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盲人摸象
因為怕文先生在岸邊跟隨,我儘力往江心游去,然後又往西遊出了不知多遠,只感覺眼冒金星,四肢酸乏,如果再繼續游下去,可能就要在這江中一命嗚呼,於是咬了咬牙,向岸邊潛去。
好不容易到了岸邊的蘆葦叢,只覺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向前一倒,沉沉昏睡過去。
再次睜開眼來,已經是月上中天,由着江水沖打着半泡在水中的身子,有種大哭一場的衝動,“人物日改變,舉目悲所遇。”想來最能形容我目下的心境,諷刺的是這句詩還是文先生所教。
我艱難地從蘆葦叢中站起身來,經過江水的沖刷,中途還被幾塊礁石劃破了皮膚,加上長時間躺在污泥地里,身上的衣服早就破敗不堪,纏在腰間的銀兩也不知去向,只有兩個從廚房順手塞入懷中的番薯還緊緊貼着身體。
忽地我募然一驚,發瘋似的在懷裏摸索,應該還在,一定要在,不會不在的,幸好還在。手裏緊緊攥着一塊絲巾的我心情複雜,為何明知與卿無緣,卻還是縈繞心頭,猶自執迷不悟呢?“金大小姐”文先生曾經這麼說過,原來姐姐姓金。想不到唯一關於姐姐的信息還是得自文先生之口。
再次將絲巾珍而重之地收入懷裏,收拾心情辨清方向向一片矮樹林奔去,畢竟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趕到杭州樓外樓完成老徐的遺命。跑了一會,隱約看見前面似有火光,連忙伏下身子,該不是冤家路窄,又碰到那姓文的吧?
大着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在林中的一片空地躺了不少人,有老有少,全都神情委頓,面有菜色,他們有的呻吟不止,有的一動不動,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只剩下一具軀殼。
遇到難民了。我的腦子閃入這個**頭。入夏以來浙東連降豪雨,各地洪災嚴重,前幾天就有不少難民從茶寮前經過陸續往西而行,但都是三三兩兩,像這樣的數百人還真是前所未見,在隱綽詭異的火光下,我懷疑是不是突然走到了煉獄之中。
我愣了一會神,才恢復思考的能力,其實現在的我從外表看來,也不比他們好到哪去,混在他們中間倒是躲過文先生追蹤的一個好辦法,一想到這裏,隨便找了一顆樹,就地睡了下來。
咦?我靠的這顆樹怎麼那麼奇怪,光溜溜的,沒有樹皮。難道望着周圍的難民,我明白了一切,心裏一陣酸楚,他們已經餓得只能啃樹皮了。“累累作餓殍,見之心若摧”,嗨!我怎麼又**起那姓文的教的東西。
依靠在樹旁,雖然一心想睡上一覺來補充體力。但是老徐、金姐姐的身影來回在腦海中打轉,加上不絕於耳的痛苦呻吟聲,怎麼都不能入睡,就這樣躺了半夜,在天剛發白的時候,人群開始騷動起來,難民們沒有互相招呼,但都無一例外的向西蹣跚而去。
“小哥哥,走吧。”一個清脆但是有氣無力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和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婆婆也正掙扎着準備起身。
“噢”,我應了一聲,站了起來,扶住了老婆婆的另一邊,小姑娘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瞥。我們三人跟着大部隊向前方行進,無意間回頭髮現林中還有很多人沒有起來,他們很可能已經永遠也起不來了。
一路上,四面八方的難民越聚越多,等行到餘姚地界,隊伍已經蜿蜒了好幾里,不見首尾,放眼望去可謂滿目瘡痍,這樣一來混跡其中,雖然沒有被發現的危險,但是按照這樣的速度,可能十天也倒不了杭州。
忽然隊伍發生了騷動,人群隱有歡呼聲傳來,我雖然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手上還扶着老婆婆,也不可能擠到前面一探究竟。說起來,扶着老婆婆也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但是無論是老婆婆還是小姑娘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排除自己長得太猥瑣的可能性,他們祖孫倆都不願意和我說話的可能性,唯一的解釋只有她們已經飢腸轆轆到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真是人間慘劇。
跟着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寺廟外,只見這座小廟外已經聚集了數百人,人群圍着不知什麼東西怪呼不已,隱隱在空氣中還飄來一股怪味。
