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番外:後傳(二)
九
太原很容易就拿了下來。
豪飲了一頓的徐知誥從醉醺醺的沈成手裏討來了一個小隊。
她和羅十六帶着這個小隊直奔府衙,先找來城中的耆老,詢問當年晉王李克用的後人和部署現在都散落何方。待聽得說除了一些出外鎮邊的,還有幾個就住在太原城郊的時候,徐知誥眼中血紅微微一泛,咬牙嘀咕了一句:“先下手為強!”
便二話不說領着小隊直撲那幾個人的住處!
羅十六雖然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麼,卻知道大唐的利益此刻是與此妖一致的,便一聲不吭地無言照做。
徐知誥將所有李克用的後嗣部將們都“請”到了軍營,然後一指自己身後的小隊:“各位瞧瞧,這都是京里宗室、勛貴和六部九卿家裏的小郎君們,聽說大唐如今造此劫難,不啻為各自生平奇恥大辱,所以才自動請纓,千里迢迢奔赴戰場。昔日晉王得封此地,兢兢業業,夙夜匪懈,不僅經略西北,還將各位都培養成了擎天大樹。如今各位享富貴日久,竟然任由契丹人欺壓到了眼前還沒有任何動靜。徐某不才,想請教各位一個說法,你們是跟着咱們一起去打仗呢?還是留在這裏混吃等死?”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可惜最後一句威脅露了底。
泥人也有土性。自然有那不高興的、脾氣暴躁的,托地就跳下來,擼胳膊挽袖子:“打仗便打仗,徵兵便徵兵,說那麼多有的沒的,還帶着這麼多人去‘請’咱們。你這廝一看就不是甚麼好鳥!老子就在這裏,打得過老子,莫說契丹,便是長安,咱也陪你打下來;可若是打不過老子……”
話還沒說完,徐知誥面無表情,手一抬:“射!”
話音一落,唰地一陣破空響,那口沫飛濺的傢伙已經被周遭的弩箭射成了個刺蝟。
徐知誥冷冷地看着已經目瞪口呆的晉王後裔:“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但他們不是。”
徐知誥指了指一旁冷着臉端着弩的那隊人。
尤其是點了點打頭兒的那個:“你們看見他沒有?他是先帝當年御口親封的通郡王,當今的伴讀,太後娘娘宮裏可以橫着闖的人。他們,”
手指劃過那一隊人,眼中嘲笑意味更加濃郁:“是大唐中流砥柱們的後嗣。或者我這樣說,這是如今的大唐朝廷未來的當家人們。大唐與其說是天下百姓的,說是李家的,說是咱們的,不如說是他們的。當著他們的面兒,就算你是個目不識丁的村人,說出來兵指長安,抱歉,也只有這一個下場而已。”
徐知誥的眼神中溢出一絲凌厲的殺意:“石敬瑭勾結契丹,坐視幽州變成一片廢墟。爾等,則坐視石敬瑭倒行逆施,不僅沒有阻止慘劇發生,也沒有向朝廷示警,如今更加沒有半絲悔過之心,還妄圖鼓噪徐某與爾等一起起下那等不臣之念……”
羅十六在他身後,嘖嘖着搖頭。
霍郎站在隊首,心中有了一絲異樣。
徐知誥變幻男裝之後的俊臉上,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陰狠冰寒:“徐某覺得,你們,都可以死了……”
站在那裏的那群人,眼神都下意識地躲開徐知誥,去看地上死不瞑目的那個“刺蝟”。
……
忽然有人從人群里快步走了出來:“朱某願為前部先鋒,帶領家中護衛三百,跟從大軍出征幽州!誓死捍衛我大唐國土!”
接着又有人緊跟着跑了出來:“劉某不才,願率家丁五百附驥!”
接二連三,場中面對徐知誥站着的人群漸漸有一半分離了出來。
徐知誥眼中寒氣越盛,殺機越濃,忽然戟指指向場中另剩的一半人,舌綻春雷:“射!”
