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霍家媳婦
第十章霍家媳婦
楚珣和傳武在他們大院後面的兵營訓練場上找到倆人的哥。
那二位爺,在訓練場上一對一單挑。
部隊大院混出來的男孩子,都特猛,脾氣直,生在軍營,長在軍營,性格要強,自負,甚至都有那麼幾分大男子主義,老子天下第一。
大院子弟出去約架、單挑、打群架,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孩子都是這麼打出來野出來的,而且家長不怎麼管。那時候的家長,可跟後來的不一樣。現在的家長,自家孩子吃一丁點兒小虧,兩撥爹媽恨不得先擼袖子掐起來了;可當時的家長,對家裏的男孩都是粗養,放養,兩家孩子鬧矛盾了,自己解決,家長不摻合,頂多是等你打完架灰頭土臉滾回家,當爹的拿笤帚旮瘩再把你收拾一頓。
所以這件事兒,霍師長和楚師長雙方都沒直接出面。
霍傳軍站在操場上,襯衫袖子擼到胳膊肘,兩手攥成*的拳頭,手骨硬朗手指帶繭,一看就練過。
楚瑜拎着鐵鏟子,歪着頭:“你丫想幹嘛?”
霍傳軍說:“俺不想打架,恁把鏟子楞下。”
楚瑜不屑地冷笑:“你不想跟我打架你把我叫出來?老子沒閑工夫陪你。還有你那個什麼恁、恁的,楞啊楞的,普通話都說不利落,你算幹嘛地的?!”
楚瑜講話,可是一口特正宗的部隊大院京片子,特別跩,並且以此為豪。
跟楚瑜相比,霍傳軍一頭寸來長的硬發,五官很英俊,但是透着些微土氣,穿得也土,跟兵營里哪個農村來的小班長似的,說話就更土了,一張嘴准露餡兒,一嘴大碴子味兒。
霍傳軍說:“俺不打架,咱兩個比別的。”
霍傳軍抬手一指訓練場,四百米跑道,跑道上橫着豎著若干各種障礙物,這是他們部隊小兵平時訓練障礙跑、匍匐行進等等科目的場地。
“俺就跟恁家比這個。”
“三千米,障礙跑,七圈半,恁敢不敢比?”
“俺弟臉破了,俺兄弟讓恁打了,咱兩個比一場,俺要是比不過,俺們打包走人回老家,恁要是輸了,以後甭惹俺們兄弟。”
楚瑜愣了一下,沒想到霍傳軍要跟他比這個,心裏也畫魂兒。
霍傳軍的臉很有稜角,盯着楚瑜。
“俺十五,恁也十五了。”
“俺上高一,恁也上高一。”
“俺長這麼大個子,恁也長這麼大個子。”
“俺爹是師長,恁家大大也是個師長。俺沒占你便宜,不敢比?!”
……
霍家老大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楚瑜要是不敢接招,那他就是大王八,今兒晚上得裝王八爬着回去。你家老子是師長,咱家老子也是師長,兒子不能給老子丟臉,楚瑜眼睛也紅了……
操場邊木箱子垛後面露出兩顆頭,楚珣和傳武。
傳武把鐵鉤子拋到地上,面無表情,特鎮定:“甭怕,不幹仗了。”
楚珣一指場上形勢:“誰說不幹仗了?他倆干呢!跑圈兒呢!”
校場上兩個比試較量的人,從出發線上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齊頭並進,單手撐起翻躍過障礙,然後一前一後躥上獨木橋,腳都不用沾地似的飛躍而過,又跳進水坑,水和泥濺起來一人來高,濺得滿身都是,兩個瘋子似的……
霍傳軍跑起來身形像悠起來一樣,飛躍障礙欄的某些個瞬間彷彿雙腳直接離地,飄起來,面色沉靜,目光淡定,身手可真不含糊。
楚瑜跑得也不慢,或者說,讓霍傳軍帶得不慢,撒丫子緊追不捨,這種場合絕不能服輸。畢竟是部隊裏出身的小子,徒步急行軍他練過,障礙跑他也跑過,擒拿搏鬥他哪樣都練過幾手,只是哪樣都不精。
楚珣微張着嘴,緊張地在場邊圍觀,偶爾扭頭看身邊的男孩,發現霍傳武臉上沒什麼表情,十分淡定,眉眼英武,跟霍家老大形似神似,分明就是個小號的武二郎么……
霍傳武面無表情看了一會兒,幽幽地說:“俺老哥,跑得可快了,他在俺們軍區新兵淘汰訓練,跑前三名。”
楚珣一驚:“啊?”
