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緣起緣滅
黑芒落入北方,白光『射』向東方,綠芒迸向南方,灰芒湧入西方……
金光散去,妖界天書啪的一聲摔落在地。
“人王?”佛笑,喚向怔忪的軒轅。
軒轅雙拳緊握,一雙血眸不知何時又化回了墨『色』,翻湧着劇痛,震驚,懊惱與悔悟。
糖糖,糖糖的前世是朵菩提!
她為了他,散去了千年修為,墜入了凡塵輪迴,又為他魄散魂飛!!
“把她還給我。”喉間哽澀,聲啞如嘶,軒轅一步步走向佛陀,伸出了手。
“好!”出乎意料的痛快,佛將菩提子遞了過去。
軒轅立刻接過,五指合攏將其密密的合在了掌中。
沒有了往日那種可以擁抱到的溫暖,也沒有了往日可以那種面對面相見時的歡喜,糖糖留給他的,只剩下這顆小小的、硬硬的花粒,輕輕的硌着他的掌心,讓他握緊的拳不自覺的顫抖,如他痙攣的心。
這一霎,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未曾實現的血誓不再重要,未曾酬嘗的冤讎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該如何找回她?
在他最冰冷、最晦暗的歲月里,一直傻傻的愛着他,悄悄的愛着他,甚至不讓他知道她到底有多愛他的傻女人——糖糖,孫糖糖!
“軒轅,”佛盤膝,坐進一朵金蓮,雙手結印,法相莊嚴:“就算你得到菩提子又有何用?她元身已毀,元神已滅,你還能找回她嗎?”
軒轅一震,驀的抬頭,手一動,墨劍如黑靂般直刺前方。佛沒有躲,亦沒有施出結界震開長劍,任軒轅將帝天指在了胸前。
“你不是說,天書中有施救之法嗎?”軒轅眯起了眼,殺氣盡現。
“不錯。”佛頷首,滿不在乎的伸指搭上長劍:“只是人王,魔界天書在哪裏?”
魔界天書?軒轅怔住。身為魔主,他竟真不知魔界天書在哪兒。
會在哪裏?能在哪裏?!
若那天書中有救人之法,那他便回去翻遍魔界的每一寸土地,上天九重、下地萬尺也要找到!
怔忪間,佛突然以指劃過劍鋒,鋒利的劍刃碰上佛指立即濺出點點金紅,佛手一甩,將幾滴血不偏不倚的灑在了軒轅胸前。
無聲無息,一點金光隱現,繼而越來越亮,越來越盛,到最後,軒轅如同被萬把光劍同時穿心而過,整個人都籠在了重重的金光里。
“王!”地上,四大魔侍大驚失『色』,兩道紅黑光芒一閃,隨喜與常醉已衝上了半空。
“莫急!”佛笑了,居高臨下彈指一揮,二侍被兩道刺目金光瞬間又『逼』回了地上。
“隨喜,常醉!”牟真上前一把拉住二人:“你們看那兒!”
天地間,虛空中,不知何時又展開了一幅新的幻景……
驕陽烈日,荒蕪大地。一高一矮的兩人走來,短短的影像,像被烈日烤的焦萎了一截。近了,方才看清是兩個才總角的童子,相似的面容,應是兄弟。
大些的一身灰衣,面部線條已開始顯得清晰。小的圓臉鳳目,稚氣猶存。二人皆被熱的漲紅了臉,嘴上全是干皮,弟弟腰間雖繫着個水囊,卻看上去扁扁的,也不知裏面有水無水。
一路行來,兄弟倆一直牽着手,走得很慢,很艱難。終於,弟弟站住了腳,望着哥哥道:“哥,我走不動了。”
他一說話,嘴上的干皮全被扯裂,鮮血當即涌了出來,沁了一嘴。
“別說話!”哥哥嚇了一跳,伸手想給弟弟擦又怕更傷到他,渾不覺自己的嘴角也被扯得出了血。
“哥,我們會不會死?”弟弟抽了抽鼻子,鳳目中汪着淚水。
“不會!”哥哥皺眉,一轉身蹲了下去:“來,我背你。”
弟弟猶豫了一下,反手將腰間的水袋解下來遞到哥哥嘴邊:“那哥,喝口水再走吧!”
