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年代》第一章（7）

那是你一直找不到的物件之一。你把五月花三層樓都找遍了。底層的廚房和櫃枱，包括那上了鎖的抽屜，小廳里的藤椅、腳墊；二樓的五個房間和盥洗室；三樓的301號房至305號房。你移開牆上的月曆和掛畫，打開那些有一股霉味的衣櫃，也趴在地板上窺探床底。你打開母親放在床底的行李箱，把裏面的東西全掏出來。那裏面有一襲水藍色發亮的長裙和你贏得的破獎盃，卻沒有電光槍的蹤影。以後一整個星期你都在尋找母親口述的那一支電光槍，直至你不得不懷疑它的存在。你去向母親求證，她昂臉，揚起兩筆文上去的眉毛，用勝利者的表情睥睨你。啊哈哈，你找不到。

你找不到的不僅僅是那一支電光槍。以後母親還會不斷描述許多你未曾得見的東西。一隻圓形面板，上面有羅馬數字環繞的手錶；一雙有銀色鞋帶的球鞋；一本老師說“最好每個人都有”的英漢辭典。要不#小說是你經常也真的找到了她告訴你的禮物：一整盒的玻璃彈珠，一個印了金剛戰士圖像的鉛筆盒，一雙新的帆布鞋加兩對白襪子，一個魔術方塊，一盒兩千小塊的拼圖，一個新書包，一支手機……你或許早厭棄了這種尋寶遊戲。五月花已經被你里裡外外地翻了無數遍。你熟悉那裏的每一個角落，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所有物件的擺放。母親也很聰明，從來不重複她安藏物事的地方，你甚至發現了她喜歡悄悄更動物件的位置，譬如把原來放在左邊床頭櫃裏的指甲剪，放到右邊的柜子裏；或者把第一格抽屜里的袖珍型收音機，放到下一格抽屜。

你懷疑母親那樣做，純粹是為了擾亂你的心志，混淆你的記憶，以加大尋找的難度。五月花本來就有十個擺飾極度相似的房間。房客離去后留下混雜度相近的各種味道，尼古丁、汗、避孕套上的潤滑劑，偶爾也有酒精或嘔吐物。這些氣味使得每個房間都如出一轍，像十個老殘的妓女，她們出奇地相似，讓人難以辨識。你見過這些妓女了。她們浮腫的眼袋裏裝着茫然的雙目；兩頰嚴重下垂，把嘴角往下拽。你走近她們，可以聞到她們因而發出一股由內至外的霉味。

但母親不會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解釋。她死了也就死了，最後只對天花板念了一句“一生一世，直到永遠”，聽起來像某首歌曲里的歌詞。她在人世留下許多似有還無的東西。她收藏物事和偷換環境的把戲，讓五月花這所小旅館始終撲朔迷離。及至她離開很久以後，你仍然懷疑五月花還在細碎地變更各種物件的方位。彷彿母親還活着，也回來過的，或者她這回把自己藏起來了，跟你玩另一種捉迷藏。

母親當然不會讓這種遊戲停下來。她樂此不疲，讓你在尋覓中無可避免地想起她，甚至也詛咒她，媽媽。臨死前她向你描述了她生命中收藏最久的一件“物事”，她知道你知其存在卻不敢討要。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