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祖父
掛掉母親的電話后,我和黃馨匆匆趕到了州醫院。
雪花飄飛,遠遠的山峰上白蒙蒙的一片,像是群山裹素,在為我的祖父悲哀。
我問母親,祖父究竟是什麼病。我母親告訴我:就連州醫院也沒有辦法確診——前一天他還在家裏刨着木頭,突然說了一句:“我好不舒服。”然後就倒了下去。
嚇壞了的奶奶趕緊給兒女們打電話,大家七手八腳的把他抬到醫院,找到我的小舅,安排了最快的速度給他檢查以及急救之後,小舅把主治醫生的話轉告大家:可以準備後事了。
縱然無力回天,也要略盡人事。所以大家又把他送到了吉首的州醫院——湘西人總是對州醫院有一種盲目的迷信,何況祖父的兒女們對他的身體也有着一種盲目的信任。
畢竟我們都從來沒聽說過祖父的身體出過什麼問題,五六十年了,連個小病也沒見他生過。
但是當州醫院的醫生們也是嘆息一聲,搖搖頭之後,大家才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祖父要離我們而去了。
祖父是中國千千萬萬個以勤勞、純樸為關鍵詞的普通勞動人民中的一員,我的奶奶也是。從我記事起,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除了每年的除夕和初一,他們就沒有休息過一天,他們總是有干不完的活。
當我們這一代人擁有了大小周末、擁有了雙休;擁有了黃金周——當我們揮霍着這些休息的時間打麻將、唱卡拉OK、跳舞、上網、洗頭洗面、按摩、一夜情——的時候,他們默默而辛勤的勞動着,卻沒有誰付給他們加班工資。
每當我們這些晚輩強硬着,要他們休息的時候,他們也會停下手中的活,戴上老花鏡打開電視,或是拿份報紙讓我們讀——不過幾分鐘后,他們就會坐立不安,無論是電視還是別的什麼都不能讓他們安閑下來,最後還是會忍不住去幹活。
他們和萬萬千千個勞動人民一樣,只是有着一個堅定的信**:不勞動者不得食。為了掙到下一天的飯錢,今天就必須要勞動;為了不讓自己和兒女孫兒輩們挨餓,自己就必須幹活。幹下去,直到再也不能幹的那一天。
我看着一臉蒼白的祖父,心底默默的說:現在,我的祖父,你終於可以休息了。
在醫院裏,我看到了兩個叔叔、和姑父姑姑——奶奶和其他兩個媳婦留在家中,佈置——我的母親沒有說得很明白,但我們都知道她想說的是佈置什麼。
除了我母親,祖父是不喜歡、也不信任其他的兩個媳婦的,他有着小農特有的多疑,總是害怕媳婦划算着自己的那點小小積蓄。
甚至對我的奶奶也是如此,他總是擔心我的奶奶把他辛辛苦苦攢下來準備蓋房、準備給我和幾個堂弟娶媳婦的錢佔為己走——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除了姓丁的,這個世界上沒好人。”
每次聽到這句話,我們都會笑,我的母親也不姓丁,卻掌管着他所有的財產。
從我母親還在縣城的信用社工作時,就開始掌管了他的財產。那時上門攬儲的難度很大——當時的信用社是個新興事物,絕大多數的人都情願把錢收在床底、收在牆縫,也不願意拿出來放在銀行里。當時的攬儲,並不是像現在這麼多家銀行競爭殘酷的搶存款,也沒有什麼考核制度,攬不攬得到存款完全看信貸員的個人素質,但似乎比起現在和工資獎金掛鈎的那種攬儲考核來,那個時候的人更為認真——我的母親為了攬到祖父家附近那一片的存款,愣是連着三天給祖父做工作,把祖父省吃儉用了一輩子的錢,除了他偷偷藏着的,沒有任何人知道的私房錢之外,全騙進了信用社。
之後,每個月我母親都會帶上算盤、存單,把帳目一一向祖父報告清楚。
我的祖父有着中國農民式的狡黠,他雖然不大識字,但卻偷偷的學會了記帳和計算利息——整整五年,六十個月,我母親報的帳和他自己躲在家裏偷算的,從來沒有一分錢的出入。
他才終於開始放心我的母親,把自己藏在貼身棉襖里的私房錢拿了出來,全部存到母親的信用社裏。
不過後來這種信任就變得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在我母親銀行里的錢只有五萬不到的樣子,但他蓋房——中國的農民們存錢最終的目的一般就是蓋房,以及幫兒子們娶媳婦——蓋房花掉了將近九萬塊,全是我家裏貼的,所以他只能自嘲的笑笑,再也沒管過自己的帳,雖然我母親每個月依然去向他報帳。
看到我來了,他勉強的伸出手,我衝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掌上滿是老繭,就像一塊枯乾的樹皮。他像是迴光返照般,充滿希望的問:“跟在你後面那個,是你媳婦嗎?”
