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遊園驚夢(8)
是的,凄寒冷雨中,她撫箏聲琴韻做心聲,慰籍着他的孤寂;墨色深深的孤寒里,她化清風翠竹為心語,伴他度過漫漫長夜。
那些蒼白的歲月里,她看到他登上雨中的冷翠亭,雙眸中隱約着點點珠淚;她看到他躑躅在寂寞的傷心橋,行隻影單、白髮蒼蒼;她看到他佇立在葫蘆池畔,倚瘦石低語呢喃:“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然,這一切於她來說又有何意義?
她還記得,是他的詞要了她的性命。那個孤身入園的夜之後,看過他題在粉牆上的《釵頭鳳》之後,她便變得懨懨的悲戚,整日鬱鬱寡歡,以致形容枯槁,縱是錦衣玉食、人蔘燕窩、都無法挽回她往昔的光鮮,而丈夫趙士程的嘆息,也喚不回她漂浮不定的腳步。
很快,她便怏怏而卒,從此,一縷香魂,黯然游弋在黃泉路與沈園的花徑間。
而他,卻讓她苦苦等了八百年,於是愛情,便這麼流芳百世。務觀,你還好嗎?
她低低喚他的字,眼中有着無盡的不舍與眷顧。這一切,千年之後遊園的我尚能聽到,看到。
風聲里,我彷彿聽得見她為他許下的誓言:她說,她因放不下他臨去時多情的一瞥,而不肯獨自去奈何橋上喝下那一碗孟婆湯,所以始終一如既往地守在沈園裏等候他的歸期;她說,她依舊是他記憶中那個說著吳儂軟語的嬌俏表妹;她說,她依舊是他思慕的那個在葫蘆池中倒映出溫婉俏麗面龐的妻子;她說,他依舊是他眷戀的那個衣袂飄飄、含情脈脈的蕙仙;她說,她還會去採摘黃花為他縫做枕囊;她說,她還會在纖雲薄霧中為他撫琴清歌;她說,她還會把紅絲線系在白鴿的足上,讓他猜它的名字;她說,她還會在闌珊雨夜裏為他沏茶硯墨,與他吟詩唱和。
這樣,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定遠遠地便可以看到她,一定遠遠地便能夠認出她來,只是,他們永遠都不許再去觸碰那兩闕哀慟凄絕的《釵頭鳳》,永遠,永遠。
多麼痴情的女子,卻是誰人能懂?在她默默守候他八百春之後,我依然沿着沈園的小徑,沿着他和她走過的悲歡離合,一步一步,踏過傷心橋,穿過葫蘆池,朝來時的路緩緩踱步前行,腦海里仍是千年前,他和她邂逅在傷心橋畔的相對無言。
燈殘,夢滅,不覺已到黃昏。悠悠琴聲里,我想像着那日,隔着一樹桃花,他終沒能握住她風中的那雙紅酥手;想像着那日,面對一池碧水,她只能任幽怨與傷感遍溢全身……不經意間,雙腳早邁過黑漆的門檻,已然走出那寫滿哀傷的沈園。
回眸,夕陽下,背後凄迷的沈園裏仍是遊人如織,只是不知,此後,又有誰還能憑藉那一闋《釵頭鳳》懷念起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