“野菜粥,是野菜粥!”半個時辰沒說過一句話的小姑娘發出了一陣歡呼,但是看着里三層外三層的難民又沒有了那股高興勁,的確憑她和她奶奶是不可能擠進去分到粥的。小姑娘把求助的目光飄向了我。
看着接近瘋狂的難民,我也是一籌莫展,好幾個試圖擠進去的大個都被推了出來,有些不慎跌倒的可憐人還被眾人踩踏於亂腳之下。倒是有一個猥瑣的老化子在人群中一會兒進一會兒出,忙的不亦樂乎,好像已經喝到了好幾回粥,末了還躺在附近的空地上舒坦的拍起了撐得圓滾滾而又髒兮兮的肚子。
罷了,就男人一回吧。我捋起袖子準備衝進去給祖孫倆弄上一碗粥。
“阿彌陀佛。”這時一聲佛號在我身後響起,轉過身去只見一個眉慈目善的中年僧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後,面容清翟,神采奕奕,想不到一座小廟有此人物。我正待說些什麼,只見他佛袖一抖,手便向我伸來。難道是文先生一夥的?我下意識的想要退避開去,但是大和尚的手像有磁力一般,自己的手不由自主遞了上去。“完了”,我臉上露出悲憤神情,正要破口大罵,大和尚已然放開了我,手中多了兩個軟呼呼的東西,張手一看,竟是兩個饅頭。
大和尚向我一點頭,“施主,快些分於你的妹妹與奶奶吃吧。”
這時小姑娘目光灼灼的望着我,眼中既喜且憂,可能是怕我拿了饅頭顧自而去。我洒然一笑,將兩個饅頭塞入小姑娘手中,“吃吧,別讓人看見了。”小姑娘感激看我一眼,背轉身子與她奶奶分吃起來。我將並不龐大的身軀擋在這對祖孫前面,這時誰手中有兩個饅頭無異於懷璧其罪。
我向大和尚感激地點了一下頭,“大師真菩薩。”
和尚聞言笑道:“施主過謙,只要人人常懷慈悲之心,人人皆可成佛。”
“我只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我謙虛了起來,這是我從小養成的美德。
和尚轉移了話題,“施主乃是慈悲之人,但臉上常現怨憤之色,需知世事皆空幻,萬物都是因緣際會造就,過於執着,難得大道。”
這老和尚眼睛倒尖,不過還真多事,想開解我,是不是和尚都有這毛病啊?
“可是大師那種失去至親之人的錐心之痛如此真切,又怎麼可能是虛幻,這是我切身感受到的,有仇不報,何以為人。”我的話里透着堅定。
大和尚聽了我的話眉頭一皺,指着寺前的一隻石獅,道:”施主,你且看這物件,人人都覺得這是只石獅,栩栩如生。其實它只不過是由工匠用一塊石頭鑿成的,石頭是因,工匠是緣,石獅相緣合而成,有生有滅,可是石頭的本性永不改變,獅子相虛,唯是真石,獅子不有,本體不無,故名色空。”
“什麼相虛,什麼真石,既然世事不過是因緣際合,一切皆為幻象,那為什麼又有那麼多人為了虛幻而勾心鬥角,甚至不惜旁人性命呢?”我開始憤憤不平起來。
大和尚頓了一下,“施主,可在意老衲說上一則故事。”
看樣子喜歡講故事也是和尚的一大毛病,“大師請講。”
“從前有五個人,他們都是瞎子,從來也不知道大象長什麼模樣,有一次當地來了一隻大象,他們都想見識一下大象的真容,但是因為目不能視,只能用手摸,一個摸到大象腳的說是大象像根柱子,摸到大象背的說是大象像張大桌子,其它摸到不同部位的人各有各說法,世人立場不同,只用肉眼去看東西,故而想法各異,欲要得窺真理,唯有撥開世俗迷霧,開我心眼。”
大和尚似乎還說得有些道理,老徐也說過各司其主,無可厚非,也是這個意思。但是一天所有人的心眼不開,是不是摸到大象腳的人就可以隨意踐踏摸到大象背的人,難道就因為他們武功好,勢力大,那跟林子裏的野獸又有何分別?算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大和尚與我萍水相逢,卻是誨人不倦,也該道聲謝,“大師字字珠璣,小子受益頗多,不過大師我還有一個問題。”
“哦?但說無妨。”
“這大象到底長什麼模樣啊,說實話我也沒見過。”
大和尚先是一愣,隨後哈哈笑道:“那就等施主以後自己去探究了。”
我是真不知道,這大和尚卻又打機鋒,真是有他的,“不知大師佛號,以後有閑希望能常聆真道。”
“老衲雲門,隨時恭候。”
這時有隻手扯了扯我的衣服,轉頭一看,只見那小姑娘手中還剩半個饅頭,不好意思地道:“小哥哥,這個給你,本想給你留一個,哪知你與大師談了這麼久,我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這可不能怪我啊。”
“哈哈,我不餓,你們餓了那麼多天,自己吃吧,像大師這種活菩薩不是每天能遇到的。”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還能想到我這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這個小姑娘帶給我的只有感動。
小姑娘聽了我的話只是不依,一定要我把半個饅頭吃了,我拗不過她,接過饅頭咬了一口,隨口問道:“小妹妹,你是哪裏人啊?”
