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兆俊(7)
1978年年底,我被借調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在那裏三年,正碰上群眾進京上訴上訪的高氵朝。來自全國各地的冤假錯案受害者,擠滿車站,露宿街頭,在國務院、公安部和其他各部委“群眾來信來訪辦公室”棋盤一般狹小的窗口下面排着長龍過夜,希望能求得一點兒公平和正義。其中有一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叫詹慶元,原先是蘭州新華印刷廠的工人,戴的是“壞分子”帽子。五七年反右時,有一條黨的政策:工人中有右派言論者不叫右派分子,叫“壞分子”(因為工人階級是革命階級,理論上應無右派),他屬於這一類。但是壞分子的帽子,不單是為工人中的右派而設,社會上有男女作風問題的、不聽調度的、打架鬧事的、小偷小摸的,都叫壞分子。右派平反的時候,壞分子並不平反,這樣他就虧了。在當地求告無門,到北京來尋求公正。
不料尋到的,仍然是官僚機構的銅牆鐵壁。他的申訴材料,仍然被轉回到原單位處理。聽說我在社科院,來找我商量個辦法。在樓下總布衚衕的一家小飯館裏,我們談了很久。他離開夾邊溝較晚,是被工作組遣返的。他說開頭死人都丟得很遠,後來越丟越近,最後死的那批人,包括安兆俊在內,就都丟在場部大門前面二百米處第一道沙梁的下面。
1982年,我回到蘭州大學。有一天,繫上的同事、教中國哲學史的楊梓斌氣沖沖跑來,說他要抗議,抗議甘肅省委批准蘭州醫學院到夾邊溝挖掘完整人骨,做實驗和教學用具。那件事本來是嚴格保密的。但醫學院的辦貨人事先答應附近的農民按計件工資付酬,後來發現不用挖掘,只在農場大門遺迹前面的第一道沙梁子底下撿了一天就夠數了。覺得太虧,要求修正合約,改為按勞付酬。農民說他賴賬,他說農民騙錢。雙方一衝突,秘密就公開了,這才傳到了老楊的耳朵裏面。但是,抗議發動不起來。這樣的事情,沒人覺得有趣。
很可能撿來的骨骼裏面,就有安兆俊的。然而面對累累枯骨,誰又能夠區別,英雄與奴才、殉道者與市儈、老實人與騙子、這個人與那個人?即使是未來的基因考古學家,又怎麼能夠知道,哪具骨骼裏面,曾經“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更何況,早已經,沒有人想要知道這個。
這些沒有墳墓的森森白骨,曾被人們忘記得一乾二淨,在荒原上風吹日晒草纏沙擁。由於有用處,這才被想起。於是乎公文飛馳,藥水浸泡,教鞭戳指,動物標本一般任憑撥弄。
突然一下子,血與火的歷史都退縮到了遙遠的地平線,湮沒在遺忘的陰影中。而那些至今糾纏着我們,耗盡着我們,我們牢牢記住和竭力想要糾正的一切,也好像倏忽之間,都幻化成了一些不可闡釋的象形符號,誰也沒有興趣再來把它們弄清。
留下來的,只有我這一星半點在烈風中飄零四散的記憶:他的保護,他的話語,他的握手,他的冷峻的側影、炎熱的眼淚和寂寞的歌,還有他的《工地快報》--那個意義的追尋,那種向絕對零度挑戰的意志。
由於有這些,我才在全方位孤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歲月里,理解了“祖國”這兩個字的含義。感覺到了自己與它的聯繫,以及與歷史、與整個文化人類的聯繫。不管這聯繫是何等渺茫虛幻,甚至是想像的產物,作為軛下的奴隸,它就是全部的生存意義。
一轉眼四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不知道他的兩個兒子,安泰和安石,現在都在哪裏?還記得自己的父親不?如果沒有意外,他們該都過了四十歲了。我深深地祝福他們!但願他們能夠知道,他們的父親,是一個值得他們自豪的、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