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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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李家來人。”僕婦在門口稟告道。

“李家?快請他們進來。”郗璇道,暗自思忖李家怎麼這個時候過來。而李家過來傳信的僕婦讓郗璇和郗道茂微微吃驚,來人居然是袁氏的心腹僕婦阿銀。

阿銀一入內室,郗璇心裏就“咯噔”了一下,只見阿銀滿臉哀色,雙目紅腫,哽咽道:“奴給王夫人、小娘子請安。”

“快起來。”郗璇問道:“發生何事了?你怎麼哭成這個樣子?”

“王夫人——”阿銀頓了頓道:“老夫人不好了——”

“什麼!”郗璇大吃一驚,身體晃了晃,她身後的僕婦忙扶住她,“夫人!”郗道茂聞言,只感到腦子“轟”一聲,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郗璇靠着僕婦連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老夫人怎麼會不好的?不是之前還好好的嗎?”

“原本快三朝節了,各房的郎君和娘子們都回來了,老夫人很高興,那天晚宴就多吃了一點,結果晚上多夜起了幾次,受了涼,第二天就風寒入體,迄今沒好過——”阿銀說罷再也忍不住捂臉低聲的啜泣起來。

在僕婦略帶哽咽的回話中,郗璇和郗道茂了解到,衛夫人在受涼后就開始發燒,請了不少疾醫也沒能讓衛夫人高燒退下來。袁氏原想等過了三朝節后再告知王家的,可這幾日眼見衛夫人快拖不過了,嘴裏又不停念叨着逸少,袁氏才遣了人來王家。

郗璇聽了僕婦的回報,用帕子拭了拭淚水,先吩咐下人將李家來人安頓好,自己親自去花園找王羲之說此事。

郗道茂則趴在喜娘的懷裏,默默的流淚,衛夫人這麼大年紀了,就是在現代有個發燒感冒的也不一定能救回來,更不要說是在古代了!喜娘不住的抹眼淚,嘴裏連聲道:“怎麼會這樣呢?老夫人不是之前還好好的嗎?”

郗璇去花園的時候,王羲之同謝安還在下棋,聽了郗璇的話,兩人當即決定稍微收拾一下,兩人就先騎馬趕去李家,郗璇同劉氏在家處理好家事後,帶着幾個孩子坐牛車去李家。

晚上,郗璇把家事處理了大半之後,便把喜娘同幾個王家兄弟的保母喚來吩咐道:“這幾日家裏一定慌亂的狠,你們幾個什麼都要不做,只要看着小郎君們和小娘子,千萬別讓他們出了什麼差錯。”

“諾。”眾人恭敬的應了。郗璇揉了揉眉頭,繼續吩咐下人將明日出行的行李打點好,剛才謝家派人來說,明天一早就走,她今天晚上是不用睡了。

且不說王家因衛夫人的病重事而兵荒馬亂,就單單是郗道茂心裏也不好受,雖*跟衛夫人相處才短短半年左右,但她心裏早把衛夫人當成親奶奶了,想到以後就再也見不到衛夫人,她心裏就難受。

“阿姊,你別難過,阿母說我們明天就能去師祖家裏了。”王獻之安慰道。

“嗯。”郗道茂撇頭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望了望一旁的更漏道:“官奴,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睡?”

王獻之道:“我要陪阿姊。”他仰起小腦袋說道:“阿姊不睡我也不睡。”

郗道茂見狀不由心裏一暖,柔聲道:“快回去睡吧,我也馬上就睡了,太晚睡對身體不好。”

這時王獻之的保母李如意也說道:“兩位小祖宗,時辰不早了,你們都該睡了。”

“可是——”王獻之有些遲疑,郗道茂道:“快去吧睡吧。明兒說不定要早起呢。”

“好。”王獻之依依不捨的起身道:“阿姊你別太傷心了,師祖一定會好的!”

