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章
馮至雖然只來過周能家一次,不過這段路他早就記在了心裏。進縣后先經過商業氣息濃厚的士林鎮,再沿國道一路直行,中間段還在修路,稻草已經移除,不過仍架着隔離,車輛穿行間灰塵撲旋。
行至第二座加油站左拐,寬敞的公路立時變成了略微窄小的柏油路,右側路邊有許多獨立的自建房,一座小教堂威嚴立在中間,與周遭的鄉土氣息格格不入。
再拐彎時就要經過入鎮必經的城橋,墨綠色的城河貫穿整個小鎮,他不知道這條河起至哪裏,又始至哪裏,潺潺流水淌在橋底,船隻被推送前往目的地。
此時夜色已深,有幾處路燈壞了,滿天繁星便照明道路。街上的店鋪基本都已關門,只有一些小飯店還在營業,大排檔也三三兩兩的撐開了頂棚,架在寬敞的地方油煙滾滾。
馮至晚上未曾進食,聞到炒麵翻滾的味道后才覺腹中飢餓,他瞥了一眼大排檔,掠過後轉眼就到了田徑場的入口。
周能蹲在冰箱門外翻找食物,幾盒酸奶已經過期,她拿出扔掉,又揀了兩個雞蛋給周父。周父問她:“是吃蛋炒飯還是雞蛋面?”
周能正苦思該選哪一個,門鈴突然響起。她擔心吵醒周母,忙疾步跑到了外面,右腳的拖鞋掉挪了下來,她邊扒開門,邊低頭去鉤拖鞋,直到一聲輕喚傳來,她才驚訝抬頭。
馮至沉眼看她,見周能神清氣爽,一點兒黑眼圈都沒有,他雖喜見她完好無損,可心裏卻又隱隱不悅,好像周能未曾將他放在心上。
“別杵在這裏,讓我進去。”
眼看馮至兀自推門,周能回了神,趕緊抵住門背,“我沒讓你進來!”
馮至蹙了眉,手上又不敢用力,“你先讓我進來,咱們好好說說。”
周能固執的不願挪開,裏頭的周父聽見動靜,壓低聲音喊:“能能,是誰呀?”
周能不敢將馮至的名字喊出,急急的又用力闔門,馮至輕輕用力阻着,朝里喊道:“叔叔,是我,小馮!”
周能氣道:“馮至!”
馮至看她一眼,並不理會,又朝屋內瞄去。周父剛將雞蛋打散,聽見馮至的回話后趕緊放下碗出來,看了看緊緊闔着的主卧門,對周能說:“能能,你和小馮出去說話吧!”
周能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知女莫若父,周父小聲道:“別把你媽吵醒了,快去,有什麼都說說清楚。”
周能猶豫不決,馮至已趁機拽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往門外拖,又笑對周父:“謝謝叔叔,我一會兒就把能能送上來。”
周能穿着短袖居家服並不想走遠,被馮至緊拽着下了樓,扒着田徑場與小區相隔的鐵欄杆止了步,小聲道:“你要說什麼,就在這兒說吧。”
馮至見她這副模樣,不由蹙了眉,知道她必定是生氣了,他思忖着措辭:“昨天的事兒我都知道了。”
果然,一聽他說出開場白,周能立馬瞪了眼,哼了一身便側了頭不願看他。
馮至將各種緣由趕緊道出,又小心翼翼討好:“我真沒想到朱倩會又來找你,這幾天忙着褚錢新酒店的事情,我就想先把她擱一邊兒緩一緩,誰知道她就這麼找上門了。”
周能聽罷,忍不住問道:“那你跟我說清楚,她為什麼要跟你結婚,又憑什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朱倩腦子沒病,無緣無故跑來挑釁周能,一定有她可控的資本,周能這兩天百思不得其解。
馮至愣了愣,吞吞吐吐說:“她有毛病,離婚受刺激了,又沒點兒本事找工作,就想重新找個男人,剛好就逮住了我。”
周能默默盯着他,將馮至瞧得發怵,馮至無可奈何,握住周能的手捏了捏,見她想用力睜開,他趕緊收緊力道,小聲道:“現在已經沒事兒了,跟我回去吧,啊?”小心觀察她的面色,馮至的聲音愈發柔了,“以後再也不會出事兒了,回去以後你要是不願意學車,咱就不學,你想在公關部工作,我馬上讓人事跟你簽合同,試用期都不要了,好不好?”
