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楚司令與霍將軍
第十二章楚司令與霍將軍
司令部轉移到操場一角某處掩體之後,楚珣正要招呼開打,傳武從身後按住他肩膀,捏了捏。
這人掏出一枚桃核,桃核用小刀掏空做成個能吹的哨子。霍傳武用平時玩兒的彈弓,拉開拈弓搭箭的架勢,雙眼眯細,嘴角抿緊,啪——
楚珣回頭,嘴巴張成o型,看着傳武手指一松,斜視前方的雙眸漆黑平靜,薄薄的眼角在出手的瞬間甩出一絲飄逸的神采……
哨子如同一枚響箭,劃破天空時無比清亮悅耳。
暗號一出,從幾個不同方向同時爆出口哨聲,是傳武手下幾個哥們兒在用呼哨聲呼應他,發動進攻!
楚珣哪見過這個?
他今兒才算見識了,戰場上與人干架的少年霍將軍,是個什麼路數。
所謂鳴鏑響箭,是民國時期流傳下的土匪做活兒套路,響箭一發,即為伏擊暗號,埋伏的馬匪提槍揮刀掩殺而上,馬脖子還繫着響鈴。因此馬賊土匪被稱作“響馬”。而且響馬一詞原本就源於山東,土匪的發源地,古有秦叔寶宋公明,後有張宗昌孫美瑤,民國縱橫關外的各路悍匪響馬,大多是霍爺的老鄉。
一顆熟透的西紅柿呼嘯着飛進操場,啪,方圓三尺,濺起一地紅湯,拉開戰鬥序幕。
部委大院的孩子在操場上打球,沒想到遭遇伏擊,而且是幾路人馬前後呼應包抄合圍,一下子亂了陣地。
那時候小孩打群架,哪見過講策略戰術的,還聲東擊西、暗度陳倉、左右翼埋伏衝殺,部委大院那群熊孩子措手不及,顧頭顧不上腚,被西紅柿砸了一臉紅,隨後又被沈副將帶兵包抄,屁股紛紛被橡皮子彈擊中。
沈博文趴在操場邊沙土堆后,射擊,橡皮子彈打不傷人,但是打在屁股上、腿上,挺疼的。
他們還有彈弓,每人褲兜里揣一兜子大院特產的空子彈殼,不是部隊裏的孩子弄不來這個。
楚珣算計得太准了,那幫孩子果然想往樓道里逃竄,打算跑到單元門裏,把門一關,抵擋還擊。剛跑到門口處,門裏一記水炸彈兜頭蓋臉,渾身濕透……
水炸彈是楚司令發明的秘密武器。楚珣用牆根下接橡皮管子的水龍頭製作炸彈,大院食堂拿的食品膠袋,灌了水,袋子口一紮,遞給傳武。
傳武接了武器,從掩體後面一躍而出,兩步助跑,拉開弓步,右臂瀟洒地奮力地一甩……
水炸彈這玩意兒在打群架的時候,威力可大了,毆得對方喘不過氣來。這時是秋天,熱勁兒已經過去,氣候轉涼。水管子裏剛接的冰冰涼的自來水,從秋衣領子裏倒灌進去,激得渾身哆嗦,嗷嗷的。中招的就是部委大院的孩子頭,那個叫侯一群的混混。
楚珣貓腰躲在掩體後面,咧嘴樂着,給傳武打氣:“打得好,干/他們!”
楚小二其實特有心眼兒,賊精賊精的。這種打群架的活兒,他從不親身上陣,每回都是指揮邵副官沈副將那一群人,他在後邊兒起鬨兼吆喝。打完仗一伙人灰頭土臉,跟花瓜似的,就看楚珣一個人兒渾身上下乾乾淨淨,小分頭油亮亮,皮鞋上都不見土,特美。
霍傳武只穿一件單薄襯衫,衣服褲子都弄濕了,抹一把臉,下巴上滴着水,胸膛起伏。
倆人頭湊着頭,互相聽得到胸腔里興奮的喘息,埋頭灌水,可歡樂了。
楚珣說:“我給他們扔一個。”
傳武說:“俺楞,恁勁兒太小,楞不遠,楞到咱自個兒陣地上了。”
傳武因為打得興奮,臉發紅,酒窩深深的,雙眼黑亮,捧過水炸彈:“瞅着,俺砸個遠的給你看……”
楚珣蹲在地上,仰脖看着。傳武襯衫濕透,貼在身上,露出麥黃膚色,皮帶扎在硬腰上,助跑,拖后的一條腿發力綳出肌肉線條,身材既結實又靈活。楚珣目不轉睛看着,覺着司令帳下的小霍將軍打起仗來,就四個字——真、他、媽、帥!
