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秋之刺
李莫言在營中呆了兩日,這日正是農曆八月十五。聽眾將士所言,李克用舊病複發,凡事都須李存勖等人照料,心道:“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這日晚間,李莫言收拾完畢,穿了身平民衣服,待到二更十分,輕手輕腳溜出營去,順前日的路摸到李克用府前,躍到牆裏,憑記憶一步步向李克用住所摸了過去。卻見滿天黑夜之上掛着點點繁星,一輪圓圓的月亮從西邊緩緩升起,正是十五滿月。
一路躲過巡邏士兵,來到那處院子,不敢再在地上行走,怕有士兵發現,跳到一間大屋之上,正四下觀望時,突見此屋西邊有個天井,裏面燈火通明,四五個人正自來回走動,不知在忙碌什麼。
李莫言悄悄移過去,卻見四人看住那天井四個方位,來回走動,防守甚嚴。一個佝僂老者卻在天井正北一處佛龕前持香**叨,哼哼唧唧,聽不大清。李莫言輕飄飄落到地上,辨好方向輕輕走到那天井北邊一處圍牆處,聽那老者蒼老聲音道:“十三,爹爹病怕是不能好的了,過幾日便去下邊陪你,你便是心中恨爹,也有個交代了。”李莫言知道十三是自己爹的簡名,尋常人哪敢隨意叫得,又聽這人聲音可不正是李克用,心道:“難道他在祭拜爹爹不成?”又想起那四人剽悍模樣,似是四大神龍。又聽了一會,卻再無聲息,李克用似是睡了一般。突聽一人道:“大王,該回去睡了。”良久良久,李克用嘆了口氣,緩緩走出天井去。
李莫言聽了一會,裏邊再無別人,躍到裏面,卻見天井正北牆上佛龕前有一木桌,上面立着兩塊靈牌,一塊寫着“義子李十三存孝之靈位”,另一塊寫着“兒媳鄧小雲之靈位”。李莫言望着這兩位靈牌,手足冰冷,全身發顫,跪地說道:“爹娘在天之靈保佑孩兒莫言刺殺李克用,為您二位報仇。”騰身而起,翻出天井去,跟隨李克用至屋中休息之處以備下手。眼見李克用在四大神龍陪同下來至賀壽那日所歸小屋,甫進門李克用說道:“你四位老兄也累了一天,回去休息罷。”
任百里道:“屬下等不累,請大王回去安歇罷。”李克用甚是執拗,道:“便是再沒人刺殺於我,我過幾日也要死的了。這般痛苦活着,還不如死了,你們下去罷。”任百里等人拗不過他,嘆口氣隱於屋外。
李莫言心道:“聽李克用說話,似是已有人刺殺過他,不知是誰?難道是舅舅大敗之後,譴人來刺殺李克用。”眼見四大神龍走了片刻,方躍到那間屋子屋脊之上,躡手躡腳掀開一片瓦,向下看時,只見一人在屋中來回走動,頭飾衣服身形赫然便是前日所見的李克用。李莫言心中叫道:“定是爹爹在天保佑,讓我如此順利找到這李克用來報大仇。”卻不敢就此下去刺殺,先隱在屋頂察探動靜。
耳中聽得李克用自言自語道:“不可能啊,存勖說他兒子已然死去,他不可能再有後代。”走了幾步,又道:“可這安大郎無論相貌,姓氏均與他夫妻兩個差相彷彿,難道只是巧合不成。不對,其中必有深意。”李克用一邊說話一邊在屋中走個不停,只看得李莫言眼都花了。李莫言暗道:“李克用與我只見過幾次面,交情言淺,我還當他沒在意自己,哪知他已對我有過懷疑,此人當真是心機深沉。”
突聽得“噗噗”破窗之聲,李莫言微微吃驚,往裏看時,卻見兩個黑衣蒙面人從窗子躍入屋中。那二黑衣人雙劍一揚,一人喝道:“李克用你這老賊,今日便死在這裏吧。”聽聲音似是女子。那二人雙劍齊出,直刺李克用前胸,李克用大吃一驚,還未喊出:“真有刺客!”劍已及胸,忙側身躲開。伸手去摘牆上金刀時,早被兩柄利劍纏住。那使劍二人又快又狠,便似與李克用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一般,下手狠辣絕不留情。
李克用本是獨眼,武功又非擅長,生平引以為榮的只是戰陣之上馬快刀急,現下又是日見蒼老,此刻被二劍圍攻自是應付不來。一個躲閃不及,右腿上早着,李克用大疼之下,倒在地上,一柄劍卻指在他喉嚨上,凝勢不發。
先前那人道:“李克用,你今日就死在本姑娘手中,認命罷。”李克用冷笑兩聲,怒道:“如此不不明不白死了,在下死得可有些不服,二位敢叫我瞧瞧面目么?”那人道:“有何不敢,也不怕你死了作鬼來糾纏我們。”摘下蒙面之巾,烏髮飄揚,正是女子,另一人也摘了下來,原是兩位妙齡女郎。
先前那人又道:“李克用,倒教你死得明白,本姑娘是朱晃的女兒朱亞淇,今番特來刺殺你,你死也瞑目吧。”說完手腕抖動,劍尖刺向李克用咽喉。李克用聽她說完,大是驚訝,雖是悲憤之極,卻又無可奈何,只得閉目等死,心中嘆道:“我李克用一世英明,未死在戰陣上,卻死在朱全忠那狗賊派來的刺客之手。唉,時也!命也!!”
