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源頭(捉蟲)
炎炎夏日,知了的叫聲一聲高過一聲,小姐閨房外的樹蔭下,坐了幾個乘涼的丫頭,看情形便知是大丫頭了,也不知說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都壓低聲音輕笑了幾聲,又立即收了聲,主子還在睡且心情不好,都不敢太放肆。
蘇荷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圓臉的美夏看見了她輕聲道:“你過來也歇會吧,天也怪熱的,格格還得睡上半個時辰才會醒。”
蘇荷還未說話,如意尖酸的聲音便響了起來:“你是好心,只怕人家未必領,前個你拼死拼活的求了情,她到好,一醒來就把你推翻在地上,你不是還說你腰疼着嗎,這會又充好人。”邊說著還將帕子甩了甩。
日頭毒辣,曬得的到處都亮的明晃晃的,蘇荷的辮子烏壓壓的,臉蛋嬌嫩的漂亮,即便只穿着一身半舊的月藍色衣裳,頭上一件首飾沒有,也難以掩蓋住她的芳華,尤其是這次醒來,如意總覺得蘇荷比着先前又漂亮了,她心裏很不舒服。
蘇荷笑了笑,像是清蓮綻放,開口的聲音像是山澗的清泉流過,在這夏日裏讓人覺得舒爽:“美夏姐姐的好蘇荷永遠記得。”她看似還是以往的懦弱,便是如意說什麼她都不吭聲,但還是讓幾人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翡翠多打量了她幾眼,覺得她一顰一笑間隱隱透着几絲大家閨秀的氣度,竟不像個二等丫頭的樣子,
如意哼了一聲:“一貫就會裝腔作勢。”珊瑚看了如意一眼:“你少說幾句,格格這會還睡著了,當心吵到格格。”
睡着?蘇荷在心裏淺笑了笑,如何睡的着,夫人有了身孕着家裏的兩位格格管家,明年就要選秀,也存心是歷練兩位格格的意思,奴才們欺生,也想看看這兩位格格的斤兩,早上去花廳理事,大格格因身體微恙並沒有去,二格格去了讓眾人回話,大約是想立威,有幾個老太太的人去的晚了些她便要打板子,身旁的人都求情,她只不理會,不知道怎的竟然推搡了起來,有個年邁的嬤嬤被推倒在地上好巧不巧的連着一旁的花瓶也推倒了,人立時就躺在了摔碎的花瓶渣滓里,見了血了便是出事了,那人還是老太天跟前的老人,有眼尖的人立時跑着去回稟了夫人。
二格格不是嫡女,只是養在夫人伊爾根覺羅氏跟前罷了,跟大格格自然不能比,據看見的人說,夫人的臉色很不好,二格格是她教養的,不管怎麼說她臉上也無光。
二格格剛管家就對祖母的下人動手,老太太心裏很不喜,只淡淡的一句“心性還不定”就奪了二格格管家的權利,又讓她在屋子裏好好的抄佛經。
二格格長得珠圓玉潤並不貌美,往常都是以溫和好性子著稱的,這一次卻是失了分寸,壞了自己的名聲,且她內里實在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如何睡的着。
蘇荷想現如今這樣的鈕鈷祿敏蘭,跟後來的鈕鈷祿敏蘭可真是天差地別。
她低垂着眉目,像是秋日裏盛開的玉簪花,一步步走向樹蔭處,竟讓眾人有些步步生花的錯覺。
美夏心裏暗暗咂舌,這樣貌美有才情的女子可真就甘心一輩子做下人?
屋子裏響起了茶碗碎裂的聲音,美夏幾人心裏一緊,如意機靈的推着蘇荷道:“去,快去看看格格是怎麼了。”
蘇荷低着頭轉身,碎步走了進去,屋子裏擺着冰盆,到還算涼爽,穿着裏衣的敏蘭坐在拔步床頭,圓潤的臉蛋上有氣憤的潮紅:“一個個的都偷懶,可是不把我這主子放在眼裏?!”