霍郎等人自然一直在瞄準,但誰也沒有打算真的大開殺戒。
可徐知誥這一聲暴喝,眾人下意識地一扣扳機!
慘嚎哀叫頓時響徹軍營!
急忙放下弓弩的霍郎和一眾宗室勛貴子弟頓時都看着自己的手傻眼了,心中寒氣大作!
裘烈和沈成聽到消息,急忙趕了過來。
徐知誥轉頭跟旁邊的一個文書要了一張紙來,淡淡地遞給裘烈:“這是願意率兵跟隨大軍的晉王殿下後人們,可堪嘉獎。”
擦身而過時,低語一句:“打散!”
原本出發時,便霍郎等人,也是被沈成打散后扔到各營去真正歷練的。
但裘烈卻不同意,覺得這些人萬一有了甚麼閃失,回到京城無法向各家交代,所以又抽調回來組成了一支親兵衛隊,專門跟在帥帳附近。
所以才能被沈成交給了徐知誥——沈成深知徐知誥不是個庸才,只怕各種狠辣手段層出不窮,讓這些宗室勛貴的後人們都看看,也好知道真正的戰爭,到底是個怎麼一回事。
結果,徐知誥在這個時候的一句“打散”,忽然讓裘烈明白了沈成的深意:霍郎等人,若是打散,那麼,死傷可能只在五五之數,可若是這樣集結起來,萬一敵兵殺來,一個措手不及,就是全隊覆沒——就像晉王後人們這樣,一旦集結,徐知誥想殺,一隊弩手,就殺了一半。至於另一半,既然是打散到各營,那麼死活,也就在五五之數了。
裘烈令人拿着名單盯着那些人去召集各自家丁的時候,徐知誥卻找到了沈成,拉着他一起去找了霍郎,對着兩個明白人,徐知誥不說暗話:“這群人一個都留不得。你們倆要是相信我,就悄悄派人跟着他們,大戰在即,有個空兒,不要管他們是不是英勇殺敵,先把那幾個頭頭幹掉再說——我告訴你們,這幾個名姓若是不死,大唐等着繼續倒霉好了。”
霍郎還在猶豫,沈成一巴掌拍到他肩上:“照做吧。我去找大總管,還把你們這隊人打散編入各營,對應着看住他們。我會給你們配高手,相機行事。”
沈成去了,徐知誥看着霍郎,惋惜地搖了搖頭,嘆息聲微不可聞:“慈不掌兵啊。可惜大唐李家出過多少名將英雄,個個心狠手辣。如今都學着當皇帝的心慈手軟去了,難怪大唐的軍權這百多年都在外戚手裏。”
霍郎半邊身子一抖。
徐知誥已經翩然走遠。
羅十六有些不解,皺眉道:“徐先生,你好像忘了我的存在了吧?你這樣蠱惑通王,不怕我告訴太后么?”
徐知誥嘴角一翹,這才略略有了一些女子的嫵媚:“兵權總是握在外戚手中,不僅皇帝不踏實,其實外戚本人也不踏實。最好的情況就是,皇家有人會打仗,外戚有人會打仗,朝中還有第三方也會打仗。”徐知誥偏頭看了看羅十六,問:“三角形是最穩當的,這一點你知道吧?”
羅十六有點愣愣地點點頭,反應過來,先翻了個白眼,才低頭尋思,半天,嘆了口氣,低聲道:“徐先生,你太聰明了,這樣並不好啊。”
徐知誥呵呵笑了一聲,在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半分女子的情態:“不怕,暫時還無妨。等仗打完了,我沒用了,再蠢鈍不遲。”
羅十六有些心服,閉口不言了。
徐知誥自然知道他已經有些心動,不由心內怡然自得起來。
……
十一
裘烈和沈成碰了個頭,轉臉霍郎也闖了進來,三個人對坐半天,才一聲長嘆:“看來都小看了這個徐知誥。”
沈成搓着下巴皺眉:“這廝真的不像女人啊!”
