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錦瑟無端（六）
秋遠崢仍是老時間回來，他神色如常，白日之事隻字未提。青灰色的袍子很是乾淨，東西也都齊齊整整收在一處，若非小臂上那塊青紫，她或許以為是自己看岔了眼。
見她一直盯着他的手，臉色沉鬱，秋遠崢寬慰道：“不小心撞到的，擦點葯就好了。——綉品怎麼樣，老闆有沒有說什麼？”
顏洛嘉沒有戳破，只笑說一切都好，還獻寶似地拿出兩錠紋銀，孩子氣地問他：“遠崢，我是不是很能幹？”
秋遠崢拍拍她的頭，又是寵溺又是驕傲：“我家阿洛自是聰明絕頂，只可惜相中了我這個笨人。”
“你哪裏笨，若你上得朝堂......”忽的意識到什麼，顏洛嘉立刻緘口。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志存高遠卻因親族連坐不能參加科舉，如今還要忍氣吞聲受人折辱。
“傻丫頭。”秋遠崢笑笑，“命里有時終須有，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那個位置。這樣一身輕鬆，也是福氣。只是委屈了你，瞧瞧，人瘦了一圈兒，眼睛熬得像兔子。”
顏洛嘉拿鏡一照，故意把臉湊到秋遠崢跟前：“正好。我成了黃臉婆，就再沒人跟你搶了。這下子，你不要都不行。秋遠崢，你招惹了我，這輩子休想抵賴。”
他一本正經道了聲好。
他笑，她也笑。
日子變得愈加難過。第四天，顏洛嘉去了李府。
管事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扔下一句“你等着”就關了門，再回來已是半個時辰之後。等到了偏廳，又有小廝以“老爺午睡”為由晾了她半個時辰。
至始至終，顏洛嘉只是沉默，臉上沒有顯露出分毫不耐與無措。她知道，李少尋釁不過是顏沁之的一個警告，只是她一日不妥協，這種事便會接連不斷地發生。今天一個李府，明天就會有張府趙府胡府。以顏家的勢力，要切斷他們的後路輕而易舉。她忽然開始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拼了命地想要去到山頂，即便一步一滴血，即便是踩着別人的屍骨。因為這個世界，根本離不開權錢二字。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但真正有了切膚之痛，感覺又全然不同。
李家老爺已過了不惑之年，體態微微發福。慢悠悠呷了口茶，他掂了掂手裏的碎銀：“顏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四本書，外加燒壞的紙筆，我想八兩銀子足夠了。”
李老爺似是聽了什麼好笑的事：“顏姑娘真是有趣，難道秋遠崢沒告訴你他燒壞的哪幾本么？這別的書倒也算了，那《齊物策》可是老夫親親苦苦尋來的，現在成了一堆廢紙。木已成舟，老夫要他兩千兩已經很寬容。”
“的確，但您確定那是善本嗎？如果是，那便是千金難買；如果不是，那我給的已經綽綽有餘。”
“哼，難道說老夫訛你們不成？”李老爺冷笑，“小姑娘，你連書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可不要信口雌黃！”
“我有沒有信口雌黃您心裏清楚。我想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都不會把如此珍貴的東西隨隨便便就交給陌生人，真要抄書，您大可以用抄本。《齊物策》抄本不多，但憑貴府的能力，尋一本並非難事。更何況，真正的善本現在還好好收在顏府的書齋里，又怎會跑到您這兒來。——這些銀兩已經是我的全部，希望您高抬貴手，別再讓令公子去找外子的麻煩。”顏洛嘉索性把話挑明。李府分明是經人授意藉此事大做文章，她服軟，他們只會欺人更甚。
李老爺不料她這般直接，一時也沒接上話來。他的確是故意往秋遠崢身上潑髒水，來人說過，事成之後會奉上真正的《齊物策》善本。可她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她見過？等等，她姓顏，莫非就是琅琊顏氏？他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正不知如何處置，忽聽小廝來報，說是顏沁之登門拜訪。
李老爺忙起身去迎，誠惶誠恐。柒瀾唯一的封土之臣，富可敵國，權勢熏天，如今又出了位太子妃，怎不叫人羨艷。只是這樣的人物，何以屈尊來此？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因為那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停在了顏洛嘉身上。
顏沁之沉着一張臉，逕自撩袍在主位坐了：“敝府有些家事要處理，麻煩你迴避一下。”
李老爺忙不迭點頭退了出去。偌大的偏廳，很快只剩了他們三個。
“大哥......爹。”
“阿洛。”顏子桓很是心疼。半個月不見，他的寶貝妹妹就瘦了一大圈，手也粗糙不少，可見吃了不少苦。
顏沁之“哼”了一聲：“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玩夠了就回家來。”
顏子桓見父親鬆口，忙遞了個眼色過去，示意她服個軟，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顏洛嘉僵着不說話，怕他倆杠上，他暗暗扯她的衣袖：“阿洛，家裏都鬧翻天了，你就聽爹的話吧。阿洛——”
“我不回去。”
顏沁之剛緩和的臉色頓時又難看起來，氣得揚手要打。
顏子桓急急將他攔住：“爹，阿洛只是一時糊塗。”
“子桓你少幫着她。她這是鬼迷了心竅，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顏沁之狠狠拍着桌子，“你口口聲聲說他好，可他給了你什麼，他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護不住！堂堂顏家女兒，居然低三下四跑來求人！”
盛怒之下，他有些口不擇言。這個女兒自小聰明，雖然心性溫吞了些，但他還是很喜歡的，從小到大沒說過幾句重話，不想今日......顏沁之嘆了嘆，面孔認識板着。
顏洛嘉一哂：“我以為這正是爹樂於見到的，不是嗎？爹，是你在逼我。”
顏沁之被笑容中的譏諷哽住：“你這是什麼口氣！我逼你，我若是逼你，秋遠崢能好好站在那兒，你能拿着白花花的銀子回去吃頓好的？！一個讀書人進不了官場，他縱是人中之龍也興不起浪！阿洛，你們倆，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護不了你，你幫不了他。這種日子，你現在甘之如飴，但是一兩年、四五年之後，你就會厭倦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不適合你，你過不來。丫頭，沒有為父，沒有顏氏的庇佑，你就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