“我不渴!”撈到了弟弟的腿,哥哥一咬牙背起弟弟蹣跚着向前走去:“你喝吧!慢點喝,等找到了水,哥一定先讓你喝個夠。”
“嗯!”弟弟應了一聲,卻只將水袋舉起在耳邊搖了搖,聽着裏面輕輕的水響微微一笑,然後又將水袋掛了回去……
路很長,日頭很烈。
哥哥越走越慢,臉越來越白,下唇被咬的血肉模糊,汗水將衣衫打了個盡透。弟弟伏在哥哥肩上,雙目緊閉,開始喃喃的說胡話。
突然,哥哥腳下一絆,兄弟倆一起摔倒在地。哥哥被摔懵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忙忙的爬到弟弟身邊。
“哥,那裏有花。”弟弟倒先坐了起來,兩眼直瞪瞪的望着前方。
“花?”哥哥狐疑的轉頭,驚奇的發現前方荒野上竟真的有一棵花樹,繽紛的花朵,沉沉的壓低了枝椏。
“真的有花……”心裏怪異,但哥哥轉而又高興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弟弟,我們到那裏去!”
背上弟弟,哥哥費力的繼續向花樹走去……
“到了。”將弟弟放在花蔭下,哥哥再堅持不住一頭栽在地上昏了過去。
“哥!”弟弟慌了,半天才想起解下腰間的水囊,將水通通倒進了哥哥嘴裏。
水沒了,哥哥卻依然閉着眼沒有醒來。
“哥哥!”弟弟被嚇壞了,放聲大哭,瀕臨到極點的疲累,傷心與害怕讓他跟着一晃,軟軟的倒了下去。
無風(色色小說,花卻開始輕輕的飄落。時間流逝,驕陽落去,明月初升。
哥哥突然一動,慢慢的睜開了眼。當他看到倒在身邊的弟弟時大吃一驚,再撿起一邊徹底空癟的水囊,他驚呆了。
半晌,他忽的跳起向後退開,一步,兩步……最後,像一頭受驚的小鹿般跑進了夜『色』里,再沒有回頭看弟弟一眼……
風起,月『色』昏暗,哥哥沒有再回來。
花蔭下,獨卧的弟弟竟也微微一動,醒了。清亮的鳳目在夜『色』里逡巡。沒有哥哥,沒有人,他被孤獨的拋棄。水囊不見了,哥哥也不見了。他把水全餵給了哥哥,但哥哥呢?
淚水滑下,明亮的鳳目漸漸被恐懼與怨憎所侵染,弟弟一直睜着眼睛等,一直等,再沒有合上。直到,就這樣靜靜的死去。
風吹過,落下簌簌的花瓣,將小小的人兒掩埋……
“軒轅,”幻景外,佛笑向若有所思的人王:“可知那幻景中的兄弟分別是誰?”
軒轅一驚,冷眸下意識的瞥向了地上的帝釋。
“帝釋,”順着軒轅的目光望去,佛笑的愈加開懷:“看了那幻景,你覺得如何?”
帝釋抬起了頭,鳳目陰暗,唇上亦浮着幾塊血皮,竟與那幻景中的弟弟有些恰似。斷手處,被他用扯裂的袍袖匆匆包紮了一番,血已止住,但形容凄慘,狼狽至極。
見軒轅望來,他冷冷一哼,用極輕慢諷刺的語氣道:“純良之弟遇上偽善之兄,被拋棄后猶死而不甘。——那個為兄者,倒裝的很像。”
軒轅面『色』一沉,轉頭望向佛陀:“他們,與救糖糖何關?”
“唉!”佛搖頭嘆息,卻避而不答:“前世執念如此之深,難怪,難怪。軒轅,那幻景中的兄長是你。帝釋,你便是那幼弟……”
佛話音未落,帝釋已驀的大笑起來:“哈哈,軒轅!原來你便是那狠心背義的兄長,難怪轉生一世又一世都偽善若此。哈哈,哈哈哈哈!”