裘烈猛點頭:“我壓根就沒拿她當過女人!”
霍郎卻有點愣神,垂下眼帘,問:“二位將軍,我現在學打仗,是不是有些晚?”
沈成聽了大喜過望:“不晚不晚!太好了!臨出發,太後娘娘使勁兒跟我說,最好能把你教出來,以後也不用老是靠着外戚掌軍,大家看着都覺得不對勁兒!通王要是能練出來,至少我以後就能歇了!”
裘烈也鬆了口氣,低聲笑道:“通王能想到這裏,我簡直是太高興了。裘家掌理大唐軍隊快百年了,你知道我們有多麼提心弔膽啊!萬一御座上的那一位聽了什麼人挑唆,一時發瘋,我們幾家子的清白忠君,就有可能變成王莽謙恭下士時。那種時候,傾家滅族啊……”
霍郎有些發怔。
怎麼他們說的,跟徐知誥說的,一模一樣?!
這是徐知誥了解外戚,還是徐知誥了解皇帝?還是——徐知誥生而知之?!
霍郎忽然想起了孝宗說徐知誥此人不妥,想起了太后無論如何不讓皇帝見徐知誥,想起了寸步不離開徐知誥的那個小內侍,想起了——溫王!!!
當年,自己曾經被先帝拿出來小小地擋了一下溫王過繼的事情——自那以後,父親就一直對先帝有了距離感,雖然也在儘力給皇朝做事,但跟先帝,就不像一開始那樣有種急切的親近之意了。反而對現在的鄒太后,更加另眼相看。自己曾經問過父親緣由,父親沉默了很久,才嘆了口氣,道:“想不想、敢不敢全力忠於一個人,必定要看明白,到了危急關頭,他(她)能用多大的力氣,保護忠於他的人。”
先帝在朝上跟溫王唇槍舌戰,提及自己也可以過繼,看似水過無痕,但在有心人眼裏,先帝一邊的人,會警惕自己對還未出世的太子的威脅,溫王的人,卻會先除掉自己這個可能的變數再說——可以說,先帝輕輕一句話,自己一家子便是在火上烤了。
幸虧父親當時機警,一則正義凜然地在大朝上臭罵了寶王一頓,消了先帝這邊的疑慮,二則立即拿出市儈姿態,絕了溫王之類的有心人的算計念頭,三則堅定地守着他給先帝的承諾,直到自己十歲,才開始陪着太子讀書——十年啊,自己最好的年頭,都是在枯燥無味的識字中度過。所以,自己比尋常人,能看懂更多的書,那是因為自己實在是認得太多的字……
霍郎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沈成看他愣了半天不吭聲,伸手捅了他一下:“通王?”
霍郎驚覺,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後道:“那我就多謝兩位將軍了。”
裘烈看着他笑,直言道:“想必是被那位徐知誥蒙住了。其實我們也差一點都被他蒙住——這些東西,只要惡意揣測人性,就能得出類似結論。通王試試看,就能知道了。”
霍郎的神情更加不自然。
裘烈和沈成哈哈大笑。沈成搖搖頭,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通王,這是戰場,戰場上,即便最陰險狡詐、最恬不知恥的招數,只要能減少我方傷亡,都是值得一用的。太后肯令徐知誥來此,想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通王是當今的摯友,是我大唐最尊貴的宗室之一,徐知誥身邊需要有人看着,不知通王敢不敢擔承這個最折磨人心的差事?”
霍郎咬了咬牙,道:“我自小跟太子在一起,自認為見過的醜陋也不算少。但先帝和太後娘娘把大明宮管得鐵桶一般,現在看來,我實在是有點兒像躲在史館裏的那群人,整日裏拿着史書當真實了。出京之後,眼看着徐知誥做事,惡毒狠辣、無情無義,實在是有些接受不了——但我正需要看到這些,日後也好回稟給聖人。今日既然恰逢其會,我願意全力一試!”
