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雪映名城
葉家集東街頭,一幢破陋的大雜院,靠里有一間殘舊的瓦屋,此刻正自那破陋的門房內泄出一絲黯淡的黃光。
房間裏的陳設是如此破舊而簡陋,使人一眼便可看出此屋的主人是如何潦倒與貧困,自然,空氣中少不了一股腐霉的氣息。
但是,此刻這隱隱散發著的腐濕空氣的破屋中,卻摻雜了難以形容的歡愉與興奮,這歡愉與興奮,乃是現在坐在一張白木八仙桌傍的三個人所帶來的,不錯,他們便是**、長離一梟與絕斧客。
老人黃為善正陪着三人飲茶,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纖弱多姿的黃倩倩卻幫着一個眉目慈祥,頭髮斑白的老婦人在匆忙的收拾一些殘舊的衣物。
**毫不嫌棄的端起那粗瓷茶杯喝下一口熱茶,笑着道:“老伯,其賞什麼都不用收拾,到了杭州以後,全部換新的就得了,只怕伯母有些舍不下呢!”
老人有些過意不去的道:“恩人……不,賢侄,你看,老朽又忘了,唉,真是老了,賈侄,老朽已實在說不出什麼銘感之言,老朽全家這片心,你一定看得明白,看得穿透……唉,祖上積了多少陰德呵,會叫老朽一家一再碰上恩……碰上賢侄……”
**急得雙手亂搖,趕忙道:“老伯,以後千萬別再說這“感激”兩字,否則小侄真是吃不消了,老伯,初更過後,吾等便起程上路……”
黃倩倩回過身來。有些怯生生的道:“哥哥,你,你真的沒有受傷么?”
長離一梟呵呵的代答道:“放心吧,小妮子,你這位義兄的功夫你尚沒有見過,假如你能親眼在傍邊見上一遭,一輩子都可以放心他在外面揍人了。”
黃倩倩羞澀的垂下頸項,低聲道:“衛伯伯,我不願哥哥在外面與人爭鬥,我只願他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真的,平平安安的過日子…”
**爾雅的一笑,含有深意的道:“倩倩,或者,有這麼一天的!”
大口喝乾了杯內之茶,又自己斟滿了,絕斧客哈哈大笑道:“江大俠,日後有了黃姑娘這麼個妹子,只怕要多坐聽些話了。”
黃倩倩粉面嫣紅。卻文靜而羞澀的不作一聲,只管抓抓這,撫撫那,沈默之中,含有無限溫柔。
長離一梟看了一陣,低聲對**道:“小兄弟,是否仍有迴轉的餘地,這妮子的確是個好女孩,溫柔得可愛,嫻靜得迷人。”
**玉面倏熱,十分慌忙的道:“不,前輩,這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在下一人尚不要緊,豈能再害了人家一生?再使蕙妹妹與玲玲幽幽終日?”
長離一梟微喟一聲,低沈的道:“緣也,命也,只怪這孩子和你相遇晚了……”
這時,一切都己收拾妥當,長離一梟輕輕頷首,絕斧客離位立起,向各人道聲得罪,逕自啟門離去。
黃為善低咳一聲,有些見腆的道:“賢侄,老朽之意,想到餘杭之後,自己賃所小屋,與倩兒兩個做點小生意,讓老伴在家照顯一切,也可減少對你的拖累……”
黃為善的老伴兒──徐氏,這時也回過頭來,充滿喜悅的道:“是呀,老身也是這樣想,一家三口老是靠江公子,啊不,江……啊,青兒,也不是辦法呢……”
這二聲“青兒”,叫得**混身一震,打了個寒噤,他哺哺的道:“青兒,青兒……已有多年沒有人如此叫過我了……青兒,這是個多麼值得回味的稱謂……”
**忽然有些激動的道:“伯母,你……你能再叫我一聲……青兒么?”
徐氏有點兒怔忡,隨即興奮的道:“江公子,你,你不以老身如此稱呼為忤嗎?”
**緩緩搖頭,又搖頭,徐氏欣悅的叫:“青兒……”
長離一梟豁然起身,站到門邊,在他站起來的剎那間,**看到這位冷麵辣心,雄霸武林的江湖異才臉龐上有着一層奇特的神色,這神色複雜極了,揉合著感動與嘆息,期冀與慰藉,這又是這位江湖雄主極少的幾次真正表情流露……
於是,**心裏有了決定,他口中卻故作淡然的道:“前輩,月冷星寒,這時趕路,倒別有一番情調呢!”