傳武淡然地說:“俺們軍區好多小兵都跑不過俺哥。”
楚珣頓時就炸毛了:“你怎麼沒早告訴我,你哥這麼能跑?!”
楚珣心想,你早告兒我,我好歹跟我哥提個醒兒,咱別比這個。
霍傳武這小子蔫兒不唧的,也不說話,楚珣忽然有一種對方蔫兒不吭聲就把他論斤賣了的感覺!這地兒誰是精的,誰才是二傻子?!
這場較量的結局,不言自明。
楚珣看到那倆人跑完三圈兒,就已經明晰,他哥今天輸定了,其實從一開始就沒勝算。
那二人從第四圈開始拉開距離,而且差距越拉越大。楚瑜拚命追趕,氣息開始沉重,只能望着霍傳軍的背影跑,而且那背影還越跑越快,越來越模糊,他連人家一根屁股毛兒都摸不到!
營房有人聽見動靜,跑過來瞧,三三兩兩的小兵蛋子,圍在操場邊兒,議論着,有人開始嗷嗷地叫好,起鬨。
那叫聲傳到楚珣耳朵里,他也不舒服,心裏難受了。
楚瑜再混蛋,那是他親哥。他哥除了偶爾手欠在家捏他兩把,又不是個壞人。看他哥在這麼多人跟前丟臉出醜,跟人斗賽斗輸了,他心裏能是滋味兒?
他哥在外面折騰惹禍不是頭一回,楚珣見識多了,早習慣了,誰家還沒個惹事兒的哥?
他有時候也覺着他哥欠收拾,但是,這個收拾他哥的人,不應該是霍小二的哥……楚珣默默地瞟霍傳武專註凝視的臉,垂下眼,不吭聲了。他和傳武是同齡人,半大的男孩子,在同齡夥伴面前也有自尊,也要面子的!楚珣潛意識裏不知怎的,不想在霍傳武面前丟臉,不想讓對方瞧不起。
再說楚瑜,平時也是個厲害的主,不然他敢拎着一根鐵鏟子就跟霍傳軍走?楚瑜自以為有幾分本事,在他那一幫狐朋狗友中間特牛逼,特別拔份兒,出門折騰打架都攬在前頭,從小到大,就沒打輸過,沒栽過這麼大的跟頭,今天,是真栽了。
他越想快,手腳越慌亂,障礙跑還不比一般的長跑,是體力、意志力、靈活反應能力與各項軍事技能指標的綜合考驗。他踩上獨木橋時發力過猛,腳腕子狠狠崴了一下,頓時劇痛,針扎一樣。跨躍下一個欄時,腳的力量就撐不住,欄下緊接着三米長的水坑,他沒站住,噗嗤,一頭摔進泥水坑……
楚家老大一向瞧不起外面來的,今天嘗到厲害,什麼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一場較量後來在大院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所有人都知道了,楚師長家老大跟霍師長家老大幹了一仗,楚瑜輸給新來的小山東了,輸得褲襠底兒掉。
楚珣跑過去,把他哥從泥水坑裏拽出來,楚瑜喝了一嘴髒水,滿臉是泥,極其狼狽。
霍傳軍輕鬆跑過終點,停下來,黑硬的發梢甩出一串汗滴,扭過頭,遙遙地沖楚少爺伸了一根手指,用力一指。
場邊很多小兵嚎叫着,大笑着起鬨。
楚瑜丟人丟大了,反手用力甩開他弟弟。這人眼底猩紅,一言不發,扭頭就走,還瘸着一隻腳,一跩一跩的。男人的自尊從來沒這麼傷過、沒這樣丟臉過,楚瑜算是記着霍傳軍這一仗了——他記霍傳軍一輩子!
楚珣讓他哥甩了,撅着嘴跟在後面走。有些話他不說,心裏蔫兒算計着,他其實顧不上他哥腳傷得怎樣,心裏想着趕明兒霍小二要是敢到學校把這事兒張揚了、讓堂堂的兩道杠小班長在同學跟前抬不起頭,他就再也不理霍傳武這號人了!
