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個女人引發的群毆(5)

第一章:一個女人引發的群毆(5)

你的眼神,柔弱中帶傷

也有讓袁世凱害怕的人?

當然有。這個人他始終吃不下,擺不平,搞不定。

這樣的人必須具備兩個基本條件:

首先,他擁有高貴的身份,是科舉道路上的寵兒,進士、翰林、天子門生。不要小看了學歷,中國人最看重這個。他鄙視連舉人都不是的袁世凱,從心底真正地鄙視;隨之而來的就是優越感,從心底而生的優越感,不願和袁世凱為伍。他會鄙夷地瞅着袁世凱:一暴發戶而已。

其次,他是個不愛錢、不好色的人,袁世凱再多的錢在他那兒也只是浮雲,再動人的絕色佳人在他那兒也比不過自家黃臉婆。

但這樣的人充其量只是個自命不凡的書獃子,不足以讓袁世凱惦記。

他同樣有殺人於無形的眼神。這個嗎,袁世凱會有點妒忌、不痛快,但不會放在心上。

他是政壇大佬,軍機大臣。這會讓袁世凱有點惦記,但也不會害怕,因為自己上面有奕劻撐着。

這個人上面也有人,是中國最厲害的女人:慈禧。

所有的條件加在一起,又不買袁世凱的賬,這個人的存在,當然是袁世凱的一塊心病,大心病。

他是誰?

瞿鴻禨,進士、翰林、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兼會辦大臣。才華橫溢、相貌清秀,是官場中不多見的美男,人稱瞿帥哥。

瞿鴻禨和袁世凱根本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只是因為群毆才讓他們走到了一起。鑒於瞿鴻禨在晚清政壇的特殊重要性,有必要細細說來。

瞿鴻禨之所以有今天,都要從一個讓他刻骨銘心的女人說起,這個女人就是慈禧。

慈禧一看見瞿鴻禨就想哭,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愛。因為瞿鴻禨長得太像一個人啦,同治皇帝,慈禧這一生唯一的孩子。

都說慈禧和同治感情不和,可是內宮的家務事,外人誰能說得清呢?哪家父母不曾打罵過自己的孩子,能說完全沒有父子情、母子情嗎?

而同治年紀輕輕的十九歲就走了,寂寞的慈禧常常想念自己的兒子,常常後悔在世時不應該對他太嚴了。

當她第一眼看見瞿鴻禨時,就虔誠地認定,這位帥哥就是讓自己還感情債的“兒子”。

慈禧將對兒子的思念和謙疚之情用眼淚來傾訴,傾訴到瞿鴻禨身上。但一看見就哭也不是個辦法,調到外面吧。可走了,更想了,眼淚piapia地往下流。

其實瞿鴻禨一點都不需要淚水的滋潤,因為他從小就是在淚水裏泡大的。

瞿鴻禨的祖上最高學歷是秀才,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好不容易中了個舉人,舉家若狂,可考進士卻總是落榜。於是父親將所有的希望、將祖宗八代未完成的心愿全寄托在幼小的帥哥身上。

瞿鴻禨開口說的第一個字就是“中”;手裏拿的第一件東西就是課本。白天、黑夜,路上、枕上、廁上,他和書本總有一個約會,推也推不掉的約會。

可以離開父母一會兒,卻不能離開課本半步;可以頂撞父母,卻不能背錯半個字;不僅背一本書,還要背家裏所有的書。

你可以想像,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幼小孤單的身影,在發黃的古書里尋找未來。不,是尋找怎樣安慰一顆失落的心。

所以瞿鴻禨從小就懂得一個真理,讀書,就是為了老爸。因為只有讀書時,老爸才會高興,才會綻開笑容。多孝順的娃。

父親眼神不大好,深更半夜,天上高掛半輪殘月,朦朧中以為黎明到了,立馬將瞿鴻禨從床上拉起來。可憐的帥哥一聲不吭,繼續背書。其實他心裏明白,可是不忍心說破。老爸,我知道你的苦,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看著兒子深深地埋首於發黃的書中,父親總是激動得熱淚盈眶,朦朧中,他彷彿看見了兒子高頭大馬,身披綵帶來報喜。

這個老爸有點冷,這個兒子太憋屈!

