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煙雨記 郁達夫(2)

蘇州煙雨記 郁達夫(2)

“仙侶同舟!”古人每當行旅的時候,老在心中竊望着這一種艷福。我想人既是動物,無論男女,慾念總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當然是愛的。

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車,初不料車上的人是那樣擁擠的,後來從後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叢中聽出了一種清脆的笑聲來。

“明眸皓齒的你們這幾位女青年,你們可是上蘇州去的么?”我見了她們的那一種活潑的樣子,真想開口問她們一聲,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觀,和見人就生恐懼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紅了臉,默默地站在她們身邊,不過暗暗地聞吸聞吸從她們發上身上口中蒸發出來的香氣罷了。

我把她們偷看了幾眼,心裏又長嘆了一聲:“啊啊!容顏要美,年紀要輕,更要有錢!”二我們同車的幾個

“仙侶”,好像是什麼女學校的學生。她們的活潑的樣子--使惡魔講起來就是輕佻--豐肥的肉體--使惡魔講起來就是多淫--和爛熟的青春,都是神仙應有的條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們當作神仙的眷屬看。

非但如此,為這一件事情的緣故,我簡直不能把她們當做我的同胞看。

這是什麼呢?這便是她們故意想出風頭而用的英文的談話。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從她們的緋紅的嘴唇里滾出來的嘰哩咕嚕,正可以當做天女的靈言聽了,倒能夠對她們更加一層敬意。

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聽了她們的話,也可以感得幾分親熱。但是我偏偏是一個程度與她們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輕視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對她們的熱意,被她們的談話一吹幾乎吹得冰冷了。

世界上的人類,抱着功利主義,受利慾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沒有過於英美民族的了。

但我們的這幾位女同胞,不用《西廂》《牡丹亭》上的說白來*表現她們的思想,不把《紅樓夢》上言文一致的文字來代替她們的說話,偏偏要選了商人用的這一種有金錢臭味的英語來賣弄風情,是多麼煞風景的事情啊!

你們即使要用外國文,也應選擇那神韻悠揚的法國語,或者更適當一點的就該用半清半俗,薄愛民語(LalanguedesBohemiens),何以要用這卑俗英語呢?

啊啊,當現在崇拜黃金的世界,也無怪某某女學等卒業出來的學生,不願為正當的中國人的糟糠之室,而願意自薦枕席於那些猶太種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

我的朋友有一次說:“我們中國亡了,倒沒有什麼可惜,我們中國的女性亡了,卻是很可惜的。現在在洋場上作寓公的有錢有勢的中國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們的妻女,差不多沒有一個不失身於外國的下流流氓的,你看這事傷心不傷心哩!”我是兩性問題上的一個國粹保存主義者,最不忍見我國的嬌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國流氓去足踐。

我的在外國留學時代的遊盪,也是本於這主義的一種復仇的心思。我現在若有黃金千萬,還想去買些白奴來,供我們中國的黃包車夫苦力小工享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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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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