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羊的冬天(2)
作為不放羊的人,我、嫂子,還有加瑪,整天清理牛圈羊圈,背雪,打饢,趕牛,繡花……然而就算從早忙到晚,也沒有出去放羊的人一半那麼辛苦。
我問居麻:“那麼放羊經過的地方有沒有人家呢?”他說:“沒有。”又回頭用哈語對嫂子說:“她還以為放羊時可以串個門,喝個茶!”大家都笑了。
我又勸他帶一暖瓶熱茶去放羊,暖瓶可系在馬鞍后。或者帶一個鍋,一個三腳架,一塊茶葉一把鹽,冷了就地取雪燒茶。
他便給我講了一個“漢族人放羊”的故事。說紅旗大壩(阿克哈拉下游二十多公里)有一個漢族人第一次去放羊,帶着饃饃、鹹菜和水,中午就着鹹菜啃饃,然後再喝水,擰開蓋子,凍得一滴也沒了,虧他還用布重重裹着……說完哈哈大笑。
其實這並不好笑,但想到那個漢族人的沮喪,想到他可憐又可愛的努力……還是忍不住笑了。
居麻的意思是:在這樣的荒野里、這樣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話,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牧人的冬天艱辛寂寞,羊的冬天同樣漫長難捱。從十二月到次年三四月間,每一天,每一個清晨,羊群準時出發,在荒野中四處徘徊,尋食枯草。離開后的空羊圈因潮濕和溫熱而蒸騰着白茫茫的水汽。羊不在的白天裏,總是若有若無地灑着微微的碎雪粒。總是陰天,總是只可見朦朧的太陽。
羊群晚歸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長久向東方張望。眼下世界昏暗迷濛,細微傳來的吆喝聲怎麼聽都像幻聽。許久后,駱駝從那個方向出現在視野中,向我們的沙窩子奔跑+激情小說過來。夜漸漸深了,雪越下越大,鋪在羊圈裏的塑料布早已撤去,改鋪在新什別克家敞開的牛棚頂上,於是羊圈裏的雪漸漸積起……但羊群還是不見蹤影。地窩子那邊傳來哭聲,小嬰兒喀拉哈西獨自醒來了。但新什別克一家正在趕牛、系駱駝,忙亂不已,無暇顧及。終於,到五點半時,嫂子最先看到了什麼,她招呼我一起下了沙丘向東走去。我邊走邊想:還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還能順着腳印回來吧?可再一想:雪這麼大,會不會蓋住腳印?……夜比荒野還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懼遠勝被“兇猛”的事物吞噬……但這時,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遠處,一一聳動在暗夜中,一個個渾身蓋滿大雪。不知它們之前經歷過什麼,這麼沉默。
每天出發前,居麻總會在滿噹噹的羊圈裏擠來擠去,一一觀察大家的狀態。若又發現一隻羊嘴部結滿厚厚的黃瘡,便用指甲生生摳去那黃瘡的痂殼,露出鮮肉,再叫我端來鹽水澆洗……總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張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群中特扎眼。天又這麼冷……我心裏很不安,總覺得這樣做不對,卻不能阻止。畢竟他放了一輩子羊,可能是經驗之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