不在憋屈中爆發,就在憋屈中更憋屈,瞿鴻禨終於爆發了。十七歲中秀才,二十一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進士,入翰林。

幾代人的夢想,他只用了幾年就實現了。當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瞿鴻禨身形瘦削,如風中之柳。沒辦法,讀書時太受虧了,大了怎麼補都補不回來。

現在,瞿鴻禨從慈禧的淚水中找回了久違的母愛和溫暖。有母愛也不錯,而且是級別最高的母愛,別人求都求不來。所以當慈禧一哭時,瞿鴻禨就默默地跪在那兒,一直到眼淚流完。

老太太,您就盡情地流淚吧,我知道風雨過後,總會有彩虹;眼淚過後,將是無盡的愛和關照,仕途的關照。

誰說這個冷漠的鐵娘子沒有女人味,沒有愛心?她哭起來一點都不含糊,貨真價實鹹鹹的淚水,一會兒就聚成彎彎的小河流。

今夜的淚水讓你如此美麗,無論什麼樣的女人,流淚的時候最動人。

除了母愛,瞿鴻禨還有朋友之愛。他有個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兒,叫張百熙。他們一起成長、一起讀書、一起考取功名,一路風雨互相扶持,也一起在等待機遇,等待男人的雄起。

庚子年後,軍機處重新洗牌。慈禧有意選年紀輕一點的優化人員結構,充實領導班子,選來選去,選中瞿鴻禨和張百熙這哥倆兒。他們約定,無論誰入軍機處,都要保舉另外一人任兩江總督。

在昏黃的油燈下,哥倆兒莊嚴地宣誓:“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許下一個諾言,見證一段真情。

軍機處畢竟是國家中樞機構,逢進必考,這樣顯得公平、公正、合理,透明。

考試題目很潮流,談談你對新政的看法,可自由發揮,無標準答案,文體不限(詩歌除外),字數不限(最好控制在一萬字以內)。

張百熙開始了,他飽含無限對國家、對民族的深情,任思緒遨遊。鴉片戰爭一聲炮響,英國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災難深重的近代中國開始落伍了,為什麼會落伍,背景是什麼、意義有幾點,慢慢道來。他越寫越多,越寫越激動,感嘆號越來越多,淚水湧上了張百熙的眼睛。

怎麼看不見了?

天黑黑,當然看不見了,監考的都趴桌上睡著了,而那邊瞿鴻禨已早早交卷。

慈禧看着張百熙的卷子,越看越吃力,越看越迷惑,這愛國字眼滿天飛,感嘆號一波接一波,高潮迭起。

停,不能再看下去了,不然要喘不過氣來了。

瞿鴻禨的卷子簡明扼要,只談了四點:整飭吏治、造就人才、變通軍制、開浚財源。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全包括到位。結尾還語重心長地說,新政是一項大政策,不要急,慢慢來。這正合慈禧的心事,她就是想慢慢拖。

最後誰進了軍機處?當然是帥哥。

張百熙也沒泄氣,他還在等待一個結果,一個諾言。

瞿鴻禨為難地說,我剛到軍機,人微言輕,不要急,慢慢來。

幾個月下來,張百熙等不及了,主動要求降一級,做個巡撫總可以吧?

對不起,瞿鴻禨義正詞嚴:“我一直把你作為總督的候選人,巡撫暫時還沒考慮。”

張百熙終於等不起了,拍拍屁股走人,臨走撂下一句傷心欲絕的話:千萬不要相信男人的誓言,尤其不要相信帥哥的誓言!

許下一個誓言,等待接受欺騙。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用在情場上,扯謊;用在官場上,扯淡。

