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冉冉升起的憂鬱王子(20)
深宮裏的嘆息
奕譞,是道光帝的第七個兒子,咸豐皇帝的弟弟。為了配合皇家神秘感,奕譞也很低調,自號退潛居士、退省齋主人、九思堂主人。又退又思,天天都在反省。不過也不需要九思,三思四思也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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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輩子都在思念一個人,親生兒子載湉光緒皇帝。
望子成龍,兒子做皇帝還不高興?當然不高興,因為兒子的上面還有個太后。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個精明強幹的女人,一個冷血的女人,一個可以隨時將兒子推入萬丈深淵的女人。
而作為皇帝的父親,太後會怎麼看自己?尊敬,那是表面上的;猜忌,這才是根本。奕譞思念兒子,擔憂兒子的處境,也擔憂自己的處境。
現在你該明白了,為什麼要退,為什麼要思,一而再、再而三的思。
當確定自己的兒子為皇帝時,奕譞磕頭痛哭,當場昏厥在地,不省人事。一半是表演,一半是恐懼。
做個男人真難,做皇帝的爸爸更難。
醇王府客廳放着一個大銅碗,上面刻着奕譞寫的座右銘: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當然是寫給別人看的,雖然我是皇帝爸爸,可是我沒有野心,真的沒有。
不相信?湊近了看看,銅碗裏有水,半碗水。
奕譞時時小心,處處謹慎。他總是把賞賜、把晉爵的機會讓給別人,是真正的讓,沒有一絲一毫的虛情假意。讓不掉就哭,先是假哭,后是真哭,越哭越傷心。哭兒子、哭自己。在哭聲中,有驚無險地過了一生。
奕譞將所有的憂鬱、謹慎、怕事都毫不吝嗇地遺傳給了載灃。雖然事前未經載灃的同意,但也沒辦法,作為兒子只能全部接受保留。
不過慈禧倒很高興,載灃這孩子比他父親還老實聽話,這年頭,有才的一大把,肯聽話的卻沒幾個啊。高興之餘是欣慰,欣慰之餘是感慨。一個女人家撐着這江山快半個世紀了,太累了,也該歇歇了。
時光它匆匆如流水,一不小心流到了農曆戊申年,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載灃在軍機處幹了大半年,勤勤勉勉;朝廷也沒什麼大事發生。七十三歲的慈禧閑着沒事,想出去走走,踏踏雪、賞賞梅。生活一直都在繼續,無論大人物還是小人物,都要善於在生活中尋找美、發現美。
慈禧沒事總喜歡到御花園走走,今年雪天的御花園特別美。慈禧晚年最喜歡照相,帶上御用攝影師,擺幾個pose(姿勢),揮揮剪刀手,在鏡頭前總會顯出少有的女人味,即使她已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女人愛美和年紀無關。
年紀大了,總喜歡回憶,總喜歡留戀,慈禧常常回憶這一輩子的傳奇。
那年她剛二十六歲,舉手投足間就完成了許多人,應該是所有人都不可能完成的夢想,成為帝國的主宰。當然,除了本事,還有機遇,天大的機遇。她的男人是皇帝,她給皇帝生了唯一的小皇帝,這樣的機遇百年一遇。
半個世紀,她是中興的導演者,也是掘墓人;她是鐵血的見證者,也是受害者。
歷史的重擔也壓着這位女人,兩次倉皇離開國都。一次是和丈夫,一次是和侄兒。尤其是六十五歲那年,已近古稀之年,還要在凄風苦雨中忍飢挨餓。沒辦法,國運決定命運。
回來后,她想重振祖宗的雄心,新政、立憲,一套一套,卻始終未能理出個頭緒。
她覺得自己做得夠多,覺得自己夠操心。一個人畢竟撐不起這個天,即使撐起了也撐不了多久,該享樂的時候就享樂吧。她都不想做實事了,底下人還會做嗎?
她什麼都不缺,卻又什麼都缺。愛情?丈夫早早去世;親情?兒子過早離開。一個女人,過早地失去了愛情、親情,她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強者嗎?