裘烈看着霍郎,輕輕嘆了口氣。
沈成則肅然起敬,握住了霍郎的肩膀,低聲道:“我們倆,也有些怕他。所以,咱們仨,都別怕!阿烈那裏,還有太后特地為了牽制徐知誥,所賜的葯……”
霍郎的眼中,恐懼更盛……
……
十二
就像是兩條平行線一樣。
裘烈和沈成不再搭理徐知誥,只管自己佈置行軍路線,研究如何斷了契丹的後路,圍殺這些畜生。
而徐知誥也知道指不上他們的信任,只管通過自己的影響力,比如羅十六,比如莫名跟從的霍郎,比如還有些鬼鬼祟祟地靠過來服從命令聽指揮的勛貴子弟們——來研究契丹人可能的行進路線,以及如何讓他們狠狠地摔上一大跤!
裘烈和沈成的推測,是建立在他們對南疆人的行事風格的了解,對突厥民族的習性,以及對河北道當地的氣候、地形的熟知上——這一點,鄒婓做了足足的資料準備,每年翻新,早就存在兵部的檔案處了。
而徐知誥的判斷,則來源於她對那個歷史時代的認知,以及,對今後戰爭走向的悄然誘導……
徐知誥通知羅十六:“你去跟兩位大總管說,看看有沒有人願意為了大唐奉獻一下,去契丹當個間諜?”
羅十六似懂非懂:“間諜?”
霍郎皺皺眉:“是說細作么?”
徐知誥點頭:“不錯,要演得像,要能活着去活着回,有個讓契丹顧忌的身份就最好了。”
讓契丹顧忌的身份?
霍郎皺起了眉頭:什麼人能符合這麼苛刻的條件?
羅十六真的讓人去稟報了裘烈和沈成。
兩位大總管面面相覷:這不就是在說霍郎么?!霍郎自己不清楚,他的心思其實很會藏,一身武藝也在那裏擺着,因為是大唐宗室、孝宗的摯友,所以一旦把他殺了,要考慮一下孝宗會不會發瘋,舉全大唐之力剿滅契丹……
而且,霍郎可以假裝被俘,然後悄悄給契丹送消息,讓契丹以為自己記恨當年先帝將自己置於險地,但表面上,大家都不說破這一點。
——那就可以明目張胆地送假消息給契丹!
裘烈和沈成的眼睛都開始發亮!
但是——
這是徐知誥提出來的,她不可能真的這樣好心——
她不會是察覺到了霍郎是去監視她的,所以,想一舉送霍郎去死吧?
裘烈很猶豫。
沈成咬了咬牙,拍板:“請通王來!”
霍郎來了,神情異樣:“找我做什麼?”
沈成盯着他,半天不說話。
裘烈輕喟:“霍郎,徐知誥要的那個人,是你——她只是沒有明說而已。”
霍郎心頭一震,臉色複雜。
細作沒有問題,但是那樣一來,只怕心底的那道疤要被揭開,而且——
孝宗會不會因此對自己生疑?
家裏會不會因此被牽累?
最重要的是,契丹信不信?大唐信不信?最後會不會變成自己竟然一身污名死於非命?
霍郎的心頭一陣混亂。
……
徐知誥一臉嘲諷。
羅十六覺得她就是在對裘烈、沈成和霍郎進行挑釁。
徐知誥在冷笑。
羅十六終於忍不住了,也笑眯眯的,開了口:“其實,雖然緩解的葯在裘總管那裏,但如何通王殿下說一句先不要給先生,想來裘總管也會給他這個面子的。”
小樣兒你別忘了你的命還攥在大家手裏,這樣就想翻天,真是給你臉了!
徐知誥的臉色悻悻起來,哼了一聲,磨蹭了一會兒,方道:“南疆餘孽和契丹之間也有嫌隙。何況雖然咱們還沒有發佈石敬瑭的死訊,但他們早晚會知道。內應消失這件事,一定會在他們之間造成鴻溝,這是可用之處。通王可以用這條消息,至少把自己的命買回來。之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羅十六滿意地點了點頭,把這個話令人傳進了中軍。
順便也提醒了三位一句:你們手裏還有姓徐的解藥,你們怕個鳥啊?!