讓小爺傷自尊沒面子的,絕交。
霍家老大渾身浸透汗水,把襯衫扒了,露出白色跨欄背心,身上一層精健的肌肉。
楚珣抬眼看到這樣一幕:霍傳軍一把拎過弟弟,摸摸頭,完全就是下意識的,低下頭湊過嘴唇,貼在霍傳武塗著紅藥水的腦門上,親了一下。
傳武面無表情,被哥親了也沒興奮激動,習以為常,只是在他哥移開嘴唇之後,倆人淡淡掃了一眼。臉上的傷疤難掩眉目俊朗,傳武嘴角聳出一枚很男子漢的笑容。
楚珣默默地看見了,眼睛突然就紅了,酸不溜的……
他也想有個哥哥摸他的頭,親他。
他有哥,但是他哥沒這樣親過他寵過他。
這事兒沒算完,霍傳軍瞧着那一臉紅藥水,還是不甘心:“本來長挺俊的小子,給俺們弄破相了,以後俺弟討不到媳婦,哪個負責?!”
傳武垂着眼睛走路,倒也不在乎,對“討媳婦”這事沒有迫切的願望。
霍傳軍橫掃楚小二一眼,咬着煙,忽然咧嘴樂了:“恁家也只有兒子,恁家要是有個閨女,正好賠給俺弟當媳婦!”
楚珣莫名抬頭,沒聽說打架還要賠個人的。
霍傳軍解釋道:“俺家鄉就這規矩,恁家打壞俺家兒子了,就把恁家閨女賠給俺們,傳宗接代。”
“恁長得也挺俊的,像個小妹兒,倘若是女孩,給俺弟做媳婦正好。”
“我才不是小妹兒呢!”
楚珣雙手插兜,穿一身瀟洒有派的小西裝,挺胸脯走着,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他跟傳武眼對眼相面,看了一會兒,一本正經跟霍家老大說:“你家小二,是長得還行,他要是真破相毀容了,要是個女孩,讓他給我當媳婦,那我還想想呢。”
“噯媽……”
霍傳軍聽得樂了,深深吸一口煙,呼出去,沒想到楚小二人不大,能說會道,不吃虧。
俺弟是誰?俺弟去給恁家當媳婦?
哼……
當事人一直沉默,終於忍不住,蔫兒蔫兒地開口:“俺沒想討媳婦,要媳婦揍啥,麻煩。”
霍傳軍大笑:“傻小子,還不開竅,以後就想了。”
霍傳軍瞟着楚珣的目光意味深長,壞壞的,跟他身旁一個小兵飛眼示意……
倆人一起動手,四隻手給楚珣來了個“穿襠”,手腕交握着在楚珣襠下一搭,一下子把人抬了起來!
“唔……”
楚珣直接懸空,被對方左搖右晃地顛當,臉色通紅。
霍傳軍這會兒看楚小二勢單力孤,想玩兒他一把,也沒惡意,就是逗小孩。
“討媳婦嘍!”
“來坐轎子嘍!”
倒是霍傳武拽了他哥一把:“甭鬧他了,把人臉鬧紅了。”
傳武斜眼瞄楚珣,又看到小珣眉頭上那一粒醒目好看的紅痣,真挺好看的……
霍傳武心裏咋想的?
他這時候想的是,就楚家小二?長得唇紅齒白,確實像個小妹兒,可這細皮嫩肉小胳膊小腳,能下地嗎,能上房嗎,能跟俺一道爬樹摘桃嗎,能打仗嗎,會蒸大饅頭大包子給俺包薺菜餡兒大餃子嗎?不會蒸大饅頭包大餃子的,小爺還看不上呢。你倘若是個女孩,這麼俊,俺就把你畫到年畫兒里,掛牆上每天看着——誰討媳婦討你這樣兒的啊?!
這夥人身後跟着倆尾巴,沈博文和邵鈞,一路看着熱鬧,結果也看鬱悶了,都替哥們兒覺着丟臉。
沈博文撇嘴小聲說:“操,什麼啊,他算老幾啊,咱們小珣兒給他家當媳婦?”
“咱們小珣兒娶老婆也不找外邊兒來的大土包子!”
邵鈞撅着嘴,心裏也不爽。倒不是土包子的問題,邵鈞覺着,小珣兒跟自己這麼要好,多鐵啊,小珣兒怎麼能哪天娶媳婦了、跟別人鐵了?
******
楚師長電話里聽說這事兒,沉默半晌,重重地說:“活該!”
“就那熊脾氣,出去早晚要吃虧,早吃虧比晚吃虧好。”
“讓他長長教訓。”
楚懷智叮囑他老婆,“管好咱倆兒子,別讓他倆去惹霍家孩子。明明打不過人家,還三天兩頭去招人家,丟老子的臉!”