“嗯。”

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郗道茂就被人叫醒,換好衣服之後,就被喜娘抱上牛車出發了,郗道茂暗暗驚訝郗璇的處事能力,不過一夜時間,就能把所有的事情安排的妥妥噹噹,這等水平擺在現代也是一個管理公司的人才啊。

王家七兄弟除了王獻之同她坐同一牛車之外,剩下的六人分了兩輛牛車乘坐。一上牛車,別說是王獻之,就是郗道茂也開始哈欠連天了。

“阿姊,我們再睡一會吧。”王獻之打着哈欠說道,說著就要爬到保母鋪好的被窩裏。

“等等。”郗道茂拉住他道:“把外衫脫了吧,穿着睡多不舒服啊。”

“好。”王獻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把自己的外衫給脫了。

兩人脫去外衫之後,爬到了自己的被窩裏,並排躺着,就在郗道茂昏昏欲睡的時候,王獻之突然悄悄的移了過來,握住郗道茂手,悄聲問道:“阿姊你說師祖會跟祖母一樣,睡著了就永遠醒不過來嗎?”

郗道茂聞言怔了怔,回頭見他神色略帶惶恐,左手緊緊的握着自己的右手,不由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不會,師祖會醒過來的!”郗道茂說著連自己都不信的話。

“嗯!師祖一定會醒過來的!”王獻之用力的點點頭,臉上露出了璀璨的笑容。

郗道茂被他的笑容感染,也微笑的說道:“別多想了,我們睡一會吧。”

“好。”王獻之小身體一扭,鑽到了郗道茂的被窩裏道:“阿姊,我給你一起睡,被窩裏冷。”他撒嬌的說道,手一伸,摟住了郗道茂。

郗道茂道:“你把你被子蓋在我被子上。”這牛車上雖有燒炭,但扛不住外頭的冷氣順着隙縫不停的鑽進來,光蓋一條被子,郗道茂也覺得有點冷。

“好。”王獻之拉過自己的被子壓在郗道茂的被子上方,然後快速窩回被窩,貼着郗道茂,不一會就睡著了,郗道茂也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靠着車壁,隨着牛車的晃動,慢慢的睡著了。

等途中休息的時候,郗璇因不放心兩小,而上車看兩人的時候,就見兩人肩並肩、頭碰頭的睡得正香,兩張吹彈可破的小臉上還泛着淡淡的紅暈,水嫩的小嘴微微的翹着,饒郗璇滿臉愁容也忍不住淡淡一笑,她放下帘子道:“讓他們睡吧,等睡醒了再給他們喂吃東西。”

“諾。”

因這次時間緊急,所以眾人中途休息的時間不多,大部分時間都在牛車上趕路,路過驛站也不過只是歇歇腳而已,故不到四天的功夫,眾人就趕到了李家。袁氏得了消息,早早就的在二門候着了,一見郗璇和柳氏忙紅着眼眶迎了上來,“叔母——”袁氏略帶哽咽的喚了一聲。

“快別多禮。”郗璇扶住袁氏關切的問道:“先生的病好點了嗎?”

劉氏也在一旁道:“是啊,先生的病怎麼樣了?”

“沒有——”袁氏用帕子拭去滑落的淚水道:“疾醫說不過就這兩天的事情了。”說著她將郗璇一行人迎入廂房,吩咐丫鬟們上茶。

聽了袁氏的話,郗璇忍不住哭出了聲,劉氏心急道:“也別上什麼茶、講究什麼虛禮,快帶我們去看看先生吧。”

袁氏點點頭,望着郗璇同劉氏身後的那些孩子道:“讓孩子先去休息吧。”

劉氏和郗璇同時搖頭道:“他們就是來看先生的,先去看了先生再說。”

袁氏勉強笑了笑,低頭望着郗道茂道:“阿渝,祖母這幾天還叫到你好幾次呢!”

郗道茂點頭啜泣道:“阿嫂,阿渝想要見奶奶。”

袁氏道:“好,我們這就過去吧。”

一路上走去,郗道茂注意到整個李府一點三朝節的喜氣都沒有,到處素凈的讓人揪心,郗道茂心裏沉甸甸的,知道李府已經在準備衛夫人的後事了。

到了衛夫人的房外,還沒有進房門,郗璇道就聞到濃濃的藥味,郗璇和劉氏快步進入了衛夫人的房間,李家幾位夫人正在衛夫人床榻前伺候着,為首的一名夫人見了郗璇和劉氏忙上前行禮道:“叔母。”

郗璇扶住她道:“別多禮了,老夫人現在如何了?”

