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兆俊(2)
突然有幾句話,像錐子似的鑽進了耳朵……個別人狗膽包天,竟敢記秘密日記……沒有馬上治你,是為了給你一個主動坦白的機會……你不坦白,就看你表演……我腦子裏轟地一下,響起了無數蟬鳴,完全清醒了。
二
“勞動教養”這個詞,以及它所指謂的事物,是1957年的新生事物,歷史上從未有過(以前只有“勞動改造”一詞)。進來以前,沒人知道勞教農場是個什麼樣子。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帶來了許多事後看起來非常可笑的東西:二胡、手風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啞鈴、拉力器,等等之類,畫家畢可甚至帶來了畫箱、畫架和一大卷油畫布,重得背不動。有些東西(例如照相機、望遠鏡、書籍、畫冊等等),進門時被沒收了。沒有被沒收的,持有者生前是個累贅,死後都成了后死者們生火取暖的材料。
我帶來了一堆書,還有一本日記,是反右運動中隱瞞未交的。裏面都是那種懵懂年齡里一個自由愛好者一閃一現的小感想。諸如“一個社會裏個人自由的程度,是這個社會進步程度的標誌”,或者“我的世界是這麼大,這麼千山萬水無窮無盡;我的世界又這麼小,這麼咫尺千里寸步難行”之類。毫無操作意義,本身微不足道。但要是被別人拿到,後果卻十分嚴重。在那右派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年代,沒人代為保管,又不甘心銷毀,只有帶在身上,終於一直帶到農場來了。
我喜歡“農場”這個詞的牧歌意味,心想到這裏就安全了。沒想到入場時要搜查行李,還搜身。那本要命的日記,也同現金、藥片、皮帶、球鞋帶、手錶、問題書籍一起,落到管教幹部手裏。從那時起我一直做噩夢。每看到一些人由於一些小事被捆起來擲在地上示眾,繩子嵌進肉里滲出殷紅的鮮血,就想到不知哪天日記事發,會輪到自己。我想由於問題嚴重,我定會被捆得更緊,時間更長,很可能繩子切斷肌肉,再也不得恢復。久無動靜,又擔心是在暗中醞釀著更大的災禍。每晚的小隊會上,例行表態是少不掉的,每當我表態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時候,心裏總是擔心,這會和日記聯繫起來,構成欺騙罪,被加上去算總賬。
但是,將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毫無異常。猜不出原因,一直納悶兒。這次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在看我表演。我想貓玩老鼠就是這樣,時間越長越有趣。恐懼是活東西,在脆弱而又孤獨的靈魂中,它會生長,會變出各種花樣。一時間我覺得,好像腳下的土地在往下沉。別說是外面的形勢,周圍這些捉虱子縫紐扣打瞌睡的人們,也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了。想起了父親、母親、姐姐和妹妹,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我擔心,再也見不着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