霍傳武扔過一輪炸彈,又端起槍,趴伏着瞄,槍法很准,一槍一個,專打對手的屁/眼兒,眼毒手黑。師長家的嫡系,從小就摸槍玩兒槍,在部隊裏練打靶,假槍真槍都會打,手上功夫真不是蓋的。
楚珣顧不上自己衣服也濕了,滿頭濕發亂糟糟的,拎起橡皮管子,那頭接着自來水,拿水管子這頭呲人家,玩兒瘋了……
楚司令一戰成名。
此一役,部隊大院的孩子大獲全勝,打得對方落荒而逃,有幾個孩子被水炸彈砸哭了,抹着淚回去搬救兵。
部委大院有一幫大孩子提着棍子跑出來了。
楚珣一看,趕忙吹口哨招呼同伴,扯呼!(撤退)
打得爽了,占夠便宜,一伙人撒丫子就跑,背後有人提棍子追殺他們。
楚珣這時候也顧不上邵鈞博文,逃跑各憑本事,各跑各的,都跑散了。傳武拉着楚珣玩兒命跑。傳武跑得快,一路飛奔,又不撒手放開楚珣。楚珣幸虧換了一條軍褲,一雙球鞋,沒穿西裝出來顯擺。傳武的臉越跑越紅,楚珣的臉是越跑越白。
他們往煤場方向跑,抄近路跑回老巢。
那時候的煤場,圍牆裏是一座上千噸煤塊煤渣堆成的煤山,在廠房裏再打壓成蜂窩煤那樣。
他們倆為了逃跑,翻過矮牆,一猛子跳上煤山,從中間翻躍過去。兩個小子深一腳淺一腳,跑過山頭,傳武顧着拉身後的楚珣,一不留神崴腳了,一骨碌就從煤山上滾下去了。楚珣叫了一聲,沒拉住人,也滾了,站都站不起來,一路往下滑……
在煤山上跑,是很危險的,煤渣傾瀉下滑,像流沙一樣,輕而易舉就能把兩個男孩埋在裏面,小命丟了都沒人知道。這也就是當年兩個小混蛋沒見識,不懂,賊大膽。
倆人一路滾下來,渾身上下全都黑了,從頭到腳,滾成兩坨黑煤球子。
一路狼狽跑回大院,門口站崗的哨兵都嚇一跳,幾乎沒認出來,這倆煤球是楚師長和霍師長家的祖宗。
追着想揍他們的那伙人,遠遠地一看院門口有解放軍站崗,就知道追不到了,氣急敗壞,隔着一條街罵。
楚珣拉着霍傳武的手腕,偷摸跑到食堂後面沒人地方躲着,倆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直不起腰。
楚珣得意着:“哈哈哈哈,老子的水炸彈太猛了,打得他們都‘尿褲子’了!”
楚珣問:“噯,好玩兒嗎?”
傳武也笑,真心地點頭:“嗯。”
滾成臭屎蛋了,也不敢回家,這樣兒回家,不是找揍呢么。他倆鍋着腰,在水龍頭下面洗涮。水涼涼的,扎手,楚珣哆嗦着不停甩手,怕冷。傳武把腦袋整個在龍頭下面沖,衝下來的水都是煤渣顏色。水花順着鼻子睫毛嘩嘩往下流,流到喉頭,沿着胸膛往下流。
楚珣伸手偷襲:“流你褲襠里了。”
傳武拿手格擋開,從水流下面歪頭瞟出一記眼神,濃密的眼睫毛上全是水珠,眼神很亮。
“噯媽……”
傳武捂着褲襠,低叫了一聲,涼水真流他褲襠里了,涼颼颼的。
“小雞兒凍成冰壺了吧!”
楚珣哈哈哈地笑話對方。
傳武一把從頭頂脫下髒得不成樣的襯衫,光着脊樑,甩甩頭髮。十歲的男子漢,還沒長成,身材略微瘦削,鎖骨修直有力,讓人看一眼就覺着,這孩子全身的骨形輪廓都極硬朗,平坦的小腹和窄腰收進長褲,線條利落。
身材尚不高大,肌肉也沒多厚,然而十歲的霍傳武,分明已經是個小爺們兒的氣質。
小山東的胸膛竟然是有輪廓線條的,楚珣往對方胸口上兩顆淺淺的小紅點瞄了幾眼,完全下意識的,自個兒在心裏比較了一把,霍小二的皮膚沒他白,但是,確實比他身材強壯些。
霍傳武把自己的襯衫揉吧揉吧,水裏投一把,展開,找到衣服上僅剩的一塊白凈地兒,湊過來:“把臉給俺。”
楚珣臉黑得看不清五官,就剩一口白牙了,很聽話地把臉端給霍傳武。
傳武拿衣服一角給他擦,抹,抹掉一層煤渣子,重新現出小白臉兒和一顆紅痣。
楚珣剛才過度興奮,跑岔了氣,捂着肚子慢慢彎下腰。
傳武伸手給他揉肚子。
楚珣擋開,抱怨:“你手涼,你給我冰鎮肚子呢?!”