那夫人紅着眼眶搖了搖頭,“剛剛服了葯睡下了。”她望着兩人身後的幾名年幼的孩子,輕聲說道:“兩位叔母,孩子年紀小就不要去見祖母了,不要驚到了他們。剛才叔父他們已經帶着伯遠(王玄之)、叔平(王凝之)、穆度(謝韶)他們來看過祖母了。”

劉氏和郗璇小步悄聲走到了衛夫人床前,只見衛夫人一身素衣的躺在床上,頭髮被人撥到了一邊,整齊的梳了一條辮子,臉色蒼白慘青,兩人互視一眼,這模樣的確不適合讓小孩子見到,便悄悄的準備退下。

“奶奶——”郗道茂極小聲的喊了一聲衛夫人。

劉氏和郗璇見郗道茂居然跟着她們進來了,不由嚇了一跳,見郗道茂半跪在衛夫人床前,小手輕輕的握着衛夫人的手,臉上不僅沒有害怕的神色,反而儘是滿是孺慕依戀之色。

劉氏嘆了一口氣,“真是孝順的好孩子,也不枉費先生疼她一場。”

郗璇見狀也嘆了一口氣,對抹着眼淚的袁氏道:“既然阿渝想留在先生身邊就讓她留下吧,也不枉費先生教導她一場。”

“也好。”袁氏低聲說道,“原本祖母也一直念叨着阿渝。”

除了郗道茂之外,剩下的孩子就隔着帘子給衛夫人請安過後便離開了。

“阿渝,你坐吧。”袁氏輕拍郗道茂的頭柔聲說道:“地板上涼。”

“嗯。”郗道茂順從跟着袁氏走到了一邊的榻上上坐下,怔怔的望着躺在床上衛夫人,房裏氣氛沉悶凝滯。

袁氏給郗道茂蓋了一條被子,輕聲說道:“阿渝,休息一會吧。”

“阿嫂。”郗道茂偎依到袁氏懷裏,默默的流着眼淚,袁氏心裏暗嘆了一口氣,輕拍着這個太過敏感早慧的孩子,如阿遏、官奴再早慧,也不一定知道“死”是什麼意思,偏偏這個孩子卻過早知道了,如此敏感早慧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郗道茂在袁氏溫暖的懷裏,怔怔的看着衛夫人,並不說話,袁氏見她不肯睡也不勉強,嘆了一口氣,給她蓋好了被褥。不知道過了多久,衛夫人突然咳嗽了幾聲,房裏昏昏欲睡的眾人驀然跳了起來。

“祖母!”眾人一下衝到了榻前,郗道茂遠遠的站在人群的外圍,看着衛夫人輕咳了幾聲,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快去把郎君叫來!”袁氏吩咐道,上前拉着衛夫人的手哭喊道:“祖母,您終於醒了。”

衛夫人眼珠無神而遲鈍的轉動着,郗道茂見她如此模樣,不由捂住了嘴,淚水不停的下落,平素的衛夫人是何等的風采,如今這副模樣任誰見了都心酸。

這時門口衝進了一堆人,為首一名鬚髮皆白的老人顫巍巍的由人摻扶着,走到了衛夫人榻前,“阿母——”老人哭喊道,他是衛夫人的幼子。

衛夫人無神的雙目凝視了幼子一會,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含笑的閉上了眼睛。

“嬸嬸!”“祖母!”“老夫人!”

眾人皆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衛夫人的幼子看着逝去的衛夫人,哭的不能自己,半晌他嘴動了動,喃喃的說了一句:“阿母走好,阿父也等了你三十年了。”

袁氏見郗道茂睜着眼睛,目不轉睛的望着衛夫人的模樣,忍不住含淚將她摟到了懷裏輕聲道:“阿渝,別看。”郗道茂只感到自己的頭髮漸漸的被袁氏的淚水浸濕了,她把臉埋到了袁氏的懷裏,無聲的哭了起來。

衛夫人的葬禮極至哀榮,但凡晉朝數上的名門都派人來弔唁了,連諸太后和皇帝也派了使臣前來。

郗道茂因年紀還小,又不在五服之內,所以沒有同李家的孝子孝孫一起在靈堂里跪着。

“阿姊,是不是師祖永遠醒不過來了?”王獻之坐在窗台上悶悶的問着正開着窗檯看書的郗道茂道,“就跟祖母一樣。”