……
十三
通王李霍輕裝出發,為大軍斥候。
然不慎遭遇小股契丹騎兵,為掩護同行軍士送回戰報,被俘。
消息傳了回來。
宗室勛貴子弟們大嘩,立即闖進中軍,立逼着兩位大總管發兵去救人。
裘烈急了,拿出了老國舅家的架子,加上沈成家傳的混不吝,一頓棍子,把眾人打了出去。
眾人負氣,夜裏竟然悄悄地點起一哨人馬,出兵前去霍郎出事的地方,打算救人。
結果,自然是集體被捉。
裘烈頓時暴跳如雷,沈成也咬牙切齒指天畫地地罵街。
徐知誥揉着太陽穴直頭疼:“真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這群人太會添亂了。”
不得已,只好沈成親自領了一個萬人隊去救他們,徐知誥也被押了過去——
沈成說得好:“這個人險惡狡詐,陰謀詭計忒多,帶着她比帶着攻城的器械還管用。”
徐知誥直翻白眼:“沈總管不識字對吧?那句話的正確讀法是:足智多謀,可抵萬軍!”
但是,竟然用不着徐知誥出手,傷了一條胳膊的霍郎帶着那群人,跑了出來!而且,還帶了一個女子!
這個女子進了大唐軍營就找了機會自縊,讓徐知誥發現了,只好翻着白眼救了下來——一看就知道是被契丹人糟蹋了,所以自盡以全名節。
霍郎對此女感激非常:“這是清河崔家的千金,那時節恰好到幽州去看望外家,結果就被——我能逃出來,還救了那麼多兄弟,多虧了她!”
轉身告訴裘烈和沈成:“是那邊讓我如此說,這樣能提升此女的地位——此女大約是崔家的敗類,變了節的。那邊也不完全相信她,體內下了南疆的蠱毒,所以,倒也可憐。搜乾淨了,留着吧。以後說不定有用。”
徐知誥知道自己竟然被騙,大怒,回去就發揮了自己好歹是個女子身體的優勢,對着那崔姓女子一頓冷嘲熱諷:“奴真是對不起你,竟然沒讓你死成——他們竟然還打算送你回京,進宮,封公主——只可惜,清河崔氏是甚麼人家,就算是個庶出的沒了邊兒的旁枝,在京城也敢橫着走。他們豈能容得下你活着?嘖嘖,要不然我令人趕緊先送你走吧?不然,你家裏知道了你竟然還活着,只怕是要派家裏的高手來勒死你拉倒的!”
崔氏發現徐知誥竟然是個女子,大驚失色,但這個時候,也只好先白蓮花一下,哭哭啼啼地求死。
裘烈天天都能聽見那女子哭泣,煩得火上房,叫了徐知誥發脾氣:“你要不然弄死她,要不然讓她滾蛋!天天這樣哭喪,泄士氣知不知道?!”
霍郎便以勸慰為名去找那女子,低低地告訴她:“原本都對你有敬重之心,你這樣天天哭,反而惹得滿營的男子不滿。徐氏是嫉妒你可能得到皇帝的看重,所以才拈酸吃醋,你別理她——趕緊把消息送出去是真的!”
崔氏卻對霍郎的信口雌黃信以為真:“殿下說皇帝陛下會看重我這個不潔之人?”
霍郎愣了愣,心生厭惡:“如今你在外頭的名聲,是忍辱負重救了我等一眾宗室勛貴子弟。若是契丹敗亡,無人知道你的底細,你自然會變成我大唐的第一女傑!”
崔氏被這兩句話說得低頭不語。
霍郎心道要糟,這是弄巧成拙了!