傳武搓了搓手,不斷哈氣,怕不夠熱,就把手放自己肚皮上抱着焐熱了,然後才捂到楚珣小肚子上揉……
當晚,各路人馬跑回大院,各自回家。因為打了勝仗,整個大院的孩子們眉眼間都遮不住一股子土匪軍打家劫捨得勝回營舉寨歡慶分贓挑片得意洋洋的氣勢。
楚珣一身黑不溜秋得,正心虛呢,拿脖子上掛的家門鑰匙輕手輕腳地開門,門一開低頭貓腰往屋裏溜。
“小珣?”
“……”
楚珣一抬頭,正對上橫眉冷目端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楚師長!
楚司令佈局排陣,神機妙算,千算萬算,就沒算出他爸爸在家候着他呢。
他這個司令,冒牌扯淡自封的,在哥們兒面前跩得四五八萬的,回家一見貨真價實的楚師長,立刻就萎蔫兒了。
楚懷智為啥碰巧在家?當爹的還是為楚瑜造騰的那檔子事兒,心裏放不下那死孩子,部隊裏得了空閑,回來瞧一眼,跟警衛連那邊兒的領導說幾句客氣場面話。楚瑜這幾天老實得很,每天早出晚歸就是在外面跟狐朋狗友混滑冰場、錄像廳、桌球廳,也沒鬧事兒。楚師長是沒想到,竟然撞見他小兒子出去胡混。
楚師長伸手摸一把他兒子的頭,從楚珣腦頂一叢亂髮里抓出一把煤灰渣子!
楚珣其實還沒進家門的時候,告狀的電話已經窮追不捨打到他家裏,讓他爸爸接着了。
告狀的就是部委大院挨打的小孩他們家,姓侯的。有人認得楚珣沈博文他們“玉泉路三少”,直接打電話跟家長告狀,你們家孩子,把我們家孩子打了,打壞了!
楚珣驚訝地眨了眨眼,認真跟他爸解釋:“沒打壞,我們用西紅柿和水炸彈打的,就不可能把他打壞。”
楚師長一戳他腦門:“還說?!老子不在家,都他媽的造反了。”
楚師長這回是真氣着了,盯著兒子,半天說不出幾句話,想罵娘都不好開口,因為罵娘那些粗鄙的話,他沒對小珣罵過。
在楚懷智心裏,兩個兒子,地位感情絕對是不一樣的,他心裏強烈偏愛小的這個。大兒子是沒生在好年月,文/革中間來到這世上,深受動蕩暴/亂扭曲一代的耳濡目染,性格舉止粗野,脾氣毛躁,辦出來的事兒簡直又二又蠢,一看將來就是個不成器的。小兒子可不一樣,聰明伶俐,沉着穩重,在學校成績也好,年年都三好學生,班裏學生幹部,左胳膊掛着兩道杠,大院裏人見人誇。
這麼乖一兒子,跟誰學的,出去打群架?!
楚瑜斜倚在房門口,搭茬道:“珣兒,打架去了?把國安部大院那幫小傻逼給打了?”
“哎呦喂,真行,不愧是我弟!”
楚師長眼鋒一橫:“滾回屋去。”
楚瑜吐吐舌頭,鑽回房間。
楚師長一步步走近楚珣,凝視兒子的眼睛,嚴肅地問:“都帶誰出去打架了?”
楚珣撅嘴說:“鈞鈞,博文……”
楚師長冷笑:“打架三兄弟,掰都掰不開你們仨,真鐵。”
“還有誰?!”
楚珣:“……”
楚師長眼底光芒深沉,琢磨着:“還有霍家那小子?你們一起玩兒了?”
楚珣:“唔。”
楚師長沉着嗓子說:“以後,別跟霍家小孩瞎鬧,別帶人家出去打架。甭回頭哪天讓人家說,我楚懷智的兒子帶壞了他霍雲山的兒子。”
楚珣:“……”
他楚懷智的兒子哪天讓霍家老大揍了,他都不在乎,不管,但是楚師長堅決不能容忍,哪天他的孩子把霍家孩子招惹了、帶壞了,讓人背後說他閑話。楚師長想起來還是心裏彆扭,又沒法兒跟孩子擺,作為父親的尊嚴,作為男人的面子,作為一個軍人爭強好勝的榮譽心……
楚師長話鋒一轉:“水炸彈——是什麼東西?誰搞出來的?”