她這一生最在意的就是垂簾聽政。一場垂簾一齣戲,隔着帘子,她看誰都模糊,對誰都提防。一場垂簾一場夢,隔着帘子,她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夢醒,什麼時候夢滅。所以她一生都在演戲、都在做夢。
許多人不喜歡她、討厭她甚至詛咒她,但沒有一個人不害怕她;許多人都盼着她早死早下地獄,但沒有考慮到她沒了,大清怎麼辦。
老年人痴迷留戀過去,年輕人喜歡展望未來。不過深宮裏那位年輕男主人光緒皇帝從來都不會展望未來,更不會擬定什麼社會發展長遠規劃,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不是像許多人期待的那樣是個英明的皇帝,他只是個膽小、略帶孩子氣、脾氣有點急躁的普通男人。
厲害的太后不容許他做一絲一毫的主,不允許他多說話,不允許他多走動。他就是個木偶,養在深宮、長在深宮的木偶。
他沒有思想,沒有理想,更沒有幸福。曾經有一段時間,有那麼一點點的理想,點燃那麼一點點的激情,卻轉瞬即滅。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有那麼一點點的幸福,和心愛的女人海誓山盟,卻最終被無情的井水扼斷。在這個世上,他沒有親情。親生的父母一年見不了幾次面,一見面就磕頭,兄弟們對他也敬而遠之。
當那場轟轟烈烈的變法煙消雲散后,這個可憐的男人只能靠做些惡作劇聊度餘生,打發孤寂的時光。經過那位醜陋的皇後房間,他會故意讓小太監跺腳,讓叭兒狗在門帘上撒尿。他很會折騰人,宮裏剛安了電燈,一會兒叫開,一會兒叫關,其實他是在折騰自己。沒有幾個人理他,沒有幾個人關心、沒有幾個人在意他。太后不理他,皇后不理他,大臣不理他,只有幾個小太監可憐他,和他說說話。
大臣晉見時,總要先和太后說話。完了,太後轉過頭問:“皇上還有什麼話?”他總是搖搖頭。其實根本都不再聽,聽了也沒用。他已經習慣於點頭或搖頭。
他變得越來越煩躁。一位老宮女回憶:“他性情急躁,喜怒無常,他手下的太監都不敢親近他。他常常夜間不睡,半夜三更起來批閱奏摺,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自己拍桌子,罵混賬。”
他在牆上亂塗亂畫,這個可殺、那個可殺。可是能殺得了誰呢?自己都保護不了。
熱鬧的深宮,屬於太后;寂寞的深宮,留給自己。
女人在深宮裏憋久了,要麼是悍婦,要麼是怨婦;男人在深宮裏憋久了,要麼是野獸,要麼是病貓。光緒當然不可能成為野獸,他是只病貓,貨真價實的膽小的病貓,一聽到打雷聲就害怕得躲到太監的懷裏。
光緒從小體弱多病,且性格暴躁易怒,造成男性綜合功能失調,盜汗、遺精、腎虛,再加上心情抑鬱,生大病是遲早的事。
終於,他病了,病得很厲害,請了許多名醫,他不回答任何問題。江南來了個名醫,寫了醫方,他卻在旁邊批道:“名醫伎倆,不過如此,可恨可恨!”也許,他早已失去了生的興趣;也許,他一直盼着解脫的這一天。
載灃來看大哥了,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椅上。沒什麼話說,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忽然,載灃看見大哥眼裏有晶瑩的點點亮光,那是淚水。這是第一次看到大哥的淚水,也許是最後一次了。載灃心裏一酸,告辭出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快了!
第二天,可憐的大哥走了,永遠離開深宮。
他把這一生都給了深宮,深宮還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從寂寞中來,在寂寞中走,在另一個世界,願這個可憐的男人不再寂寞。
我也嘆息一聲,可憐的男人,你根本就不該做皇帝。
嘆息聲中,一個皇帝走了,又一個皇帝來了。
那不是深宮的嘆息,早嘆息過了;那也不是我的嘆息,剛剛嘆息過了;那是載灃的嘆息,苦命的大哥剛走,苦命的兒子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