徐知誥聽說了,笑得打跌,然後告訴對坐愁眉的裘、沈二人:“這有什麼了不起?他們倆傳過去的消息,契丹必要相互印證才敢信。給他們倆一正一反的消息,有細微出入才對頭——關鍵的、想讓契丹信的地方,都一樣了,其他的,正好模糊着給,讓他們也謹慎一下,咱們行起事來,不就更加便利了么?”
裘烈和沈成卻被他的話說得心中一動:原來用間應該這樣用!要互不知情,要相互印證——
徐知誥看着他們倆的眼神,笑意越發深了: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慢慢的,毀掉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而代之以互相牽制的制度。提高效率之後,人們就會產生惰性,會更加依賴於制度。然後只要在制度上動一個小小的手腳,整個體系,就會向著自己想要的方向,緩緩滑去……
後世一直詬病,說中國是人治,而非法治。
是這樣的。
因為,中國始終相信人性本善。
所以,所有的人治時代,光明和黑暗都是一半一半。
可等到西方那些制衡啊、分立啊的鬼玩意兒進了中國,一切都變了。
人性一天一天向深淵墜落。
徐知誥仰頭看天。
東北方向,戰火已經燒得半邊天都黑了。
雖然是個潘多拉的盒子,但沒法子,不打開,自己就活不了,也找不到姐姐……
……
十四
契丹得到了石敬瑭已死的消息,果然發生了爭執。
南疆巫師堅持要繼續在大唐橫衝直撞,要把大唐內陸攪個七零八落,理由也充分:“咱們既然不打算坐江山,也沒有甚麼人要交代了,那就一路燒殺搶掠地蹚過去。大唐軍隊享受昇平日久,壓根不是咱們的對手。憑什麼這個時候就這樣輕易地放過他們?那麼多的黃金珠寶、美女美酒,你們沒興趣了么?”
但是契丹人的說法則更加簡明實惠:“我們已經享受過了。而且,打算留着性命明年繼續享受。現在不走,怕唐軍反應過來,我們就都走不成了。”
南疆巫師百般說服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咱們把這次出來的裘烈和沈成殺了再走行不行?尤其是現在又有了兩個細作在他們內部,好歹再咬下大唐一塊肉來啊!”
契丹人想了想,勉強答應:“也是,我們既然已經得了好處,好歹也該給你報了滅族之仇再走。”
但是契丹人立馬開始瞄後路。
這個舉動讓南疆巫師暗自懷恨。但又有甚麼辦法?除了契丹,還能有什麼人幫他報這種仇怨?難道指望吐蕃么——最可恨的,是石敬瑭又死了!
想起了李霍說過的那個人——徐知誥!
南疆巫師心裏暗暗的詛咒不已:別讓我拿到你身上的東西,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
契丹人的舉動開始小心謹慎。
裘烈發現了他們竟然已經開始照顧後路,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
沈成則二話不說去找徐知誥,開門見山:“如你所說,兩邊已經有了分歧。契丹人想跑,你趕緊想轍,留不下這兩萬鐵騎,大唐早晚還得遭殃。”
徐知誥神態輕鬆:“這個容易。你讓他們傳信回去,李克用的後人裏頭有人有非分之想,南疆那一位一定會想法設法地接觸,契丹人就會搖擺了。”
沈成眨眨眼:“一旦那人真的動了心,你再把那個人一殺,契丹人就會很堅定地非跑不可,而南疆那一位則一定要殺了我和阿烈才會肯走——”
徐知誥唇角高高翹起:“到了那個時候,以南疆巫師的手段,怕是契丹的那幾位將領,一定會被他下了毒控制住。然後咱們再讓人在契丹人中把事情一說。以契丹是個人就有野心的狀態,肯定會內部先打起來。”
徐知誥斜倚着憑几,意態閑適:“然後你們一包夾,事情就成了。”
沈成轉身就跑。
徐知誥笑意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一縷冰寒。
事情真的有這麼簡單么?