楚瑜折了一仗,心裏不服,又委屈,覺着他爸關鍵時刻怎麼就能這麼慫,白讓人騎到頭上,話都不敢呲一句,姓楚的怕那個姓霍的嗎?!
他那時候完全不明白,他爸為什麼“躲”霍師長。
也是因為這一仗,霍傳軍替他們山東幫在大院裏出了一口惡氣。警衛連撈回面子,在這大院裏腰桿挺直了,集體轉業複員這檔子事兒,就壓下了。
院裏大孩子之間矛盾暫時熄火,小孩子之間卻又醞釀著新的衝突,總之打架是永遠打不完的,這就是童年的生活記憶。
這座大院裏的子弟,平時成群結夥,玩兒起來是分撥的。像楚瑜霍傳軍那年紀,十五六歲上高中了,各有各的小團體,都是約莫同齡的高中孩子,依據各自的背景地域劃分界限。楚珣和他兩個發小這一檔,是八/九十歲上小學的孩子,平時在一起玩兒,也分成好幾伙人,小北京們一夥,瀋陽來的一夥,山東來的一夥……
那撥大孩子裏,有他們軍區司令、幾個軍長副軍長的孩子,都小二十歲了,出去混社會。
這撥小孩子裏,爸爸是師長的,就算官挺大的,楚珣和倆發小的爺爺輩又都是部隊老幹部,受人敬重,因此他們三人在小孩中間,就屬於背景特牛的。孩子們圍一圈玩兒,也憑軍銜家世;師長家的孩子,自然而然是孩子頭,發號施令的,汽車連連長的孩子、食堂廚子的孩子、菜站管事兒的孩子,就站外圍看着,一般不敢呲聲,聽指揮跟屁股後邊瞎跑。
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社會,驟然闖入一股新鮮勢力,打破原有的結構性平衡,必然帶來一陣躁動,對大院裏的孩子也是如此。
霍家老大在楚少爺面前拔了份兒,警衛連小戰士們長了臉,外來和尚壓本地人一頭,在大院裏混這麼多年的老土著不幹了。
這些日子雙方小摩擦不斷,早飯食堂排隊誰搶誰的牛奶了,晚飯食堂誰占誰的桌子了,放學路上誰擋誰道兒了,學校測驗考試誰誰合夥作弊、另一撥人找老師告密了,誰誰去偷警衛連汽車底盤的鋼管子、被另一撥人查出來告發了,等等等等,各種么蛾子,層出不窮。
孩子們打打鬧鬧瞎折騰,其實都不算大事兒,小孩兒沒多少心機,純屬逞一時的意氣和義氣。
在這一大撥孩子裏,還就是楚家小二,看起來比旁的孩子們成熟些,安靜些,素來心裏蔫兒藏着主意,遇事特沉得住氣。
楚師長家的小二,也就是這群小北京的孩子王,所以,他也是有脾氣的,也有面子的。
有一天,楚珣正躺在他房間床上,看小人書,沈博文跑進來。
沈少爺來楚家從不敲門,熟門熟路。楚家也沒鎖門,大門敞開,只用一扇紗門扣着。沈博文跑出一身汗,踢開紗門喊了聲“阿姨好爺爺奶奶好”,一頭鑽到楚珣屋裏,鼓搗,說悄悄話。
“珣兒,快,打起來了!”
沈博文臉紅撲撲的,兩眼放光,特興奮。
楚珣把小人書塞枕頭底下:“誰打起來?”
沈博文繪聲繪色地描述,嗓門挺大:“咱們的人跟小山東啊!”
“就在煤場那邊兒,咱們的人把他們圍了,咱們人多,他們人少!”
楚珣趕忙問:“他們有誰?”
沈博文大眼一瞪,頭一擺:“就是姓霍那小孩,平時就瞅他牛逼哄哄的,這回可堵着他了,好好收拾他!”
楚珣:“……”
沈博文心急火燎補充道:“多好一機會,今兒他哥不在,咱們就憋他了,報仇,集體報仇!”
楚珣急了:“他哥今兒不在,明天不回來?”
沈博文手裏拎個鉗子似的東西:“先打了再說,咱們三十多人呢,他們才七八個。”
“王欣欣他們已經把人圍住了,小鈞兒抄傢伙守着呢,跑不了,就等你!”
沈博文手一揮,雄赳赳得。
“楚司令,你不來,我們不好開打啊,就等你下命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