長離一梟明白**已看出他此時的心情,回頭苦笑道:“不錯,小兄弟,老夫要說,你真是老夫生平僅遇的好孩子。”
**輕輕站起,走到長離一梟身傍,低沈的道:“前輩,在下已有了義父,在下實在愛你,敬你……”
長離一梟回過臉來,深深凝注在**面孔之上,他雙手按着**的肩頭,良久,良久,方才深摯的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小兄弟,有這幾句話,老夫已是太滿足了,太欣慰了,老夫永遠不會忘記!小兄弟,老夫也和你相識得晚了幾天,可是,在往後的時光里,老夫相信在情感上,在心靈上,你會待老夫如兄長,如你真正的兄長。唉,在情感的領城裏,天知道老夫是如何寂寞與貧瘠,小兄弟,希望你是老夫真正的親人……”
**靜靜的,卻是誠摯無比的道:“前輩,在下此生此世,都會是你真正的親人。”
燈花跳了一下,黃為善站了起來,搓搓手,道:“衛兄,衛兄與賢侄是否須要休憩一下,今個夜裏,二位也實在勞頓得不輕,還有一大段路程要趕呢?”
**與長離一梟尚未回答,外面已傳來一陣低沈的馬嘶聲,轆轆的車輪聲亦漸來漸近,間夾着有力的鞭梢子響。
長離一梟笑着道:“車來了,黃兄,吾等這就上道,夜已深沈,至於左鄰右舍的招呼,依老夫看免了也罷。”
黃為善笑吟吟的道:“不勞衛兄掛懷,老夫在酒樓回來之時,早已一一打過招呼……”
他又回頭道:“夫人,倩兒,咱們這就走吧……”
於是,同這殘舊的獨間瓦屋做了依戀一瞥,黃倩倩輕扶着徐氏,跟在乃父等人後面,行出門外。夜,寒得緊,雪早已停了,但氣溫卻冷得人手足發麻。
外面絕斧客陸海向長離一梟躬身為禮,他身傍停了一輛雙轡篷車,車上是個精壯而憨厚的小夥子,這時正縮着頸子,攏着手直呵白氣。
黃為善與徐氏、黃倩倩二一人進入篷車之內,**等三人也牽過自己的坐騎,俯身上馬,護在蓬車之傍緩緩成行,車輪輾踏着冰碴子,響起了輕微而脆落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是那麼單調而孤寂,但是,卻又何其安祥與平靜。
此行杭州,得要不少時日,但光陰盡避悠遙,要來的終究會來,路途雖然迢迢,要去的地方也一定能達到,是的,離開杭州,也曾帶走了多少惆悵呢!
冬日出門趕路,是比尋常的季節吃累的,連綿而廣亘的冰天雪地,呼嘯的寒風,白茫茫的原野,隱在層雲后的山峰,都顯出幾分凄涼與蕭瑟。
餅了一處村莊,又是一處集鎮,過了一座城市,又是一所鄉集,景色在不停的變幻,地方的言語也一段段的迥異,人們的口音,改得陌生,又變得熟悉了。路,卻迤邐的延展於眼前,蜿蜒的,由遠而近。
蹄聲得得,皮裘衣衫上沾滿雪花,車輪聲動,篷布被北風吹得鼓漲,冒着風,頂着雪,有六張帶看笑的臉在冷空氣中呵慰。
杭州。
久違了,這以西湖的嬌□而名播天下的美麗城市。
黃昏里**與長離一梟、絕斧客三人護着篷車進了城門,恢宏的樓閣房舍仍然依舊,金壁輝煌,畫梁雕棟的王公巨賈府第,還是照樣峙立在寬敞的街道傍,店□酒樓繁華得緊,在這掌燈時分,並不因為天冷而減少人們的興趣,摩肩擦踵的行人,在熱鬧的街道上擁擠着、喧嘩着,空氣中帶着隱隱地熱力。絕斧客騎在馬上,拉了拉皺在一傍的灰毛大氅,左右顧盼了一陣,抖去胡辮上的水珠,嘖嘖嘴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言果然不差,看看這個地方,實在是夠迷人的,難怪有些人過不慣深山茅廬的生涯了。”
**微微笑道:“這些天來,可把前輩與陸旗主累得夠受呢……”
長離一梟笑呵呵道:“這算什麼?馬背上的顛簸怎及得上船隻的搖晃?陸上的風雲卻也難較東海的冰飆狂浪,小兄弟,老夫承受得住。”
路上的行人紛紛讓開路途,由這三騎一車經過,進入鬧區,車馬的速度已緩慢得多,偶爾有些行人好奇的注視上一兩眼,卻又匆匆移注到另外更俱有吸引力的花花綠綠事物上。
於是,馬車開始轉到另外一條路上,這條路比較僻靜,朝遠處看,有一所高大的騎樓聳立着。
“嗯,不對,適才只顧說話,把路都弄錯了,前輩,咱們還是轉回去,在下記得要經過一個城隍廟前……”**顧盼了一陣,有些尷尬的說。
長離一梟笑道:“這地方老夫在十多年前來過一次,以後就從來沒有機再度涉足,地方太熱鬧,你又下太熟,自然容易走錯路,不過,小兄弟,你是無所謂,老夫若兩手空空前往戰府,倒是有些窘呢!”