周能皺眉道:“你這樣說,我反而覺得你心虛了。”
馮至一愣,“我怎麼心虛了?”
周能將手扯出來,抬眸看他:“你一直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的事情你全都知道了,你說你也會告訴我真相,可也許真相就是我媽說的那樣,你是騙我玩兒的,根本沒有‘以後’!”頓了頓,見馮至想要開口辯駁,她趕緊繼續說,“你總說我懂事兒,其實我不懂事兒,我看到宋水情我會彆扭,看到朱倩我就生氣,看到彩信里的那兩張照片我就難受,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回來的這麼晚,是不是又和別人藉著談公事的名義,和其他女人親親熱熱!”
馮至急道:“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我以前的確比較亂,可跟你在一起后我絕對的從一而終!”落下最後一個詞,馮至愣了愣,心裏頭怪異極了,回神又想這竟然是事實,他羞赧嘀咕,“我都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周能聽得仔細,輕輕踢了踢路邊的石子,小聲說:“今天很晚了,你先走吧,我這幾天先請假,我媽不讓我回去。”
馮至問道:“是你媽不讓你回去,還是你不想回去?”
周能有些不耐,嘟囔道:“都一樣。”
馮至點點頭,“明白了!”他捧起周能的臉搓了搓,說道,“朱倩是知道我爸出-軌的事情,抓着這個把柄要挾我。”
周能愣了愣,又聽馮至笑道:“其實告訴你無所謂,是我死要面子,開不了口。”
周能雖驚訝,卻也有些不解,她體會不到馮至所謂面子的重要性,想問什麼,又閉了嘴,任馮至又重重搓了幾下,臉頰熱乎乎的。
馮至看着周能消失在樓道里,失落的杵在原地掏出了煙。鐵欄杆沁涼沁涼,知了在樹叢吟唱,他想到二十四年前隨母親來到南江,在清澈的城東小河邊收到郵差遞來的信。信里三章密密麻麻的紙,他那時已認了許多字,不耐煩的看了一小段就撇下了,又去掏藏在裏面的照片,那一眼讓他失叫大喊,沈國海買了早飯遠遠走來,說了一句“你怎麼亂拆信”,幾步走近,也被小馮至手中的照片驚得駭退了幾步。
馮至碾熄煙蒂,朝周能卧室的窗戶看了看,終於在月亮東落時離開了。
那頭周能已向周父說了大概,周父嘆氣道:“我始終對他有所保留,但是只要是你的意願,爸爸都會支持的!”
周能感動噙笑,抱住周父撒嬌了一下,又小聲抱怨:“我這次也是真的生氣了,我不想委委屈屈的。”
周能相信馮至對自己的感情並不是隨隨便便的,可她從小生在溫室,除了兒時的特殊經歷,她未曾見識過其他複雜的事情,現如今她還是第一次這麼討厭一個陌生人,她討厭朱倩,所以難免會埋怨馮至。
她躺在床上念着馮至的壞處輾轉難眠,馮至就近找了一間小賓館,想着周能生氣的模樣,也是輾轉難眠。
第二日天剛亮,周能便被門鈴驚醒,她唯恐是馮至上門惹周母生氣,忙急慌慌的下了地跑出去開門。
亂糟糟的頭髮和不停喘氣的模樣落入甘寧泉眼裏,甘寧泉忍俊不禁:“怎麼了,一大早毛毛燥燥的!”
周能訕訕一笑,側身迎他進屋。才說了兩句周父已晨練回來,招呼了甘寧泉一聲,說道:“公司請假不太方便吧,其實不用這麼趕來。”
甘寧泉笑了笑:“姑媽說她不太舒服,讓我陪她去醫院看看。這幾天公司不是很忙,過兩天就不一定了,所以我趕緊回來看看。”
周父點點頭,“其實不是什麼大毛病,你姑媽脾氣犟,非要你陪。”看了看時間,早自修快要開始了,周父給他們留下早飯,說了幾句便走了。
周能回屋換了衣服出來,有些尷尬的不知說什麼好,甘寧泉揀着話題與她拉近,卻總也回不去從前愜意的模樣,他自嘲的側頭一笑,又若無其事的繼續閑聊,直到周母開了卧室的門,見周能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心中一痛,這才噤了聲。
三人早早出門前往市醫院,周能昨日不知有這樣的安排,頻頻看向周母,見她與甘寧泉聊得起勁,只好默默貼窗賞景。
醫院裏甘寧泉忙進忙出,一開始輪到的醫生是個生人,周母不放心,甘寧泉又重新挂號,終於在中午見到了幾年前替周母症治的醫生,周能忐忑不安的候在門口,許久后見甘寧泉出來配藥,拿過單子瞅了幾眼,龍飛鳳舞的字跡無比熟悉,她心中一滯,驚慌道:“怎麼又是這種葯?”