進了夢寐以求的軍機處,可是瞿鴻禨還得熬,從排隊開始熬起。軍機處最講究論資排輩,一般是四大常委,按先後順序站隊。

一個領頭的:掌舵,叫軍機塔拉密(滿語軍機領班)。召見時領班可以侃侃而談,發表自己的見解,俗稱揚眉吐氣。

一個有經驗的:顧問。只有太后、皇上問了才能開口,俗稱不敢放屁。

一個能寫的:吹捧。只負責寫,很少有回答的機會,俗稱昏天黑地。

一個體力好的:只負責跑腿,俗稱趨炎附勢。

向皇上報告時,軍機領班走在最前面,手捧裝有奏摺的折盒。新來的軍機資格淺,在最後面,快到奏對的地方,最後的軍機大臣突然快步跑到前面。

幹什麼,想搶班奪權?怎麼敢呢,是為大家服務。

他動作敏捷地掀開門帘,讓各位大臣依次過去,然後放簾。奏對完畢,掀簾、放簾,動作乾淨利落,一氣呵成。

最後的一位就叫挑帘子軍機。

所以剛入軍機的新手,第一件事情就是練習掀門帘、放門帘。好在門帘家家都有,多練習練習手熟了就好。練習久了還能增進夫妻感情,天天為夫人掀簾開道,能不感動嗎?

我也經常在家練習掀門帘,卻被老婆數落整天掀來掀去,進不了單位的決策圈,大把的蚊子倒進來了。

瞿鴻禨也正在家練習,大臣們個頭不一,掀得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必須要恰到好處,還真是個技術活。

我已開始練習,開始慢慢着急,着急什麼時候來新人。熬一熬吧,什麼時候再進一個新軍機,就不用自己掀簾、放簾了。

門帘一起一落,新人、舊人一進一出。兩年後,來了新人,瞿鴻禨不用為大家服務了,可是他還想再升一步。

做軍機領班?甭想了,那是貴二代的專利。瞿鴻禨只想做個漢族大臣領班。這時漢族軍機領班是王文韶,他是瞿鴻禨的老師,其實壓根沒輔導過什麼,只是考試時的主考官而已。

瞿鴻禨對這位年邁的老師非常尊重,整天攙扶着王老師。尤其是見慈禧時,更是鞍前馬後不離王老師左右。將老師攙扶到慈禧面前,跪下;要起身時,趕忙扶起來,攙下去。

慈禧又流淚了,感動?老樣子,她只要一看見瞿鴻禨就流淚,想兒子啊。我的娃當初要有他這麼孝順就好了。不過慈禧有點擔憂,這位王大人年紀確實大了,身體衰弱成這樣,能撐得住嗎?

年紀大了,毛病就多了,王文韶的耳朵最近漸漸不聽使喚了。最高指示聽不到,這麻煩可大了。

別急,有好學生瞿鴻禨呢,他出了個主意,老師,我的眼神就是你的耳朵。如果太后問話,你看我眼神,我向左看,你就不說話;我向右看,你就點頭贊成。反正太后的話都是正確的,不需要多說。

這一天來了,慈禧召開御前會議,討論籌備北洋編練新軍事宜,慈禧問王文韶是否可行。

王文韶聽不清啊,他看瞿鴻禨向左看,就沒作聲。

慈禧有點不高興了,都說你是老油條,但這麼大的事,得表個態啊。

“王大人,你同意嗎?”她重複了一遍

瞿鴻禨趕忙出口:“王大人年紀大了,耳朵有點背,也許沒聽到,請皇太后體諒。”

“哦,你耳朵聾得這麼嚴重嗎?”慈禧關切地問王文韶。

王文韶看見瞿鴻禨向右看,趕忙回答:“是。”

幾天後,諭旨下來了,王文韶年紀大了,朝廷體恤老臣,退出軍機處回家休養去吧。從此,瞿鴻禨接過了王老師的槍,成了漢族軍機大臣的領班,漢族大臣的NO.1(老大)。

盼了好久終於盼到今天,忍了好久終於把夢實現。

你的眼神,柔弱中帶傷。犀利的眼神可以殺死人,柔弱的眼神照樣可以殺人於無形。

王老師拖着疲憊的身軀,帶着滿腔的委屈,和一雙要命的重聽的耳朵,揮揮手,和軍機說再見,和北京說再見。

別急,瞿鴻禨來了,準確地說,是他的信來了。

信很簡潔,只有一句話:“請中堂大人的安,問中堂大人的好!”