小姑娘可能是吃了東西,一時又恢復了孩子多言的心性,“我們是李家村的,我叫李梅,這是我奶奶,家鄉發了大水,房子倒了,地也被淹了。”
“那你父母呢?”我隨口問了一句,但是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
果然小姑娘面露悲色,“他們被大水沖走了。”
也是個苦命人,難得她這麼小還要照顧奶奶,“那你們要去哪啊?”
小姑娘的眼裏又有了一點亮色,“我,奶奶,還有大夥都要去杭州。”
“那裏有你的親戚?”
小姑娘搖了搖頭,“沒有,不過杭州是頂大頂大的地方,那裏又很多人家,肯定能要到很多吃的,大家都這麼說的。”
熟諳世情的我不禁生出一絲憂慮,也許杭州已經他們唯一的希望,但是這真的是希望嗎?這時想起腰間尚有兩個番薯,不如給了她們,反正一個大男人也餓不死,可能是腰帶系得太緊了,纏在腰間怎麼也解不開,只好低下頭去。這時只覺脖子上一涼,接着一股鮮血撲面而來,剛才猶自活潑可愛的小妹妹在我眼前緩緩倒下。
同時文先生可惡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可惜,本來這塊石頭只能廢你一條胳臂,以泄我這幾天奔波之苦,你這一低頭,就害了一條性命,真是可惜啊。”文先生口中雖說可惜,但臉上毫無一絲悔色,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就好像剛才不小心殺死的只是一隻小蟲。
老婆婆遭此變故,已自昏了過去,雲門大師顯然也為這慘劇震怒了,本來波瀾不驚的臉上滿是憤恨。
“姓文的,我與你拼了!”我已記不清是第幾次說這句話,但此刻我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滔天恨意,湧上心頭,雙拳一握向這惡書生撲去,我本來的武功就與文先生是天壤之別,手中又沒有刀可以施展羅漢刀法,只是憑着一股蠻勁揮舞雙拳,文先生顯然不急於對我下手,頗為悠閑躲閃着我的進攻,似乎對這種戲耍頗為享受。
眼看力氣就要告罄,我只準備擊出最後一拳就撞牆而死,決不能落在這惡賊手中,忽然文先生身子晃了一下,逕自向我撲來,我本來已經是強弩之末,被他這麼一壓,就一同倒在了地上。奇怪的是文先生沒有進一步行動,我推開他的身子,見他就這麼一動不動滾向一旁,立刻明白定有高人相助,再看大師手中扣着一枚石子,恍然大悟。
看着毫無抵抗之力的文先生,老徐的身死,小姑娘的慘死,再加上這幾天所受的冤屈都在此刻爆發,照着他的頭就是一拳,文先生嘴角立刻流出血絲,也許鮮血激起了我的獸性,拳頭如雨點一般落在文先生各處,一直到雙手發酸,文先生已經不成人樣,只是臉上扭曲的表情讓人知道他是多麼的痛苦。
這時我瞥見他腰間有一把匕首,拔了出來,就向他胸口刺去。文先生露出驚恐神色,有憤怒,也有不甘,就在匕首離文先生還有半寸時,我的手硬生生停了下來,對着自拊必死的他道:“如果真要找一個人為小姑娘的死負責,第一個殺的也應該是我,只要我不與她在一起,只要我不低頭,慘劇就不會發生,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今天我不殺你,同樣是活在這世上,你殺我是草菅人命,而我殺你又算是什麼呢,你是十惡不赦,可我又有什麼資格處死你呢,你今天也嘗到了死亡的恐懼,想想有多少人因為你也曾同樣恐懼過,而且失去了性命。”
說完這段自己都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話,頭也不轉走到雲門大師面前,雙手合什,躬身謝道:“多謝大師援手。”
雲門大師臉上現出欣慰之色,“施主果然好慧根,不枉了老衲的兩則故事,以後施主一身武功若能用在正途,當能造福蒼生。”
一身武功,這不是諷刺我嗎,要不是你的暗助,我早就落入賊手了,雲門大師為什麼要這麼說?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過來,像他這樣智深如海,武功高卓之人,隱身於此小廟之中必有難言之隱,既然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身懷絕技,我就應承下來,當下道:“大師謬讚,只是大師我有幾件事不得不麻煩你了。”
“施主請講。”
“小子有些要事在身,這小妹妹的後事,還有這老婆婆還請大師妥為照顧,來日必有所報。”
“此等事情出家人義不容辭,那這個惡人如何善後呢?”
我瞧了一眼姓文的,的確如何處置他是一個難題,他沒有親手害死老徐,小姑娘的死也不能全歸於他身上,雖然我被他逼得東躲西藏,但也不足一死,於是便道:“不如封了他的穴道,移交官府吧。”
雲門大師頷首道:“也只能如此了。”
“那就有勞大師,小子就啟程了。”
“阿彌陀佛,施主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