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3)
四
在我八歲,你離世的第二年,我看見十二歲時的光景:個頭稍高一些,胳膊長到杴把粗,能抱動兩塊土塊,背一大捆柴從野地回來,走更遠的路去大隊買東西--那是我大哥當時的歲數。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見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動的柴走近,我的身體正一碗飯、一碗水地長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糧食。
然後我到了十六歲,外出上學。十九歲到安吉小鎮工作。那時大哥已下地勞動,我有了跟他不一樣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種地。
可是,到了四十歲,我對年歲突然沒有了感覺。路被塵土蒙蔽。我不知道四十歲以後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親沒有把那時的人生活給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讓我時刻回到童年。在那裏,他的兒女永遠都記得他收工回來的那些黃昏,晚飯的香味飄在院子。我們記住的飯菜全是那時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尋那個傍晚那頓飯的味道。已經忘了是什麼飯,一家人圍坐在桌旁,筷子擺齊,等父親的腳步聲踩進院子,等他帶回一身塵土,在院門外拍打。
有這樣一些日子,父親就永遠是父親了,沒有誰能替代他。我們做他的兒女,他再不回來我們還是他的兒女。一次次,我們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來的那些傍晚,看見他一身塵土,頭上落着草葉。他把鐵杴立在牆根,一臉疲憊。母親端來水讓他洗臉,他坐在土牆的陰影里,一動不動,好像嘆着氣,我們全在一旁看着他。多少年後,他早不在人世,我們還在那裏一動不動看着他。我們叫他父親,聲音傳不過去。盛好飯,碗遞不過去。
五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離開的那個早晨我也永遠地離開了,留在世上的那個我究竟是誰。
父親,只有你能認出你的兒子。我從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饑飽。只有你記得我身上的胎記,記得我初來人世的模樣和眼神,記得我第一眼看你時,緊張陌生的表情和勉強的一絲微笑。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我像一個父親看兒子一樣,一直看着我從八歲長到四十歲。這應該是你做的事情。你閉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經不像你的兒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這個四十歲的我到底是誰。除了你,是否還有一雙父親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在世間待得太久了。誰拍打過我頭上的土。誰會像擦拭塵埃一樣,拭去我的年齡、皺紋,認出最初的模樣。當我淹沒在熙攘人群中,誰會*在身後喊一聲:呔,兒子。我回過頭,看見我童年時的父親,我滿含熱淚,一步步向他走去,從四十歲,走到八歲。我一直想把那個八歲的我從童年領出來。如果我能回去,我會像一個好父親,拉着那個八歲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現在。那樣我會認識我,知道自己走過了怎樣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