忽聽“當”得一聲,那劍被一物砸中,盪了開去。那女子朱亞淇拿捏不穩,劍欲掉了一般,忙雙手握住。二人再看時,屋中已落下一個英挺青年。原來李莫言眼見李克用情勢危急,心道:“千日萬日盼得只是這一天。這狗賊死便死了,卻須死在我的手中,才算報了家仇,總不能叫這女子白撿了便宜去。”是以將手中瓦塊捏了一小塊下來,擊到那劍刃上時已飛身落下,擋在李克用身前。
須知世上之人能活者均不想死,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若已當必死者,突然能不死,自是激動十分。李克用心下早存定死之**,突見得人救,三分驚訝,三分快慰,又三分僥倖,掙扎着爬起身道:“多謝英雄相救。”見這人背上衣服不是軍中袍甲,知是異人相救。
李莫言轉過身子“嘿嘿”冷笑,說道:“大王,你別來謝我,我也是來殺你以報父仇。”李克用見此人正是安大郎,大吃一驚,又聞他說話,試探說道:“你是李存孝與鄧小雲的兒子么?”李莫言心中稱奇:“此人與我相識不到半年,相見不過幾面,僅憑我相貌聽我的說話便猜我是李存孝之子,當真了得。”嘿嘿冷笑,並不說話。李克用喃喃說道:“我早該知道你是他的兒子,我早該知道的。”李莫言奇道:“你都知道了?”李克用點點頭,嘆道:“你眉目與鄧小雲極像,姓氏卻與十三的舊姓一樣。哎,天可憐見他有後代活在世上。”
朱亞淇留神這少年,聽他二人對答,卻摸不着頭腦,早不耐煩。上前用劍指着李莫言,恨恨說道:“你這小子是何人,卻與本姑娘搶這李克用,擾了姑娘的大事你擔當得起么?”
李莫言轉過身來,看向朱亞淇時吃了一驚,見這女郎二十歲上下年紀,身材窈窕,容光照人,艷麗無鑄,所露肌膚與身着玄衣相較,賽雪欺霜,持劍之手白若凝脂,雖有殺氣,卻丰姿迷人,動人心魄,身上更似籠了一層煙霞,俏臉時隱時現。李莫言只覺是在夢中看到天女下凡,不敢逼視太過,冷冷說道:“你可知打虎太保李存孝?”朱亞淇雖然納悶之極,不知這人為何提起死去已久的李存孝,點點頭道:“那又如何?”李莫言又逼問道:“那姑娘也必知李存孝為誰所殺罷?”朱亞淇咬緊嘴唇,看了看李克用點點頭。
李莫言重重哼了一聲,慘然說道:“天可憐見,李存孝尚存一子。直到今夜,他的不孝兒子李莫言,才來殺李克用為父報仇,雖然已晚十幾年,但總算惡人有惡報。姑娘請說,在下可有擾姑娘的大事,在下有沒有殺這李克用的道理?”朱亞淇吃了一驚,道:“李存孝的兒子?”隨即仔細打量李莫言,便忘了質問其他,又為他滿臉凄厲氣勢所壓,也忘了刺殺李克用。
李克用慘然長嘆,卻昂然說道:“好,我便是死在自己人手中也勝過死在朱全忠那臭賊手中。”朱亞淇怒道:“你說什麼?”李莫言冷冷說道:“誰與你是自己人。”李克用聽到耳中,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你叫甚麼名字?”李莫言道:“說與你知道也無妨,我名喚李莫言,你總該死得服氣了罷。”李克用道:“啊,你畢竟還是姓了李,我很歡喜。”嘆口氣,突道:“你爹當日裏通朱全忠,為我查實,我殺他是有憑有據。哼哼,你若為他報仇,便殺了我罷。”