瘋狂的笑聲回『盪』在天地間,萬生面面相覷,神『色』怪異,軒轅的面『色』卻越來越黑沉,冷眸如刀,直刺佛陀。
佛無動於衷,慢慢的擺手笑道:“人王莫惱。帝釋,你也莫要再笑了。那天書幻景你們只看了一半,且看後來。”
佛揮袖抖落一片金芒,幻景再現……
茫茫黑夜,蒼蒼大地,一個孤單的身影在夜『色』里奔跑,跌倒,消失,再出現,繼續奔跑……
風吹過,吹走半天浮雲『露』出月牙兒彎彎的曲線,朦朧的月光灑下,灑在哥哥的臉上竟映出淚水一片。
無風,雲再次彌聚,月兒穿梭在雲層里令萬物影影黢黢,時明時暗。哥哥再次一個踉蹌,一個跟頭翻了下去。
朦朦黑幕,不知道哥哥摔得怎樣,只聽見有物體滾落時帶起的碎石玲琅。許久,月光再為大地鍍上了一層銀霜,這才現出哥哥的身影。
又如同那棵突兀的花樹一樣,大地上又突兀的出現了一棵巨大的果樹,垂着不知名的果。
哥哥倒在樹下,原是從一處高坡上一路摔下,直滾到巨樹前,身子撞上了樹榦方才被攔下。
雲動月行,不知幾時,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哥哥睜開了眼,剛一動便痛苦的縮成了一團,但當他瞥見不遠處的一枚樹果時,突然頓住了一切動作。他伸手,撿起了新鮮的樹果,然後,眼亮了……
畫面一轉,哥哥又在向來時路奔跑。兜起的前襟里裹着幾枚紫紅的樹果。他在奮力的邁動雙腿,可腳步卻始終踉蹌跌絆。
風吹起他的衣袂和他腰間乾癟的水囊,他又踢中了一塊石頭,雖然沒有跌倒,但腳上的指甲卻徹底翻了起來。他疼的白了臉,跑不動了,喘息着歇了片刻,再,弓着腰,一步、一步的挨向前……
天越來越白,啟明星越來越亮,他走的越來越慢,身子晃得越來越厲害。
實在堅持不住了,他拿起了一枚樹果,貪婪的看了半晌,卻終是含了含佈滿裂口的嘴唇,小心翼翼的又收回了懷中。
最後一幕,他頹然的撲倒在了地上,懷中樹果被壓成了一片碎漿,紫紅的,像沉涸的血。
他的眼也沒有閉上,直直的望着花樹的方向……
天亮了,再暗了,一天天過去,烈日還是那個烈日,大地還是那片大地,但在兄弟倆各自倒下的地方,卻生了不同的變化。
哥哥的埋骨處長出了一顆新芽。弟弟的埋骨處,那棵花樹猝然枯死,落盡了繁花。
日行月走,滄海桑田,不知過了多久,原本荒蕪的平原聳起了高山,填上了戈壁,更有了綠洲與岩灘。
哥哥的埋骨處,聳起了一座大山,山下立起了一塊圓石,唯一不變的還是那顆新芽,歷經歲月,只是長大了一點點,枝葉嫩白,異相出塵……
金光淡去,幻景消失。
天地間,風輕雲淡,萬籟俱寂。佛高在雲端,端坐金蓮,俯望眾生百態。
眾生恍然者有之,唏噓者有之,感嘆者有之,萬生萬態,不一而足。軒轅立在一邊,默然不語。帝釋仰首發呆,神情莫測。
半晌,佛出了聲:“帝釋,可能釋懷了?”
“哼,釋懷?如何能釋懷?”帝釋冷笑,慢慢回道:“他終究是喝了那些水,他終究沒能趕回救弟弟一命。這些也就罷了。他死了,為什麼他帶回的菩提果卻生了根,發了芽,護了他一世精魄,又隨他轉世重生。上天對他厚愛如此,那我呢?我又做了什麼孽?上天為何待我如此不公?”
