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百肯寧漢
百分百肯寧漢
好的藝術家不會老。可惜好的藝術家仍然是人,肉身我行我素,新陳漸漸不肯再代謝,殘敗有如潮水,浸過了足踝輪到膝蓋,淹沒了肚臍下一步就是胸膛。
儘管我沒有機會見過真正年輕的肯寧漢(MerceCunning-
ham)。真正年輕的肯寧漢,@據說彈力驚人的高,速度比閃電還快。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得睹真容,他已經是個德高望重的編舞家,不是舞者了。然而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在巴黎城市劇場看他排舞,我還是禁不住唏噓。時間總有辦法要人留意它的步伐,輕盈的時候像在炫耀蜻蜓點水的美妙,蹣跚的時候清清楚楚於走過的地方蓋圖章,每個腳印赫然是端正的兩字:歷史。
這天他讓我們看的舞叫GroundLevelOverlay。我一直不記得他的舞的名字,因為它們其實都是同一隻大舞的片段,滲透着同樣冷靜的智慧,架布着同樣精確的舉手投足。歷年不停地溫故知新,我倒覺得他的舞是本看不完的《辭海》,不僅詞彙豐富,而且簡潔分明。“有益”令人想起教科書的枯燥,容易引起誤會,翻閱字典的樂趣也很難說得明白--要不是對字、對造句本身極度迷戀,不會知道珠璣和玲瓏的奧妙,也不會領略他終極的好。他的動作甚至不是和空間的對話,而是在特定時間裏的思考,那種喜悅完全不與七情六慾掛鈎,自顧自完成,自顧自蛻變。
城市劇場的排,最主要目的是讓報界拍照片。各式各樣的攝影機在觀眾席架起來,氣氛通常頗嚴肅,攝影師們的手藝如何不得而知,莊重的神色卻不客氣地遠遠就告訴你他們專業。很多時候我也裝模作樣擺架相機出來,可是不捨得把面孔藏在鏡頭背後。排往往有出人意表之喜--就像親身在花邊新聞欄兜了一圈,半正式的聚光燈照亮了緋聞主角不那麼刻意的一面。
肯寧漢排時並沒有現身--相對於派祖卡殊台上台下來回跑、蘇珊娜?寧嘉透過擴音器發號施令,我們這位大師真是低調。我因為選擇坐在旁邊,才看到他掩沒在台側布幔后的身影。沒有音樂的排,叮叮咚咚只聽到舞者踏台板的聲音,隱身台翼的創造者紋風不動由頭看到尾,像個置身度外的世情觀察家。舞跳完了,攝影師收拾吃飯的傢伙作鳥獸散,他才慢慢地踱到台中央。關節炎、風濕痛,過了某個階段不再與天氣稱兄道弟,倚熟賣熟以一家之主的姿態霸佔地位最顯著的太師椅,終日坐鎮神經樞紐--先幾年他還不服氣,取巧地客串演出,現在終於和身體簽了條約,互不干涉。劇場的工作人員拖着巨型地拖清理地板,他本能地點頭與他們打招呼,那個神情只有廣東人說的“戇”能夠貼切形容。
遙遠的七十年代,舞蹈還沒有成氣候,從業員不由自主都有教育群眾的使命感。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的舞季當時辦得非常前衛,聞所未聞的名字匪夷所思的組合紛紛在校園的ZellerbachAuditorium亮相。最功德無量的是表演前特設的示範講座,由編舞者和舞蹈員親自解剖作品。雖然入場免費,但場面總是冷冷清清的,我就這樣認識了肯寧漢、保羅?泰勒、TwylaTharp,以至入了迷。年輕人只有墮入愛河才會想起類似“一生一世”的字眼,然而邱比特的箭十居其九誤中副車--到頭來戀愛是真的,一生一世也是真的,對象卻不是原先一廂情願擬定的那一個。我們都只能知道過去,不能知道未來。
九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