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家居 梁實秋(2)
中等人家不能不僱用人,至少要有人負責炊事。此間鄉間少女到城市幫傭,原來很大部分是想藉此攝取經驗,以為異日主持中饋的準備,所以主客相待以禮,各如其分。
這和僱用三河縣老媽子就迥異其趣了。可是這種情況急遽變化,工廠多起來了,商店多起來了,到處都需要女工,人孰無自尊,誰也不甘長久的為人
“斷蘇切脯,築肉矅芋”。於是供求失調,工資暴漲,而且服務的情形也不易得到僱主的滿意。
好多人家都抱怨,傭人出去看電影要為她等門;她要交男友,不勝其擾;她要看電視,非看完一切節*目不休;她要休假、返鄉、借支;她打破碗盞不作聲;她敞開水管洗衣服。
在另一方面,她也有她的抱怨:主婦碎嘴嘮叨,而且服務項目之多恨不得要向王褒的
“僮約”看齊,
“不得辰出夜入,交關伴偶”。總之,不久緣盡,不歡而散的居多。此今局面不同了。
多數人家不用女工,最多只用半工,或以鐘點計工。不少婦女回到廚房自主中饋。
懶的時候打開冰箱取出陳年膳菜或是罐頭冷凍的東西,不必翻食譜,不必起油鍋,拼拼湊湊,即可度命。
饞的時候,闔家外出,台北餐館大大小小一千四百餘家,平津、寧浙、淮揚、川、湘、粵,任憑選擇,牛肉麵、自助餐,也行。
妙在所費不太多,孩子們皆大歡喜,主婦怡然自得,主男也無須拉長驢臉站在廚房水槽前面洗盤碗。
台北的日式房屋現已難得一見,能拆的幾乎早已拆光。一般的人家居住在四樓的公寓或七樓以上的大廈。
這種房子實際上就像是鴿窩蜂房。通常前面有個幾尺寬的小洋台,上面排列幾盆塵灰漬染的花草,懨懨無生氣;樓上澆花,樓下落雨,行人淋頭。
後面也有個更小的洋台,懸有衣褲招展的萬國旗。客人來訪,一進門也許抬頭看見一個倒掛着的
“福”字,低頭看到一大堆半新不舊的拖鞋--也許要換鞋,也許不要換,也許主人希望你換而口裏說不用換,也許你不想換而問主人要不要換,也許你硬是不換而使主人瞪你一眼。
客來獻茶?沒有那麼方便的開水,都是利用熱水瓶。蓋碗好像早已失傳,大部分是使用玻璃杯。
其實正常的人家,客已漸漸稀少,誰也沒有太多的閑暇串門子閑磕牙,有事需要先期電話要約。
杜甫詩:“但使殘年飽吃飯,只願無事長相見。”現在不行,無事為什麼還要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