——晉王的後人,尤其是姓朱的和姓劉的,那可都不會是傻子的啊……
想起來五代歷史上鼎鼎大名的朱溫和劉知遠,徐知誥的眼神越發悠遠。
——不把這些人殺盡,自己怎麼能放心地去爭奪天下呢?
……
霍郎疑惑地把朱姓和劉姓的消息傳去了契丹那邊。
而崔氏也因為徐知誥無意中的一句“姓朱的和姓劉的看着你流口水,搞不好會跟聖人討你哩”,心中轉了幾個圈兒之後,偷偷把霍郎提及的“此二人或有異志”通報了回去。
她的想法雖然曲折,卻也簡單:只要南疆那位巫師跟這兩個人有了實質性的接觸,那麼等打退了契丹,自己就能想法子誣陷害死他們倆!
南疆巫師一比對這兩個人的消息,大為興奮,立即通過各種曲折,悄悄地給兩個人都留了字條:“願以黃河分天下。”
兩個人卻一個反應。
那就是若無其事地撕了紙條,該怎麼辦接着怎麼辦。
但徐知誥卻從這個舉動里解讀出了其他的意圖——
“他們倆要是心裏沒有鬼,為什麼不肯把紙條交給大總管?至少大總管可以根據紙條出現的時間、地點,周遭的環境,判斷一下到底誰是那個送信的內奸啊!”徐知誥面對裘烈和沈成,力主立即將兩個人都拿下問斬。
“你們再想,他們撕了紙條之後,是一切如常,還是外松內緊?是暗地查訪姦細,還是越發抱團不肯與大軍交流?”
裘烈皺起了眉頭:“這兩個人的家丁都話少了很多,卻沒有對任何人有任何防備——營地也並沒有加哨!”
沈成的臉色也越發難看起來。
徐知誥心道,再加把勁兒:“他們這是在等着對方再次出價!至少要先拿出些真金白銀的乾貨來,然後再坐下來談,到底怎麼把兩位總管的頭顱獻出去!”
……
十五
裘烈沉下了心,漠然問道:“徐先生打算怎麼殺?”
徐知誥悄悄地握了握拳,笑了:“這個卻不急。只要兩位總管下了殺人的決心,那麼到底怎麼殺、什麼時候殺,咱們就可以相機行事了。現在既然已經拖住了契丹人的腳步,那麼,咱們最重要的事兒也就該做了!”
裘烈和沈成互視一眼:“徐先生先前說的那些所謂下毒、散播、內亂,難道不是最重要的事兒?”
徐知誥的眼神中狠辣一閃:“還真不是!契丹人悍勇,骨子裏的血性遠超中原。不讓他們心頭慌亂,他們敢一刀殺了那位南疆巫師,然後拼着留下五千鐵騎的性命在中原,也要拚死殺回去,給他們自己的族人保留火種。所以,接下來,咱們就是要徹底打掉他們的信心,打慌了他們!”
裘烈和沈成的精神都是一振:終於要打仗了么?
徐知誥一聲獰笑:“不知二位總管可曾聽說過一個詞兒,叫做堅壁清野!?”
裘烈的眉心又擰了起來:“是三國時荀彧說的那話么?說曹孟德打陶謙,就會被堅壁清野,會一無所獲?”
徐知誥點頭:“不錯!”
沈成驀地睜大了眼睛:“這可是幾千里的地方啊!你要怎麼才能做得到?!”
徐知誥輕聲笑了起來,展開了在他眼裏簡陋得令人髮指的輿圖:“將軍們,打仗,是為了最大程度地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同時,盡量降低己方的傷亡。現在,請你們自己去想,有了細作的幫忙,合圍他們,應該不算困難。但是,如果想要把這樣兩萬吃飽喝足、補給充分的鐵騎一個都不落的幹掉,只怕單憑陛下給咱們的這幾萬步兵是不夠的。”
裘烈下意識地去揉太陽穴:“他們又不是死的,哪裏會那麼容易讓咱們合圍、進攻?”
徐知誥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得意:“很簡單,我們人多,補給足,只要帶足了弓弩,老子煩死他們!”