“帝釋,上天怎會待你不公!”佛笑了,目光溫潤,像看着一個鬧彆扭的任『性』孩童:“前世因果,今生果因。前世,你們是親生兄弟,再生,你們結義金蘭。前世,你將活命之水全予了兄長,再生,他便以『性』命掙得的帝位與你分享。帝釋,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哪怕只是因你心中誤解而起的執念,也引得你們今生波瀾不斷。你羨軒轅有菩提護身,那你又可知,為你落花掩屍,枯死不再的花樹又是誰?”
帝釋怔了怔,目光忽的遊離起來。
佛嘆,伸掌貫下一片金光。原本倒卧在地的舍脂被佛光攏住,如一朵輕花般被擢上半空。
佛點了點頭,望着舍脂虔誠的拜倒在蓮座前,面『色』慘白,神情卻異常平靜。
“舍脂,只因前世一念心動,便有今世情劫重重,你可看破了?”
“看破了!”舍脂一拜,牽動嘴角微微的笑了,目光清明,無喜無憂:“請佛祖慈悲,度罪女贖去自身罪孽。”
“能看破最好。”佛合掌納什,滿面欣慰:“你前世一片好心,葬屍行善,後世卻因一己私慾行差踏錯,愈行愈遠。而今歷劫而悟,我渡你一渡,倒也算功德一件。”
“多謝佛祖慈悲!”舍脂再一拜,起身,向著軒轅遙遙一禮,垂目觀心,默默無言的退到了一邊。
見狀,帝釋猛的跳起了身,幾番張口欲言又止,舍脂卻始終視而不見,不予理會。
軒轅垂眸,冷冷的望了帝釋一眼,繼而轉身面向佛陀:“天書我已看完,要如何救人?”
“要救人,人王須得先作出抉擇才好。”佛答,目光湛湛洞如觀火。
“抉擇?”軒轅不解,聳了眉。
“不錯,抉擇。”佛點頭,揮手劃下一方結界,裏面,山高入雲,石台孤聳,正是天書幻景中的斬神台,菩提生長的地方。
軒轅凝眸,唇慢慢抿成了一條線。
佛合掌垂首,不緊不慢:“菩提,本為無根之花,應佛緣而生。但此花前生既得你肉身滋養是以發芽,又得你熱血澆灌是以開花。而今,為報你兩世恩情,她散盡千年修為,輪迴湮滅。你們恩怨已了,緣分已盡。軒轅,你若執着救人,就得先續前緣。將菩提送回那緣起之地,再以前世緣法喚醒於她,或許,還會有一線生機。但你須曉,若救人就得放棄前生血誓,否則毀了天地,便毀了菩提的最後生機。救與不救,都在你一念間矣。”
軒轅默,舉拳攤開五指,望着掌中的菩提子出了神。
寂靜,剎那如一隻大手扣住了每一名生眾的咽喉。魔王一念,關繫着乾坤萬物的生與死,毀與存,幸與苦,樂與哀……
等待中,鼓鼓緊緊的抓着無憂,渾身都在顫抖。
心急下,白志清猛的跨上一步,卻被人死死扯住了袍袖。回頭,只見人皇子蘇沖他緩慢而鄭重的搖了搖頭,目光沉沉,滿是深意。
白志清一愣,繼而喟然一嘆又緩緩退了回去。
這世上,若有一人能左右到魔王,那便是糖糖。眾生皆知這一點,所以再急,眾生也不敢貿貿然開口。反倒是他,衝動下差一點壞了事,毀了佛的一片苦心。
眾生在煎熬,在等待,四侍卻始終垂目觀心,無動於衷。王的一念於他們,無任何影響。
王要生,他們便生。王要與天地同毀,他們便與天地一起毀。這是自轉生之日起便有的信念,所以,無論王的決定是什麼,他們都會毫不遲疑的遵從。
風吹過,寂靜壓抑人心。
牟真忽覺手上一暖,被人握住。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墨風。那種熟悉的、溫暖而靜逸的感覺,是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給予她的——幸福。
“走吧!”耳畔,傳來墨風的語聲,清緩如風。
牟真一驚,瞪大了美眸:“走?”
“是啊!”墨風望了望天上,更用力的握住了牟真的手:“不管人王作什麼決定,我們不是說好了,在一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