甘寧泉忙小聲道:“是你媽不放心,還說要去照心電圖之類的,這些葯能讓你媽睡好,不是以前那種抗抑鬱葯了。”
周能怔怔點頭,仍是擔心不已。甘寧泉見狀,只好牽住周能的手,如從前那般安撫她。
回到中雋以後周母情緒好轉,讓甘寧泉在菜場門口放下她,又說:“你們先回去,我晚上給你們做頓好吃的。”
甘寧泉想要等在外面,無奈被周母不斷趕着,他只好和周能先行回去了。
周母不在,周能立刻問道:“真的沒事兒?”
甘寧泉笑了笑,見她一副擔憂無助的模樣,又心疼道;“我聽姑媽說了,說到底她只是氣着了,不會有什麼事兒的,過幾天就會好。”
周能懨懨的點點頭,借了甘寧泉的手機打電話給周父,交代了一陣后掛斷,她又不滿嘀咕:“我媽把我手機沒收了,還說過兩天要給我換手機卡。”
甘寧泉已開到田徑場的路口,停車后說道:“今晚我勸勸姑媽,她是擔心你被人騙了。”頓了頓,甘寧泉小聲說,“其實在這裏考公務員也不錯,我本來還想辭職回來開家小公司的。”
周能心頭一顫,正要開口,側邊的窗戶突然被人狠拍了幾下,她詫異回頭,正見馮至沉着臉不快道:“呆車裏幹嘛呢,出來!”他在樓底下等了一天,誰知終於盼了人回來,卻見到他們在車裏私語的模樣,馮至壓下怒氣,緊盯着他們二人下車。
夕陽西下時分,炊煙裊裊升起,有些人家早就已經吃過了飯,田徑場上已有人在散步,還有往家趕的小孩躥來躥去。馮至和甘寧泉無論長相身形都頗為引人注目,兩輛車子堵在狹窄路口,周能又立在二人中間,兩男一女實在讓人好奇。
周父從學校後門出來,遠遠就看到自家樓前的這幅景象,走近幾步朝他們喊:“你們站在這裏幹什麼!”又看了一眼周能,“你先和寧泉上樓,我和小馮有話說。”
馮至下意識的就要駁意,見周能立刻乖乖點頭跑了過去,他咬牙切齒,剋制笑道:“叔叔,您下班了?”
周父淡淡道:“小馮,你先回去把你自己的事情處理好了再來,我們能能從小就很單純,她不喜歡你那樣的環境。現在事情已經捅到了她媽媽面前,想必你也知道這樣的狀況。”見馮至蹙了眉,他又說,“能能不缺追求者,我們只希望她以後能平平安安,她媽媽也更喜歡寧泉,你現在還是先回去吧,別叫她媽媽看見了。”
馮至靜靜聽完,許久才禮貌告辭。車子開離了田徑場,他停在路邊又掏出根香煙,才點起便見周母拎着菜遠遠走來,笑語招呼着熟人,“今天寧泉來家裏,我給他做些好吃的!”
熟人順勢誇了幾句寧泉有本事,周母笑得合不攏嘴。
馮至吐了一口煙,摸出手機打給曹禺非,啞聲問道:“設計的事情怎麼樣?”
曹禺非苦惱道:“那幾家公司都不錯,我實在不想招標啊!”
馮至念了一家公司名字,曹禺非奇怪道:“是啊,他們有投,我看它家實力確實不錯,你喜歡這家?”
馮至笑了笑,“設計就交給他們吧,順便指定一個設計師,叫甘寧泉。”
掛了電話,他將煙蒂拋到窗外,吉普車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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