沈成覺得越發頭暈,乾咳一聲:“直說吧,怎麼做?”
徐知誥搖搖頭,笑了:“說不清,我得親自佈置。”
裘烈和沈成的眼神同時不對勁了:“你想要我們的兵權?!”
徐知誥笑嘻嘻地剛要接著說,沈成一步邁過來,一把揪住她的前襟兒,咬牙道:“你想拿大唐將士的性命要挾我們?沒門兒!”
說完,順手一推,把她個文弱的小女子身軀推到了羅十六手裏,聲音陰沉:“羅公公,我記得太後娘娘那裏還有一些催逼藥力的法子?”
羅十六嘆了口氣,看着徐知誥,低聲道:“徐先生,你還是省些事吧。該怎麼做,趕緊說,不然,你這幾天都別想好受了——那催逼藥力的手段用了之後,便是裘總管的解藥,也是不濟事的!”
徐知誥恨恨地把裘烈、沈成和羅十六看了個遍,方細聲道:“好威風,好煞氣,好本事,一群武功高強、兵馬嫻熟的老大爺們,用毒藥來催逼我一個小小的弱女子……”
沈成看着她的眼神淡漠冷酷:“妖孽,你便真是個女子,也是個狐狸精。何況,就你這一路使出來的手段,天下人都沒有你惡毒,還敢說自己是個弱女子?!不要臉到了你這種地步,也算稀奇!”
徐知誥被這番褒褒貶貶的話罵得頓時渾身輕了三兩,簡直就像是回到了當年大學宿舍哥們罵戰時的感覺,精神一抖,竟然想要回嘴!
一直旁觀的霍郎皺起了眉頭,截口道:“不要扯別的了。戰爭能早一瞬結束,便少死多少人!快說吧,該怎麼做?”
裘烈聽了這話,也緩緩點頭。
徐知誥覺得心裏憋得慌,緊緊地抿住了嘴,不吭聲。
霍郎眉梢一動,向裘烈伸出手,裘烈會意,從貼身的口袋裏拿了一個小瓶子遞了過去。
霍郎擎起了小小的瓷瓶,深吸一口氣,聲調平平:“徐美人,你說是不說?”
徐知誥一俟聽到“徐美人”這三個字,嘴角一抽,抬起了眼睛,不出所料,看到了某一個傳說中的瓷瓶。
於是——徐知誥很屈辱地服了軟,還象徵性地哭了兩聲,邊掉着淚邊翹起蘭花指女人一樣地撒潑:“你們這就是欺負人,欺負人,欺負人!”
沈成捂住了眼,哀叫:“徐先生,老子一直當你是男人,你他娘的能不能別這麼嚶嚶嚶地哭?!”
裘烈則直接得多,搶過霍郎手中的瓷瓶:“再哭我立刻砸了它!”
徐知誥氣得手腳跟着抖,半天,才咬着后槽牙憋出了一句話:“你們幾個求神拜佛,太後娘娘萬萬不要給我解毒!”
——方法其實很簡單,所有破騎兵的法子,在冷兵器時代,歸根結底,就一條:火。
田單的火牛陣,其實是對付騎兵最簡單有效的做法。
但是,要想大面積使用火攻,在百姓聚集的地方是不可能的。所以,要誘敵,一邊打,一邊誘,不停地騷擾,再斷了它的補給線,然後找好了合適的地方,分割成小塊,一把火,他娘的燒個乾淨!
“契丹那幫狗賊不是燒了咱們的幽州么?我就要把點火的這些畜生,一個個的,都他媽活活燒死!”
徐知誥說到這種事的時候,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還在跟大唐軍方的幾個高級將領鬥智斗勇,渾身上下,散發的都是一股血性男兒氣,面色猙獰,殺氣四溢。
裘烈等人的性子,也被她忽地點燃了起來,紛紛切齒。
沈成更是單手一劈,殺氣騰騰地低吼:“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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