“……”郗道茂望着王獻之,半晌才道,“嗯,師祖永遠的睡著了。”

王獻之眼眶紅了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勉強吸了吸鼻子,用力的眨眨眼睛,要把淚水逼回去,郗道茂抬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想哭就哭出來吧。”

“我不哭。”王獻之說道,“我一哭,阿姊又要哭了。”

郗道茂聞言不由莞爾,王獻之拉着郗道茂的手說道:“阿姊,你不要傷心了,官奴會一直陪着你的。”

郗道茂笑了笑,抽出手,輕拍他嫩嫩的小臉道:“嗯。”她應了一聲之後,繼續靠在窗前看書。

王獻之見郗道茂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就知道她壓根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他不由失望的癟癟小嘴。

“阿渝!”正在王獻之尋思着怎麼讓阿姊開心起來的時候,突然門口傳來了一聲呼喚。

“阿兄?”郗道茂抬頭,只見門口一名卓犖不凡的素衣男子站在門口,寬大的袍服隨風微微起伏,“阿兄!”郗道茂起身撲到了郗超懷裏。

郗超一把抱起郗道茂,“阿渝,阿兄帶你回家。”郗超短短的一句話,讓郗道茂心裏一酸,她伸手摟住郗超的脖子,小臉靠在郗超的肩膀上,“阿兄,阿渝想你。”

郗超輕拍她的身子,心裏憐惜不已,阿父和叔父只想着讓阿渝跟着師祖學習一段時間,卻忘了阿渝再早慧懂事也才四歲而已,他們也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陌生的地方一丟就是半年。

“嗯,阿兄這次就是帶你回家的。”他輕順着她的頭髮柔聲說道:“阿渝馬上要有阿弟了,阿渝開不開心?”

“開心。”郗道茂說道,她是真心希望阿母給她生個親弟弟,而不是多個庶出的弟弟。

衛夫人的喪事大辦了三個月,不過王羲之等人並沒有在李家待滿三個月,半個月不到便起身離去了,而郗超則因為要等從京口趕來的父親和從建康趕來的叔父,才一直留在李家。

“阿渝,不跟姑母回家多住幾天嗎?”郗璇問郗道茂道。

郗道茂偎依在郗超懷裏,仰頭望了望郗超,“姑母,阿渝想要回去看阿弟。”她軟牙牙的說道,雖說阿母沒生,可她堅定的認為阿母一定能生個弟弟給她。

郗璇聽了笑道:“也是,等你回去,你阿弟差不多快生了。”

郗超笑了笑,愛憐的摸了摸她嫩乎乎的小臉,將她放下,然後對郗璇行禮道:“多謝姑母這些天對阿渝的照顧。”

郗璇佯嗔道:“我就不能照顧自己親侄女不成?”

“姑母大人恕罪,侄兒說錯了。”郗超忙笑着拱手認錯。

“阿姊,你要回京口了?”王獻之依依不捨的拉着郗道茂的手問道。

“不是京口,是建康。”郗道茂安慰王獻之道:“建康離會稽比京口近,我們聯繫起來就方便了。”

王獻之聞言稍稍安慰了一下,“阿姊,你一定要給我寫信啊!不可以忘記哦!”他提醒道,“你之前就一直忘記給我回信,要不就是短短的幾句話。”說完他用控訴的眼神望着她。

郗道茂聞言黑線,呃——她是時常忘記給王獻之寫回信,無論是桓濟也好,王獻之也罷,這兩人每三個月必定給她寫一封長長的信,到底誰跟她說小孩子沒定性的!

“阿姊?”王獻之瞪着黑葡萄般的眼睛望着她。

“我知道了,我不會忘記的。”郗道茂保證道。

王獻之這才滿意走回郗璇身邊,郗超、郗道茂兩人同王羲之和郗璇告辭。

“阿渝,等阿父和叔父到了,我們就回家。”郗超等姑父、姑母離開之後,牽起郗道茂的小手柔聲說道:“叔母和阿母這半年也很想你。”

“嗯。”郗道茂點點頭,“阿渝也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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