上的價格,到了那裏會被重新貼上標籤,價格趨於平民化,甚至低賤到人手一件的程度。而作為一個營業員,白梓岑只能將這批西裝熨燙整齊,以保持它們曾經作為一件貴重品存在的尊嚴。

白梓岑拿起塑膠袋,刺拉拉地扯出一長條,往硬紙板箱的縫隙上貼。硬紙板箱被塞得盆滿缽滿,差點要漲出來,白梓岑沒辦法,只能整個人呈一種怪異的姿勢趴在紙板箱上,擠出多餘的空氣,以防止紙板箱開裂。待到弄完這些的時候,白梓岑已經是汗流浹背了。

她伸手抹了一把汗,卻聞到了一陣腥澀的味道。她抬起手看了看,才發現右手掌心已經豁開了一個大口子。大概是剛才沒注意,硬紙板太鋒利,以致於把手心劃破了。

白梓岑去服裝店的洗手間接了些水,簌簌地往右手心裏潑。傷口碰水,疼得要命,白梓岑卻只是微微咬合著下唇,一聲都不吭。

傷口豁開得很大,一路貫穿掌紋,直達生命線尾端。

這麼多年來,白梓岑第一次認真直視自己的這雙手。佈滿老繭,手背處還有些去年未褪去凍瘡的黝黑。她幾乎快要不能想像出這雙手曾經白嫩的樣子。曾幾何時,印象中似乎有人誇過她的手很好看,還總是喜歡來來回回地摩挲她的手往口袋裏塞,朦朧中他似乎還會“小岑小岑”地叫她。只是白梓岑細細回想了一下,卻發現記不太真切了。

完全像是上輩子的事。

“白梓岑,你在洗手間裏磨蹭什麼呢。今天男裝部本來就只有兩個營業員值班,你一個人跑去倉庫整理了那麼久的貨,也應該整理完了吧。待會客人來了,冷冷清清地,還以為我們店倒閉關門了呢!”

白梓岑趕忙拿了張紙墊在傷口上,匆匆跑了出去:“趙經理,真的不好意思。我剛剛整理衣服出了點狀況,所以晚了。”

趙經理眉毛一挑,明顯的不屑:“不要跟我解釋,除了生死其他以外都是小事。你也知道,干我們這行的,顧客就是上帝。你賣不掉衣服,這個月就只能拿保底工資,沒有提成。白梓岑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從女裝部轉過來之後,一直是我們男裝部墊底的。”

“我明白了,趙經理。”

“知道就好。”

**

遠江市連着下了好幾天的雨,今天總算放了晴。天空藍得像是一片湛清的海,能夠掃除一切的陰霾。白梓岑也曾想過,在這樣無限的藍天下,她能洗凈一切曾經的污垢,變成一個乾淨的人,但事實卻容不了她有一絲狡辯。

五年的牢獄之災,早就把一個滿是稜角的白梓岑,打磨成了一個渾圓的石頭,頑固而又懦弱。

白梓岑一直催眠似的在慫恿自己忘記過去,結果也很讓她欣喜,她確實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爾想起的時候,還是會難免想起那個名字。

梁延川,仄仄平。

將最後一件新款男式西裝晾到衣架上,白梓岑早上積累下來的任務也終於告終。服裝店是輪休的,今天男裝部又只有她和同事林敏兩個人,現在林敏在休息,即使現在她都快餓得眼神發昏,但在趙經理的虎視眈眈下,她仍舊只能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歡迎光臨!”

趙經理尖銳的嗓音穿透一切嘈雜,傳進白梓岑的耳廓里,她連帶精神都微一凜。

白梓岑低着頭,迎合似的也喊了一聲:“歡迎光臨。”她的聲音不如趙經理那般尖銳,只像是淙淙的流水,一直淌進心上。

男人的腳步聲散漫的靠近,高檔皮鞋踩在品質低劣的地板上,咯咯作響。這響聲中,有些白梓岑似曾相識的味道,只是一時間,她暫時回想不起來。

她謹慎地抬了抬眼皮,生怕不合時宜的目光,給客人帶來了不愉快。她仰頭的那一瞬間,那人正好一個轉身,白梓岑沒能看見他的樣貌,唯獨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以及他的穿着。

男人身高頎長,比例勻稱,利落的短髮幹練而簡潔,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作態。雖然入服裝這行不到半年,但白梓岑學到的東西卻也不少。法式襯衫,成功男士的專屬,輔以一枚價格昂貴的袖扣,是所有男士為之嚮往的優雅。白梓岑還是第一次見人能把一件襯衫穿的這麼好看。

如果梁延川穿上西裝的話,應該也會這麼好看的。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的時候,連白梓岑都嚇了一跳。

男人的穿着委實不太適合這家店裏的風格,這裏賣的大多是中低檔的男式服裝,與他身上矜貴的穿着格格不入。連他身影融入這家店裏,白梓岑都覺得是在對他的褻瀆。

她含着腳步,一點點地靠近他。她不擅說話,只能對着他的背影,硬生生憋出一句:“先生,您好,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嗎?”