**大笑道:“前輩,這算什麼話,前輩與陸旗主一到,只怕戰大哥開大門都惟恐迎之不及,那裏還會想到這些俗禮上去?前輩,千萬別見外啊……”
長離一梟想了一下,正待說話,突聞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自這條街道轉角處快步奔來。
**雙目半闔,冷冷一瞥,只見前路來了十多條大漢,個個體魄修偉,龍行虎步,目光炯然有神,一眼即知是在江湖上打滾的的練家子。
絕斧客有些奇怪的注視着,低聲道:“咦,這些人好似有些氣急敗壞,不知慌些什麼事?”
十多大漢奔至篷車之前,立時齊齊止步,為首一個四旬漠子,手忙腳亂的整了整他那件銀白壽子圖絲長袍,踏前兩步,向長離一梟及絕斧客二人面上仔細打量了一番,忽然全身一哆嗦的跪了下來。
隨着這衣飾華麗的四旬漠子,後面十多條大漢亦一起“噗通”矮了半截,個個伏在青石板上,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長離一梟回頭望了望絕斧客,絕斧客連忙恭聲道:“島主之意?”
那四旬漢子這時語聲微顫的慌忙說道:“本島“燕子棋”派駐杭州分堂副堂主“鐵腿”倪忠祥叩拜島主萬福金安,弟子等不知島主於今晚親臨杭州,未曾率領全堂弟子恭迎城外二十里,疏忽之罪,罪不可赦。”
長離一梟“哦”了一聲,和聲道:“不知者不罪,都起來吧吧!”
鐵腿倪忠祥忙謝過,率着眾人匆匆站起,一字一躬身排在長離一梟馬前,垂手聽諭。
長離一梟道:“倪副堂主,燕子樓杭州堂主是誰?現在何處?”
鐵腿倪忠祥誠惶誠恐的道:“堂主乃“甩箭手”陳景,陳堂主因亦不知島主今夕蒞臨,己在昨晨趕到蘇州親自主持其獨生愛女出閣之喜……”
長離一梟頷首微笑道:“好極,告訴堂中管事,撥金百兩,算是本島主及陸旗主的賀禮,呵呵,進城見喜,是一吉兆,倪副堂主,本島主不想煩及本島駐紮杭州弟子,是而也沒有想到你們會得到消息如此之速,親來見我……”
鐵腿倪忠祥一見自己島主今天如此開懷,不由心中鬆了口大氣,畢恭畢敬的道:“啟稟島主,弟子已在本城最宏麗的“聚英客棧”定下院房,並恭請島主及陸旗主趾臨“大成酒樓”陋席奉侍。”
長離一梟輕輕搖頭,沈聲道:“罷了,你們這幾日多注意江湖上的動態,隨時稟報,本島主的兩大護衛若然到此,代屬其速往紅面韋陀戰府相謁,來,見過本島主身邊的火雲邪者江大俠。”
“火雲邪者”四字一入耳際,鐵腿倪忠祥就彷佛猛然在頭頂響起四個巨雷,駭得他長身一揖之下、又待拜倒。
**沈和的笑道:“倪兄如此多禮,小可實在擔當不起。”
說著雙手抱拳回禮,而就在抱拳的一剎間,一股淡濛濛的勁氣,已恰好□住倪忠祥的身軀,將他抬出兩步之外。
長離一梟回首望了望停在一邊的篷車,低聲道:“走吧,小兄弟。”
於是,車馬迴圈,得得而去,冷濕的青石板路上,以鐵腿倪忠祥為首,十多條大漢恭敬的跪拜伏禮,肅穆莊重。
於是,雪花又開始飄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