蘇荷以為她恨及了鈕鈷祿敏蘭的。
她原本是蘇州天河縣縣令的獨女,還有一兄長在外求學,頗得父母疼愛,父母恩愛,兄妹和睦,她過着嬌小姐的日子,原本以為也就這樣過去了,哪裏知道禍從天降,她七歲那年,在外求學的兄長半載未歸,再次見面竟看見的是兄長的屍身,她父親當場暈倒,三日後醒來口不能言不能行動,拖了半月就去世了,母親傷心過度父親下葬的那一日一頭撞死在了父親的墓碑上,也不過短短數月,她便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女,又被人騙到京城差點成了青-樓□,若不是恰巧遇上鈕鈷祿凌柱動了惻隱之心買下了她做了府里的婢女,她便毀了,她那時即便還小也一直記着鈕鈷祿家對她的恩情片刻也不敢忘。
做了鈕鈷祿敏蘭跟前的丫頭她盡職盡責又一向忠心,夫人看上了她的忠心膽小和貌美,鈕鈷祿敏蘭進雍親王府的時候帶着她一同去了,整整六年不得寵鈕鈷祿敏蘭才極其為難的讓她出來侍候了雍正,雍正偏愛漢女,尤其是她這樣有些才情又貌美柔弱的女子,只一次便被雍正看在了眼裏。
接着她便得了寵,只是這樣無名無分的侍候了胤禛,即便是皇子,心裏也難免難受,但她微微攢眉的樣子卻更是惹人憐愛,胤禛屢次寵幸她。
胤禛寵愛了,後院的妻妾們自然不答應了,不敢明着來,卻總是想着法子的擠兌鈕鈷祿,大約都存的是挑撥離間的念頭,但真的起了作用,鈕鈷祿心裏本就不自在,在被人擠兌幾分更難忍受,氣就撒到了蘇荷身上,話里話外的諷刺她忘恩,說她狐媚,有些苦活累活呀讓她干,蘇荷想着鈕鈷祿家收留了她就像是給了她命,萬事她都忍着,實在苦了累了,也只皺皺眉頭,看在鈕鈷祿眼裏便是她已經不滿了,心裏也存了芥蒂。
不過半年時間蘇荷就有了身孕。
她又喜又悲,喜的是她有了孩子,悲的是大抵這一輩子她的孩子也不會叫她一聲額娘。
她想了想還是告訴了鈕鈷祿,卻不知道鈕鈷祿自聽了這消息之後就已經不打算留她的性命。鈕鈷祿也同時有了身孕。
鈕鈷祿盡心儘力的保護她的孩子,可憐她覺得今生欠了鈕鈷祿的一輩子也還不完,福晉要接了她去院子裏養胎,她堅決的搖頭,為此也算明着開罪了福晉,但她覺得值。
鈕鈷祿甚至將她的吃食都分給她一半,燕窩人蔘都隨着她的意吃,多少都行,她真是個傻子,什麼都不懂。
生孩子的時候九死一生,她當時就血崩了,誰知道生出來的孩子竟然是個死胎,鈕鈷祿生了一個又胖又壯士的小子。
她僥倖活了過來卻差點將眼睛哭瞎,男人在愛嬌弱的女子,卻覺不會喜歡歇斯底里的女子,自此她完全沒了寵愛。
那些往常看着恨不得吃了她的人,終於來了機會,變着法子的羞辱她,大冬日的要她去收梅花上的雪,一整日一整日,她穿着單薄的衣裳,手腳凍得腫的極高,高燒差點又要了她的命,鈕鈷祿卻連問都沒來問一聲。
鈕鈷祿都不護着她,下頭的丫頭們也蹬鼻子上臉,她軟弱慣了,過的竟然連個粗使的丫頭都不如。
她現在都還記得那夜裏的大雪,撲簌簌的幾乎迷了人的眼睛,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覺得都籠罩在一片昏黃慘淡的燭光中,沒人的地方一腳踩上去陷進去幾乎拔不出來腳,她燒的迷迷糊糊的覺得在活不下去了,卻還想着死在空曠的天地之間,願她下一世做個自在點的人,她拿着白綾站在梅花樹下,無意中卻聽到了屋子裏鈕鈷祿和心腹嬤嬤的說話聲。
“四阿哥是蘇荷那個小賤人生的,如今看着都有了幾分相似,在這樣下去遲早有人會起疑心。”
“老奴明白,蘇荷留不得了。”
她有一瞬間腦子是空白的,四阿哥是蘇荷生的,蘇荷是她?那些往日的情景在剎那間一一掠過,她懦弱心善,但不是蠢笨,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了她要是在不明白髮生了生么,這幾十年她便是白活了,她一口氣憋在胸中,張嘴就吐出了一口腥熱的東西,她知道那是血,她想張口笑,雪灌了她一嘴,猛力拍打着她的臉龐,她的聲音嘶啞的像是暗夜裏的女鬼徹骨的冰涼。
屋子裏的人被驚動,出來查看,看見了蘇荷,後來,後來還說什麼,她被滅口了,到死都沒能看一眼她的孩子……