從此,瞿鴻禨的春天來了。軍機處,他說了算;慈禧那兒,他更是說了算。只可惜,父親早已去世,看不到這一切了。瞿鴻禨只能在墳頭大把大把地燒錢。你再也不用三更半夜地叫我起床了,現在是別人三更半夜起來為我服務。

邊燒邊哭,邊哭邊磕頭,邊哭邊感謝。感謝父親,感謝您優良的遺傳基因賜予我皇帝一樣的面容,我是幾千萬分之一中的幸運者;感謝萬能的皇太后,您比我的親娘還親,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一切。

瞿鴻禨哭得那叫一個慘,眼淚鼻涕一起下再加哀嚎。在太后那兒不敢哭,現在可以痛痛快快、真真實實地像男人那樣哭一把了。

袁世凱一直都不大喜歡讀書人,準確地說,是討厭不知世事的書獃子。瞿鴻禨是個標準的讀書人,但袁世凱剛開始並不討厭他,因為他不是書獃子。

用眼神就可以殺人於無形,這種人當然不是書獃子。而且太后又是那麼地喜歡瞿鴻禨,那麼地照顧他,為他流了那麼多的眼淚。所以袁世凱很想和瞿鴻禨搞好關係,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大家共同進步,互利共贏。

既然有這個想法,中間人就開始撮合了。先跑到瞿鴻禨那兒,說大人的道德文章,袁宮保仰慕得很,想和您換個蘭譜,結拜為異姓兄弟。

兩人身份、地位相同,門當戶對,結拜都不掉誰的價。

“蘭譜?我從不搞這些江湖習氣的東西。”瞿鴻禨淡淡地說。回答得太妙了,朝廷命官袁世凱成了不入流的江湖大佬。

中間人又回話給袁世凱,袁若有所思,哦,我差點忘了,那年我弟弟在河南參加鄉試,瞿大人是主考官,論理他也是我的老師,我怎麼敢和他稱兄道弟?他是做學問的人,我是為國家干實事的人。

苦了中間人,瞎摻和,兩邊不落好,只能免官走人。

既然走不到一塊兒,那就讓對手老無所依,埋葬在寂寥的春天裏,這是官場上的老規矩。袁世凱和瞿鴻禨的第一次碰撞來了,這是心與心的碰撞,卻不是愛與愛的呼喚。

這次碰撞雖不是火星撞地球,可也算得是天地大碰撞,因為它關係到國運。

朝廷立憲政改喊了好幾年了,卻一直未見動真格的,上下都在嚷嚷,慈禧想想也要有所交代了。畢竟世界潮流在那兒,無論是作秀還是十字綉,都要秀一回。

首先從改革官制開始,既然最高層明確表態了,這場改革一開始就大張旗鼓、轟轟烈烈。

朝廷任命了十四位編撰官負責其事,由奕劻、瞿鴻禨和領班大學士孫家鼐主持,十一位協助的編撰官都是皇族、大學士、軍機大臣、各部院尚書,唯一的一位地方督撫就是直隸總督袁世凱,連張之洞這樣的老臣都沒沾上邊,可見上面對袁世凱的信任器重。

袁世凱躊躇滿志,準備轟轟烈烈大幹一場。他有一攬子規劃:裁撤軍機處,設立責任內閣;接着召開國會,正式確立君主立憲制。

袁世凱一向是個穩紮穩打的人,現在為什麼這麼激進?難道他還沒吸取康梁戊戌變法的教訓嗎?袁世凱當然知道,他很清楚現在“激進”的代價。

首先是自我炒作的需要。什麼最能拿來炒作?當然是潮流。立憲是潮流,任何時候,挺立潮頭當然名利雙收。

其次,就是進入最高決策圈。根據袁世凱的估計,責任內閣成立后,憑自己的實力,副總理大臣那是唾手可得;和奕劻一正一副,朝廷大半個天都能遮下來。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慈禧現在很寵自己,可畢竟年紀大了,萬一哪天走了,光緒重新掌權怎麼辦?現在有內閣掣肘,國會頂着,到時候光緒也會有所顧忌,君主立憲制度下,不敢隨便拿自己怎麼樣。

現在袁世凱得先去拜訪一個人瞿鴻禨,他負責全盤操作官制改革,有否決大權,必須去他那兒探探風聲。

對袁世凱的突然登門拜訪,瞿鴻禨顯得非常驚訝,驚訝過後是熱情,特意和袁世凱長談,兩人越聊越投機,推心置腹,瞿鴻禨最後終於吐露了心裏話。太后一直都想變法自強,以前讓康梁倒騰黃了,現在決心很大。為了永保大清基業,只能改革,沒有回頭路可走,而這所有的一切還要仰仗宮保大人。