他不是不認識黃馨,但他的目光全部注視在我的身上,那是無限關懷、無限留戀的眼神。
我鼻子一酸,沒有說話。
姑姑在一旁,抹着淚,趕緊說:“是的,是的,爸,你長孫帶着孫媳婦來看你了。”
“那就好,長孫媳婦——就是我看不到重孫了,呵呵。”
他費力的伸出手指頭搖了搖,我的母親湊上前去。
他用弱不可聞的聲音說:“給我孫媳婦打發點錢——別讓人家說我們家不懂禮數。”
母親點了點頭,但沒有動。
祖父竭力想用一種嚴厲的眼神看着我的母親,但他終於還是無法凝聚起足夠的力量——但這份努力已經足夠讓我的母親妥協了,母親從醫院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了他的布包。
這個布包是深藍色的,我非常熟悉——小時候祖父經常從這個布包里拿出一毛、或五分的硬幣給我買糖、買冰棍——看着母親打開、再打開裏面那層薄膜紙、再打開一層油紙,從裏面拿了一百塊錢,再層層包好。
母親把錢給了黃馨,黃馨遲疑着不知道怎麼辦,我沉聲說:“接着。”
看到這一幕,祖父像是放心了,喃喃的說著:“可惜我看不到重孫了——可惜我看不到重孫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失去了控制的手重重的摔在被子上。我獃獃的看着他,母親把我推出了房間,身後,傳來了姑姑和幾個男人哭泣的聲音。
我知道母親是不想讓我和黃馨看到這個場面,我點了一支煙,對黃馨說:“對不起。”
“沒什麼的——這一百塊錢?”
“你拿着吧。”
我們誰也找不到話題,只是站在房間外,看着漫天的風雪中,等着我母親、姑姑她們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出來了,她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我不和你們一起回去么?”我有點驚訝。
“車子坐不下——”我母親顯得有點言不由衷,我一下子反應過來了,並不是車子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
在家裏,我一直是比較強勢的一個人物——我祖父不在了,這個大家庭里以前被他壓制着的各種各樣矛盾,例如房子、例如存款,等等還有一些以前也許根本就想不到的矛盾,必然浮出水面。我的這份強勢並不能帶給我們家實際上的利益,但卻很有可能影響到大家庭里表面上的和睦。
想通了這一點,我不太自然的笑笑:“媽,那你們先回去,我留在吉首收拾一下,看明天還是後天,自己搭車回去。”
母親看着我,嘆了口氣。
我走近她,輕輕的對她說——就連站得稍遠的黃馨也沒能聽清楚我說的是什麼:“媽,房子就不要和他們爭了,他們要就送給他們吧,爺爺的存單也還給奶奶吧。一家人,沒必要為這些東西鬧翻天,給別人看笑話的。”
母親的身體一震,她實在沒想到我會說出這麼通情達理的話來。畢竟一直以來在他們大家的心目中,我都是一個不能吃一點虧的人。
其實並不是我不能吃虧,我只是看不得所有的狗明明都想要一塊骨頭,眼睛盯得死死的,卻對着別的狗說:“我其實真的一點都不想要這塊骨頭,只是他擺在我家外面,我要不拖進去會影響城市衛生的——”
就像《紫川》裏說的:“每次有人跟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的時候,不用問,那一定是錢的問題。”
我不是不能接受他們明爭,我只是不喜歡看到他們暗奪。
我其實只是一直以來,就看不慣這種虛偽。所以才會給人一種我不能吃虧的感覺——其實我也很奇怪,有什麼不可以坐下來說個清楚呢?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想要的東西願意出多少代價,大家好好的推心置腹的談一次,有什麼事情是解決不了的?
母親點了點頭,正要進去,黃馨突然出聲了:“阿姨,這錢我得還給你——”
我們都回頭看着她,她的臉漲得通紅:“這是丁丁的爺爺給他孫媳婦的——我,我不配拿——”
她把錢塞到母親的手裏,飛奔着跑開,雪花打在她的身上,風中,仿似傳來她隱隱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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