她成了孤魂飄蕩了幾百年,看着她的兒子將殺母仇人當走生母萬分孝順,看着鈕鈷祿敏蘭壽終正寢,看着大清一步步走向衰亡,看着八國聯軍殺進紫禁城,看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看着改革開放…….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回到了康熙四十一年夏天,她還是那個年僅十二歲的蘇荷,因為摔壞了鈕鈷祿的手鐲被責罰生病卧床。
她以為她恨鈕鈷祿敏蘭,恨的一定不能自已,但真的見到了她發現她可以很平靜,該報得仇她一定會報,但看了幾百年的風風雨雨有些事情她卻早已經將人世看的透徹,上一世的種種不全是鈕鈷祿一人的錯,最終走到要自縊的那一步她自己也有很大的錯處,她太懦弱了,將世人想的太簡單,後世的宮斗電影給她上了生動的一課,后宅的黑暗根本不是當時尚且無知的她所能想到的。
她平靜的跪在地上慢慢的撿起地上的碎片:“是奴婢的不是,格格勿氣壞了身子。”
那纖細嫩白的手指跟白色的瓷器放在一起煞是好看,她身上似乎帶着一股安撫人的氣息,敏蘭的喘息慢慢平穩看着跪在地上的蘇荷。
敏蘭實際年紀也不過十一歲,指給胤禛的時候說是叫十三實際年紀也就是十二歲,放在後世還是個年幼無知的孩子,但這世道養出的孩子都早熟:“你過來侍候我洗漱。”
“是。”
只一會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蘇荷低着頭幫着敏蘭穿了衣裳,一邊細聲細氣的道:“格格真好看,穿什麼衣裳都漂亮。”
敏蘭臉上有了几絲笑意:“你如今到是會說話了。”剛說罷她看着又不高興了起來:“我好看還是大格格好看?”
蘇荷站在敏蘭身後替敏蘭慢慢的梳頭:“格格好看。”
“你也哄我!”
蘇荷忙道:“旁的說大格格好看的都是想巴結大格格,奴婢不是那樣的人,奴婢只說真話的,奴婢賭咒發誓也行的!”
敏蘭一貫知道蘇荷是個實誠的,本當是好話,聽在她心裏慢慢的又多出了別的意思,別人為了巴結大格格,就說大格格比她漂亮,憑什麼都是鈕鈷祿家的姑娘,偏偏就要去巴結敏珠?又想着這一次的事情敏珠就偏巧又恙,到頭來是她一個人受罰,敏珠一點事情都沒有,她越發心裏不舒坦起來,也不吭聲。
美夏幾人聽着裏面沒有動靜,便大着膽子走了進來,見着蘇荷竟然給敏蘭梳頭,如意先不高興了:“蘇荷妹妹的本事確實是見長了。”
美夏已經走了過去接過了蘇荷手裏的梳子給敏蘭梳頭:“格格今日少睡了半個時辰。”
“我也睡不着,還要抄經書的。”
幾人都不敢接話,珊瑚和翡翠讓人打了水又侍候着敏蘭洗了手臉,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木槿花開的燦爛,蘇荷侍立在一旁看着盛開的木槿淺淺的微笑,可以這樣自由自在的呼吸空氣感覺陽光真的很愜意。
如意為了討好敏蘭笑着道:“明日格格要去果毅公家賞花,不知道格格要穿什麼衣裳,帶什麼頭面?”
敏蘭臉上果然見了笑意,如果能入了果毅公夫人的眼,以後定有更多恩惠,比過一個敏珠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進了皇子的後院當個格格那也不是不可能,若以後在生個阿哥,那可是……
她只要一想到可以比過敏珠,心裏立時就舒坦了起來,在鏡子裏打量了幾眼自己才緩緩的起身:“這一季新做的那件蔥綠色綉荷花的旗袍,還有那套前幾日額娘賞我的一套赤金掐絲琺琅的頭面,你看着替我收拾出來。”
“是,格格穿綠色的衣裳最漂亮不過了。”如意笑吟吟的道。
蘇荷差點笑出來,白白胖胖又低矮的敏蘭穿着一身綠色的衣裳簡直就如同一顆移動的白菜,在配上那幾乎恍花人眼的頭面,用矮矬二字形容最貼切不過了。
美夏在一旁微微皺眉,蘇荷在一旁輕聲的應和:“格格果然越來越有眼光了,要是這樣打扮一定能比過大格格的,到時候去了一定風頭無兩。”
翡翠看了一眼蘇荷:“格格在不看看別的衣裳和頭面?”
敏蘭正被人吹捧的自我陶醉,旁的人說的話也不多聽:“不用了,就這件。”
在沒有人比她蘇荷了解鈕鈷祿敏蘭了,死後的多少年裏她一直跟着她,極其自卑,又極其愛受人吹捧愛聽好話。
大丫頭們在跟前侍候,便不用蘇荷在多做什麼,她出了門,在迴廊處坐下,細細的數着牆角處那一簇野花,她數的津津有味,忘記了凡塵俗事,忘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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