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棗(2)
可沒人帶到工地,都到手就吃掉了。吃完再喝糊糊。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吃那空飯桶壁上沾着的薄薄一層。起先大家搶着刮,後來相約輪流刮。管教幹部們都不干涉。桶是木桶,約半個汽油桶大小。我把它傾側過來,轉着用小鋁勺刮,隨刮隨吃。刮下來的湯汁裏帶着木纖維、木腥氣和鋁腥氣,到底上還有沙土煤屑,一併都吃了。吃了仍然很餓,就像沒吃一樣。只有期盼着十幾個小時以後晚上的那一頓了。
工地如不太遠,中午可以有水喝。各中隊派回去抬水的人一回來,哨子就響了。大家放下杠子、籮筐、洋鎬、鐵杴,都圍到桶邊。沒飯吃,喝點兒水,也長力氣。有時候排鹼溝挖出去很遠,出工和收工都得走兩個多小時,就會一連十幾天中午沒水喝。到時候,午休的哨音遠遠地叫那麼幾聲,聽起來像一隻失群的野鳥在風天中哭泣。人們放下工具,緩緩爬出溝渠,隨地躺下。直到開工,都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
那年我二十二歲。進來以前,剛從大學畢業不久。在校時愛運動,是校田徑隊代表,曾破江蘇省紀錄,平全國紀錄。現在也躺下去就不想動彈。起來得要慢慢撐,因為腰和腿,都不能一下子伸直。多次想,這樣下去不行。有一次下了決心,硬是把中午的乾糧留到了中午。但是在工地上,我剛一拿出來,就聽到了遠遠近近尖利如錐子,燒灼如炭火,固執如釘的目光齊刷刷掃過來的聲音。慌忙幾口咽下,從此不敢再試。
三
一天,在一處新工地上午休,我枕着籮筐望遠。望見一棵孤樹,忽然眼睛一亮。離得遠,看不清。但我相信,那是沙棗。
沙棗是多年生沙漠植物,大西北常見。暮春開白花,香氣濃烈。晚秋棗熟,大小如杏仁,顏色金黃。皮厚核大,中有澱粉,微酸微甜,多食澀口。從前在蘭州,曾見村姑用紅柳筐子提着沿街叫賣。一碗三四十顆,價一角。戈壁灘或鹽鹼地上,不長別的樹,唯此偶或有之。眼下深秋,棗應已熟。整個下午,我一直在琢磨,怎麼得到它。
收工時,日已西沉,我耽誤了一下下,排在了隊伍的末尾。瞅准沒人注意,跳到低處伏下。等隊伍走遠了,起來貓腰,向晚霞里那個模糊的小黑點兒跑去。雖然貓着腰,遠處隊伍里只要有人回頭望,也還是有可能發現我的。好在這種事,沒有發生。
鹼包鬆軟,一踩一個孔,行進如同跋涉。我雖來了精神,也還是無力跑快,到達時暮色已濃。確實是一棵沙棗。樹小,結實無多,但於我已足足有餘。我邊采邊吃邊往身上塞,動作很快。從破洞塞進棉衣的夾層,可以裝許多,裝了就往回跑,邊跑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