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美》之失(3)

《論美》之失(3)

1957年2月,《論美》在北京的《新建設》上刊出。編者加了按語,表示不同意我的觀點,說是遵照黨的雙百方針刊出,“以供討論”。並預告下一期將刊出批評我的文章,“希讀者注意”。轉來一封朱光潛先生的信,是給我個人的,說我的觀點是唯心主義,重溫一下列寧批判馬赫的著作,對我有好處。接着,同年3月,該雜誌發表了宗白華先生的《讀〈論美〉后的一些疑問》,和侯敏澤先生的《主觀唯心論的美學思想--評〈論美〉》。隨之《文藝報》、《哲學研究》、《學術研究》、《學術月刊》等雜誌相繼刊登了對我的批評,一致說我是唯心主義。先是說五星紅旗的美來自新中國的偉大成就,你能說它不是客觀的嗎?後來說馬列主義就是在同唯心主義的鬥爭中成長起來的。再後來的說法是,唯心和唯物的鬥爭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鬥爭。

50年代那一場美學大辯論,有一個特點,即互相對立的各方(除我以外),都強調自己的觀點是馬列主義而對方的不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在討好上面,其中不乏正派誠實的學者,他們是真信馬列。我感到奇怪,為什麼所有這些大知識分子,在這方面都那麼一致?洪毅然先生反問道,難道所有的人都錯了,只有你一個人是對的?我說真理不是用投票表決的方法來決定的,它需要證明。洪說,早已經證明了,所以大家才信,你不要一葉障目,得跟上時代才行。這幾乎是重複了傅雷的話。

在絕對的孤獨中,我有時也懷疑自己。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關於宇宙、生命、歷史、科學、宗教和人類世界的現狀,我都所知甚微,怎能這麼自信?但是我又想,正因為無知,所以需要學習,不能拜倒在某個終極真理的腳下,放棄自由探索和選擇信仰的權利。何況以這個真理的名義,我們已經不由自主地被剝奪得幾乎一無所有。

當然,接受質疑,與對方辯論,也是一種學習。但是形勢的發展,已經不許可那樣的學習了。很快地,學術討論變成了政治批判。批判里隱藏着許多陷阱,一答覆就要掉進去。比如有人說,共同的社會標準,不因為你不承認不認識而不存在。我回答說,標準不等於美,標準也不是絕對的,這就掉進去了。這話後來被解釋為,我要用資產階級標準代替無產階級標準。又如有人說,存在決定意識,我們感到幸福,是由新中國的美好生活所決定的。我回答說愛海的人住在海邊,愛城市的人住在城裏,都可以感到幸福,但如果把他們的地位對調,海、城依舊,幸福卻沒了。這又掉進去了。這話後來被解釋為,我說新中國不幸福。

我的答辯題為《論美感的絕對性》刊於《新建設》7月號。主要是說,事物不等於經驗,經驗不等於社會性,社會性不等於客觀性。經驗是變動的,事物作為客體,相對地固定和持久。它還能再次引起經驗,但不一定是相同的經驗。經驗是個人的,事物作為客體,可同時被許多人經驗,相對而言屬於社會。把這些都混為一談,光貼個唯心唯物的標籤,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此文發表時,反右運動已經開始,這些都不再有人理睬,對我的批判完全政治化了。“反對文藝思想”之類,已算是比較溫和的說法。《隴花》雜誌寫道:“敵人在磨刀霍霍,胡風的幽靈又在高爾泰身上復活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尋找家園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尋找家園
上一章下一章

《論美》之失(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