李莫言搭出右手中利劍,恨道:“我爹里通朱溫之事,全是小人陷害,誰來聽你胡說八道。你錯殺我爹一代英雄,尚如此有理,殺你也不為過。”右手一顫,劍尖已往李克用頭上百會穴刺去。這下刺得實了,但教李克用死得快極。李克用閉上眼睛,臉色灰白,口中吟哦,不知說的什麼。朱亞淇在一旁黯然出神。
突聽窗外有人喊道:“住手!。”一人提劍衝進門來,正是李存勖,原來他不放心父親身體,晚上來巡視,卻見屋中燈火通明,有人說話,便叫了親兵衛隊,隨他而來。
李莫言餘光看到數人衝進屋來,卻是不理,心中只想何人叫己住手,這李克用就此殺是不殺。突聽腦後破空之聲,更是隱隱帶有劍氣縱橫,又聽朱亞淇失聲叫道:“小心有人偷襲。”李莫言輕噫一聲,亦不管是何人來襲,心隨意動,意隨心生,身子不避不閃,右手劍一圈一轉向後反刺而去,快若流星,又似閃電,但聞哧哧破空而聲。
那偷襲之人心中救李克用甚急,凝聚全身功力刺出此劍,當真是又快又猛,更是挾帶內勁,有摧枯拉朽之勢,便是石牆也刺個窟窿,哪知劍未刺到那刺客身上,那刺客隨意反刺一劍甚快,眼看是刺向自己心口,但想回劍相格之時卻是偏偏不及,若再不閃避必被穿個透明窟窿,急忙側身閃過。李莫言一眼也未瞧他,全是聽風辨形,覺他似是向左後躲開,右手劍橫掠而回,就聽那人慘哼一聲,噹啷一聲,一劍落地。
李莫言收回劍來,抵到李克用咽喉之上,冷冷說道:“誰若再輕舉妄動,我就先殺了他。”轉身望去,卻見對面一人正是老對頭任百里。任百里眼中露出匪夷所思之神情,張開了口,定定瞧着地上的劍,左手抱住右臂,鮮血不斷流下,臉上兀自流露出驚恐眼神。
李莫言見己隨意一劍反手倒出卻如此輕易將幾年前的惡敵划傷,又驚又喜,便如從小就不懂的一道難題今日突然輕鬆解決一般開心,又如將以前任意欺負自己的流氓地痞今番爆打一遍出氣解恨。仔細想想方才電光火石之間隨心使出的一劍,並無什麼名堂,隨心而出只是妙在神速,平日練那“玄清劍法”熟能生巧,今日本該熟極而流,刺出當是劍法中招數。哪知此劍無變只是速快便一劍奏功,想來想去必是內功渾厚無比,使出劍來鬼神難測其速,心想此番若是能活着離開大王府必然要再下苦功,當下只淡淡說道:“任老,咱二人又見面了。”
任百里見這刺客一劍將己逼退,順勢將己刺傷,快若鬼魅,迅如閃電,心中大駭,自忖生平從未見過如此快劍,待李莫言說話之時,目光瞅到李莫言身上,定定瞧了半響,暗想:“這小賊是人還是鬼?”道:“你小子還沒死?方才這招是你所使?”他見到李莫言,正是幾年前的劫寶小賊,當日他武功遜自己多已,但方才那招確又實是他使出無疑,看來武功大進不說,膽識亦越過當年,由劫寶變為刺殺大王,不由又驚又怕。李莫言冷笑道:“拜閣下所賜,還未死掉,他日少不得要算算舊帳。”任百里雖是身處盛夏夜中,但聞他話語卻冷如寒冰,想到他方才的劍速,若再刺來,自己該如何抵擋,一剎那間連想了七種劍法五百多招,卻無一招能破他劍招擋他劍招,頓悟:“此子內功似是精進不少。我若內功不如他,劍招又如何快過他去?”聞他似要報前仇,心中一凜,渾身似陷入無底寒潭,瞅向老四莫可凡,二人相視慘然,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