得聞白梓岑的嗓音,男人有一瞬間的停頓。之後,高檔手工皮鞋平穩的踩在地上,他一個順利的回身,就直接掠過了她,轉投另一個方向。

轉身的那一刻,白梓岑看見了他的樣貌。有那麼一瞬間,白梓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是從冰冷的腳底躥升到腦門上,連呼吸都不太自如。眼前驀地一片黑,她扶着衣架杆子,才不至於讓自己倒下去。

那人隨手拿了一件兩粒扣的西服,動作優雅地除去衣架,往身上套。白梓岑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十分失態地走到他的面前,扯掉了他即將套上身的衣服,塞了另一件給他。

“你手裏拿的是xl號的,你穿這個號……太大了。”

在服務行業,對待顧客統稱為您,這是基本的素養。可是這一秒的白梓岑,卻把這個最卑微的稱呼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在她的記憶里,他雖然身高一米八多,但總穿的是l號的衣服。他人高,但骨架子不太大,所以總穿比正常號小一碼的尺寸。況且,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白梓岑經手的,她怎麼可能忘。

男人試衣服的時候,打底的襯衫被西裝翻了起來。白梓岑如同條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溫柔地替他翻衣領、整袖口,就如同數年前她做過千萬遍一樣地熟練。唯一不同的是,粗糲脹大的指節,早已不復了當年的柔軟。

白梓岑忽然有些自卑,即使坐牢出獄,找工作毫無頭緒時,她也從沒自卑過。但今天,僅僅是因為自己的一雙蒼老手,就讓她恨不得鑽個地洞下去。

他靜默地任由她穿戴,只留下一句。

“結賬。”

白梓岑取了個帶着logo的牛皮紙袋,熟練地替他打包起來。他已經在收銀台前等待付款了,白梓岑卻一直遲遲不敢上前。

“白梓岑,快把衣服拿過來,客人已經埋單了。”趙經理墊着腳尖,聲嘶力竭地叫她。

“知道了。”

白梓岑攥着牛皮紙袋,木訥地往收銀台前走。

“先生,您的衣服在這裏,歡迎下次光臨。”白梓岑公式化地回應,腦袋低到幾乎與肩膀齊平。

沒有人接過白梓岑的紙袋。

白梓岑下意識地仰起頭瞥了一眼,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牛皮紙袋的繩線上已經浸滿了猩紅的血液,還在往底下淌。尚未乾涸的血漬一併滴到了深黑色的西裝上,暗濕地找不到痕迹。留了這麼多血,白梓岑應該覺得疼的,只是痛覺依舊麻木。

趙經理倒是比她先反應過來,火急火燎地走出收銀台:“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員工受了點小傷,把這衣服弄得不好看了。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話,您看,我立刻給您換一件行嗎?”趙經理怕白梓岑再次出了事端,只好親自上陣。

“可以。”

低啞平淡的嗓音,帶着白梓岑一如既往的熟悉,如同潮湧似的記憶,一同蜂擁而來。

——我叫延川,綿延的延,山川的川。

彼時,白梓岑從沒想過。這兩個字,就真的一直綿延在她的心上,成了她一生的山川。至於後來的鮮血淋漓,白梓岑一直在選擇性的遺忘。

“先生,不好意思。您要的這件衣服,l號已經售空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現在當場給您退款好嗎?”趙經理畢恭畢敬。

趙經理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他順手接起。

周一的店裏本就空曠,加之白梓岑離得近,幾乎能不疏不落地聽見他所有的對話內容。

女聲恭謹萬分:“梁檢,成峰建設舊工廠的污染排放問題已經有些眉目了。有關提請訴訟的事,需要立刻上報嗎?”

他眉頭淺皺:“之前蹲守了那麼久都一無所獲,現在的線索來得太過蹊蹺,等我回來再說。”

“知道了。”

掛掉電話后,他二話不說直接取過白梓岑手裏的牛皮紙袋。繩線連着白梓岑的手掌心,被他扯過去的時候,帶動了白梓岑掌心的傷口,疼得她呲牙咧嘴。

梁延川似乎也有所察覺,竟不由自主地將紙袋往回收了收,等她脫手后才接了過去。

“不用了,就這件吧。”

他嫌惡地挪開了沾有白梓岑血跡的繩線,單手握住牛皮紙袋,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白梓岑眼底有些水光,也不知道是因為手上的傷疼出來的,還是因為故人重逢的感嘆。他背影耿直,如同他的職業一般響亮。

檢察官。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梁延川始終在不斷前行。在他父親的基礎上,活得光鮮亮麗。唯一不同的,是她白梓岑。她一直在倒退,以前她是灰燼里的渣滓,現在她是腐肉里的蛆蟲。不變的墮落,不變的不堪。

趙經理見白梓岑在發獃,毫不猶豫地打斷她:“白梓岑,趕緊把你的手處理一下,血淋淋得怪嚇人的。處理好之後出來一下,在剛剛那個先生的單子上填好工號。我看你是被剛才那人的長相鬼迷了心竅,連客人埋單完要在標籤上籤工號都忘了。我勸你還是少做做白日夢,做我們這種底層行業的,找個一般老實人嫁了就得了,別想着攀高枝。”

白梓岑低頭,是默認。

**

從洗手間轉角俯瞰而下,在適當的角度下,能夠洞悉店門口的一切。

她原本只是想目送他離開的,只是轉身之後,她卻看見他毫不留情地把衣服扔進了垃圾桶里。

可回收與不可回收之間,僅有一板之隔。

他扔進了不可回收的那一側。

曾經二字最是玩味,只是白梓岑卻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和梁延川的過去——再也回收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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