楚珣把胸脯一挺:“我發明的。”
楚師長牙根兒狠狠地咬煙捲過濾嘴:“你可真有本事。”
第二天,楚珣他媽媽帶着他,拎了兩條希爾頓,到部委大院侯家賠禮道歉去了。
孩子打個架,屁大點事兒,可是對方來告狀,就把小孩之間矛盾上升到家庭的高度,做家長的就只能出面表個態度,更何況侯家不是一般人家。
楚珣娘兒倆站在侯家大門口,竟然正巧碰上霍家娘兒倆,傳武媽也帶著兒子,提着兩瓶泰山特曲!
雙方見面,都挺尷尬,楚珣媽跟對方點點頭,傳武媽勉強笑笑,把兩瓶酒往身後藏了藏。
侯家確實牛,說話的口氣是沒理都有理,得理就更不饒人。
“我們家群群屁股讓橡皮子彈打腫了,打得臉不是臉、屁股不是屁股的,你們說怎麼辦?”
“我們群群回來就發燒了,學都不能上了!”
“噯你們怎麼來兩家啊,我們家群群到底是被你們誰打的啊?”
“你們兩家誰是挑頭的那個?做水炸彈打傷我們的,是哪個?!”
霍傳武當他媽媽面兒,粗粗的聲音說:“俺砸的。”
楚珣看了傳武一眼,連忙說:“是我打的。”
侯一群媽也顧不上面子,怒火中燒指着倆孩子問:“你們下手也太黑了,多大個孩子,跟誰學得,這麼壞!我們群群,屁股/眼兒都被橡皮子彈給崩紅了,腫了,你倆誰幹的!!!”
楚珣和霍傳武雙雙挺起胸脯帶着大無畏的精神。
“我乾的。”
“俺乾的。”
楚珣答完,自個兒忍不住“噗嗤”了一聲。
瞄屁/眼兒瞄那麼准,顯然,一定是小霍將軍瞄得,這一點,楚司令自愧不如。
霍傳武頭一歪,嘴一抿,寧死不屈,硬漢的架勢。小爺把你們家猴孩子打了就打了,打了我承認,你覺着吃虧了,有本事你再給霍爺打回來?
楚珣可也不是省油燈,絕對不會吃虧認慫。楚珣口齒伶俐着,當著三家大人的面兒擺:“侯一群先欺負我們院孩子,他搶我們的雷鋒帽,他去年還搶我們冰鞋,攢好幾十塊錢零花錢買的呢,他還在路上攔我們院女生我們女生不理他他還沒完沒了攔着不讓走,他還……”
這個那個的,陳年舊賬翻出來反咬一口告了一堆狀,楚珣最後說:“反正我們就是,找侯一群/交流那個帽子的問題……”
侯一群他媽媽不幹了,聲音潑辣:“一個帽子,還能怎麼地了?”
“帽子值幾個錢,我們孩子值多少錢?”
“拿你們帽子和冰鞋了,我們給你錢不就完了么。”
楚珣媽和傳武媽冷冷地斜眼看着侯一群媽,嘴上沒好意思說出來,那眼色分明就是在說:廢話,那你倒是給錢啊?你當我們家缺錢啊?我們孩子還寶貝呢,來給你賠個禮就夠不錯了!
……
大人進屋裏說話去了,倆孩子於是在大門外面罰站,並排貼牆根兒站着,互相說悄悄話。
霍家也被告狀了,霍師長也問兒子,“打仗哪個拉大旗挑的頭?水炸彈哪個搞出來的?”
霍師長說了一句跟楚師長說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小武,恁出去跟人揍架,揍個頭破血流老子都不管,小子有本事恁可勁兒地揍,但是甭招惹楚家小孩,甭把人家兒子弄野了。
楚珣不依不饒地問霍小二:“你敢說打架是你挑的頭?”
“咱大院裏,你是司令我是司令?你有那個譜嗎你叫得動咱們的人嗎,你就吹牛吧。”
“水炸彈是你搞的?”
“你敢搶我的?你凈瞎說!”
霍傳武讓楚珣呲兒了幾句,笑了,滿不在乎,臉上浮現淺淺的小窩。
二爺咬你,楚珣怒哼哼得,倆人互相翻白眼兒,拿眼角瞄着對方,樓道里傳出粗粗沉沉的拚命壓抑的笑聲。
打架挨罵了,消停了,可是那時候,倆人心裏都暗暗覺着,這場架打得挺值的,真開心,真好玩兒,揍他們!真咨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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