有了這話,袁世凱就放心了,他在京廣通聲氣,拜帖子、辦party,擺酒席,會見新聞記者,儼然是京城中最活躍最閃亮的一顆星、晚清政改的總設計師。

幾天後,瞿鴻禨負責起草上諭,系統精闢地闡述了改革的大政方針。

首先必須要說立憲很好,好得很,符合世界潮流,這是大家的共識。

接着就要說問題了,最大的問題出在老百姓身上,“民智未開”,也就是老百姓的綜合素質不高,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新政,什麼是立憲。立憲不能急,不能輕許諾言,必須要務實,全面提高老百姓的綜合素質才是關鍵。所以目前只能是“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大權還是在上面,全盤掌舵操控。底下嗎,可以讓他們充分發揮想像力,把立憲想得像花兒一樣。[1]

一步一步,先從改革官製做起。

和權力無關的改革:全聽。

和權力有點相關的改革:先不聽,說了后再聽,充分重視輿論。

和權力重要相關的改革:聽了,研究研究。

和權力極為密切的改革:聽了,不表態,能拖則拖;拖不下去了,再聽,再拖。

總之一句話,你說,我聽;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這孩子,說得好啊,太好了,越來越善解人意了。慈禧一邊讀奏摺,一邊感慨,說出了多少人憋在心裏而不敢說的話。母子情深,心有靈犀。

新政,多麼迷人的糖衣炮彈;瞿鴻禨,多麼迷人的製糖高手。

誰會首先被糖衣炮彈放倒呢?

糖衣炮彈對準的往往都是最厲害的角色,袁世凱,就是你了。

袁世凱此時正站在舞台之巔被無數耀眼的聚光燈照着、烘着、烤着。

我知道聚光燈下的感覺,有過一次真實的經歷,曾被一隻聚光燈長時間地聚焦。

那是照身份證大頭照,燈光一亮,我就開始迷糊了,心潮澎湃,不知所以,這感覺,太奇妙了。先是緊張,后是興奮,接着是浮想翩翩,把自己想像成對着下屬講話的領導,想像成接受萬千歌迷膜拜的巨星,想像成一本正經的CCTV播音員。想法多了,這表情就不知道怎麼擺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折騰了大半天,還是攝影師提醒,放鬆點,像平時一樣。我這才恍然大悟,把自己想像成什麼都不是,才最輕鬆,才能進入最佳狀態。

可袁世凱不能把自己想像成什麼都不是,雖然他一直不想過分顯擺,但慈禧已經把他推向前台。無數聚光燈照着他,烤着他,讓他從裏到外都熱起來,沸點沸起來了。

當達到沸點時,預示一切就要開始降溫了。讓袁世凱降溫的還是那個女人:慈禧。

在官制改革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慈禧特意單獨召見袁世凱,幾句鼓勵的話后,直接切入正題。

“近來有許多彈劾你的摺子,我都留在宮裏未給大家看。”慈禧淡淡地說。

按慣例,太后說這話,袁世凱應當磕頭,不說話只磕頭,誠惶誠恐地磕頭不止。

不過這次也許給聚光燈照恍惚了,袁世凱竟未聽出真意,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此等閑話,皆不可聽”。

慈禧面露不快,揮揮手叫袁世凱退下。

溫馨提醒:在官場上,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分清主次,分清大小,弄清楚自己是誰;和領導相處,金錢可以曖昧,主次、大小絕對不能曖昧,必須不能把自己當人看。

記住了,本事用在刀刃上,但絕對不要用在領導身上。

官制改革終於出來了,考慮到軍機處是重要行政中樞,依然保留不變,至於責任內閣,慢慢來。

什麼都沒變,那叫什麼改革?別急,既然是改革,肯定是會有所改革的。

戶部變成度支部(財政部);

兵部變成陸軍部;

刑部變成司法部;

工部變成農工商部;

增設了郵傳部,主管電信郵政、鐵路運輸。

為了顯示新政的公平、公正、合理,不讓少數人壟斷改革的成果,瞿鴻禨建議軍機大臣不得兼任各部最高長官,很快得到慈禧的批准。

於是軍機大臣徐世昌、榮慶退出了軍機處,專心他們本部的工作,他倆都是袁世凱的鐵哥們兒。

鑒於外務部的特殊性,經常和洋人打交道、熟諳洋務的外務部尚書瞿鴻禨繼續以軍機大臣兼任此職。可瞿鴻禨打報告說自己忙不過來,順便保舉秘書林紹年進入了軍機處。

這還不夠,新成立的陸軍部要統一全國練兵大權,原來統轄北洋六鎮的練兵處也一併劃歸陸軍部。袁世凱做了改革的表率,北洋六鎮拿出四個鎮交給了陸部。

新成立的郵傳部又開始說話了,要收歸全國的電信、鐵路,於是袁世凱督辦電信郵政、鐵路的差事也順理成章地交給了郵傳部。

將最厲害的角色推到最閃亮的舞台,讓他充分地表演,然後聚光燈全滅,最亮的星成為最暗的星,這就是慈禧老太太的“陽謀”。

當然,老太太知道大清國最有才幹的還是袁世凱,朝廷不能沒有他,只不過挫挫你的銳氣,讓你長個記性,再厲害,也只是我手裏隨時可以輕輕捏死的一隻小螞蟻而已。

沸點終於降成了冰點,正好冬天也到了,袁世凱全身拔涼拔涼的,沒有一處不涼,尤其是心,涼透了。

無官一身輕,可袁世凱是無官一身重,這打擊也太大了,他做出了艱難的決定。上樓做宅男,只吃飯發獃,不見客聊天,一個冬天都沒下樓。

不會想不開吧?要患了抑鬱症,不慎墜樓那麻煩就大了。

放心,袁世凱先天沒有抑鬱症的基因,現在好好地在樓上冬眠、蟄伏、反省、養精蓄銳。對於他這個級別的天才,永遠都不缺機會,缺的只是等待。

冬天快要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

官制改革,瞿鴻禨佔得先機,袁世凱輸得窩囊。現在他終於借楊翠喜扳回了局,還將瞿鴻禨的得力幹將趙啟霖整垮了。

瞿鴻禨可不會這麼容易給整垮,趙啟霖走了,總裁江春霖在瞿鴻禨的指示下,又發了一炮重磅炸彈。

這又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雄文。[2]

江春霖吸取了趙啟霖的教訓,首先是擺事實講道理,不是說查無實據嗎,那我就一條一條找證據。此時王益孫改口說楊翠喜是自己買來的使女,江春霖抓住這一點,犀利反擊。

楊翠喜是天津名妓,王益孫是天津富商,大家都近在咫尺,天津當地的報紙會誤登?難道真驗證了那句名言,最近的距離就是最遠的誤會?

天津買一個使女通常幾十兩,最多不超過百兩,哪有身價超過平常幾十倍的使女?王益孫就算是揮金如土,也不會這麼傻。

楊翠喜是天津一等一的歌妓,會自降身價做丫鬟?白居易《琵琶行》說“一曲紅綃不知數”者,無數男人為她砸錢。只有老大才會嫁作商人婦,圈兩個養老錢,楊翠喜正是出來混的年紀,怎麼會自甘做使女?

既為歌妓,粉澤不去手,羅綺不去身,楊翠喜會做什麼家務?她又能做什麼家務?她現在又到底在做什麼家務?

這最後一問更犀利,直指王益孫的sex(性)。

“坐中有妓,心中無妓”,從古至今只有程明道先生一個人做到了,其餘都是偽道學先生。而王益孫竟將嬌艷欲滴、風情萬種的歌妓買回家做保姆,人可欺,天可欺乎?

人可欺,天可欺乎?說得好啊,除非王益孫不是真男人,否則這情況太反常了。

不是有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嗎?

柳下惠懷中的是良家婦女,對男人的殺傷力遠不如風情萬種的妓女。

摺子遞上去了,江春霖緊接着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到保定車站接一位貴客。他們對這位貴客充滿無限期望,相信他必將玩轉北京,讓它一次底朝天。

[1]原文見《宣示預備立憲先行釐定官制諭》,《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3-44頁。

[2]原文見《掌新疆道監察御史江春霖折》,《趙瀞園集》,第27-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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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解碼:犀利說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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