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少林之困

待到天明之時，李莫言只覺體內真氣蓬勃，雖是半夜沒睡，但現下卻是無比的精神，渾身有使不完的氣力一般，心中得意，草草用了早飯，上馬向南而去。

山西與河南本是相鄰，雲州與少林相距又不很遠，李莫言休息甚少，只用了四天便趕至嵩山群山之少室山，但見山上青松翠柏，掩映有致，山腰空隙處微微露出金瓦黃檐，紅色圍牆，可不正是少林寺②。

在唐初之時，少林寺和尚惠場、曇宗、志堅等十三名僧在李世民討伐王世充的征戰中，助戰解圍，立下了汗馬功勞。唐太宗李世民後來封曇宗和尚為大將軍，並特別允許少林寺和尚練僧兵，開殺戒，吃酒肉。寺內有一塊《唐太宗賜少林寺主教碑》，載了這段名事。朝廷對少林寺大力支助，許諾少室山方圓五百里盡歸少林寺地產，其後少林寺大興土木，蓋殿起宮，最盛之時前後七進院落，房屋數千間，博得“天下第一名剎“的稱號。

李莫言見此處山坡不宜騎馬，翻身下來，牽馬而行。上了山腰，拐過一段小徑，眼前豁然開朗，卻見好大空地之中，有一間小小草亭，不知建在此處有何用處。兩個少年僧人立在亭旁，見李莫言牽馬過來，單手一揖，當先一僧說道：“敢問施主因何而來？”

李莫言見他二人身穿灰布僧袍，腦袋剃得光光，甚是好笑，但他素來敬重少林寺，怎敢取笑寺中僧人，當下老實說道：“在下李莫言，此番是受人所託，前來面見少林寺方丈普空並致如來上人密信一封。”

兩僧對看了一眼，一僧道：“施主此番前來面見方丈，可不知方丈知曉否？”李莫言想了想，道：“這個……在下卻是不知。”那僧道：“如此便請施主解劍后，隨小僧前去，待小僧知會方丈，看方丈是否答應見你。”

李莫言走過來，見這草亭之上掛了塊木牌子，上書“一葦亭”，將劍摘下來，遞到那僧手裏，因是問道：“請問這位高僧，這‘一葦亭’有什麼典故么？”那僧面有得色，道：“昔年我達摩祖師以一葦橫拋江面之上，施無上輕功依之渡江，內功之深，舉世無敵。後來在後山石洞中面壁九年，才有了我少林寺的精妙武功。本寺為了紀**祖師，方才在此處建了此亭。我佛慈悲，厭惡殺戮，因此在此亭阻擋來訪武林人氏時，往往勸其放下手中兵刃，方可前行入寺，正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

李莫言想起樂逍遙弟子拍馬屁之時所言的“舉世無敵”，與達摩祖師的定不能比。那僧將劍放到亭內，說道：“施主請隨我來。師弟，你暫且在此地看守。”說罷，當先而行。李莫言將馬交到餘下這僧手邊，隨前僧而去。

李莫言問道：“可不知高僧與我說話時，為何單手作揖？”那僧肅穆說道：“小僧不論佛法與武功均是寺中小輩之數，可不敢妄尊高僧。至於單手作揖，乃是為了惦**我二祖慧可。昔年二祖慧可向達摩祖師求法，屢屢不成。當時天降大雪，二祖慧可站在達摩祖師誦經的屋外，積雪沒膝，慧可仍站在那裏。達摩祖師出來見到，說到除非天降紅雪方可傳法，二祖便斷臂明志，終於感動達摩，傳授衣缽，光大禪宗。前輩祖師便在寺中立雪亭立碑紀**。兩邊的對聯是：禪宗初祖達摩僧；斷臂求法立雪人。我寺的弟子向人行禮時均是單手行禮，便是為了紀**二祖慧可，方丈披的紅色袈裟和露出的一側肩膀也是為了紀**於他。”李莫言心想：“慧可自非一般人，行事也與一般人不同。若教我為了學武學佛自斷胳膊，那是怎麼也不做的。”

二人行了幾里遠，李莫言終見一條高高階梯，沿石階望上去但見上面一座似城樓般殿宇，門上書三個大字“少林寺”，字體樸素剛健，幽幽生色。李莫言心神激蕩，終於見到心目中景仰已久的天下第一大派，自是興奮歡喜。

那僧與門口四僧點了點頭，回頭說道：“施主少待，貧僧去請候方丈，看他接見你否。”說罷，抬足進了門內。李莫言四下里觀望，只是激動，心想：“天下武功有七分出自少林，今日有幸來至寺中，若有機會，可要見識見識少林寺絕技。”

過了良久，只見那僧從寺內出來，雙手合十說道：“施主請隨我來。”轉身入寺，李莫言心道：“少林寺弟子就是非同一般，不論何時均是如此沉穩。”進得寺后，李莫言暗贊：“好一番雄偉殿閣。”卻見當先一座大殿，又高又大，左右小路四通八達，四周矮牆為青松所掩，遠處殿宇只露出檐角來，說不出的古樸莊重。

那僧卻不進此大殿，轉而向西行來，李莫言一瞥眼見，見那大殿內端立好大一尊佛像，幾有三丈有餘。二人穿過一道小門，順石路來至一排廂房之外，那僧止步，轉身說道：“啟稟方丈，見真已將施主帶到。”李莫言見他正對一間小屋，聽屋裏一人說道：“好，讓他進來罷。”那僧躬身立在一旁，伸手作了個請勢。李莫言心道：“這聞名天下的少林寺方丈當真是好見，我只說是前來送信，他便答應見我。”推門走了進去，門口那僧將門掩上。

李莫言抬頭只見一老僧盤膝坐在蒲團之上，此僧身材極高，坐着也是不矮，但骨瘦如柴，雙目緊閉，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李莫言微微失望，原以為少林寺方丈必是威風凜凜，嘯傲江湖的一代高僧，哪知是如此一個病僧。

老僧忽地睜開眼睛，說道：“施主請坐下說話。”李莫言四下環顧，不曾見到一個椅子，只得坐到地上。那老僧點了點頭，道：“老衲少林寺方丈普空，小施主是有信交給老衲么？”

李莫言點了點頭，心想：“這老僧相貌不似方丈倒也罷了，說話低聲下氣彷彿是個知客僧，難道他是假方丈么？”但眼下哪能不信，忙道：“在下玄清派李莫言，受人所託，特地為如來上人傳信，請方丈接收。”

普空“嘿”了一聲，道：“如來上人解出那段經法了么？”伸手拿過李莫言遞來的信，看了看信皮上字,老臉露出笑容，道：“上人佛法不知高明幾許，寫的字倒賽過老衲，比之以前更見娟秀。”將信打開，掏出十幾頁紙，從第一頁看起，聚精會神讀了下去。

李莫言想：“原來如來上人此信是釋譯經法，與普空相互驗證，怪不得不輕，裏面竟有十幾頁紙。”見普空看得甚快，連翻幾頁，面上喜色愈積愈多，心道：“定是看到了精妙處，恍如我觀心法下冊一般。”突聽普空叫了一聲：“上人聰慧之斯，竟解了老衲十幾年的疑問。”站起身來，在屋中走來走去，顯是心情激動。李莫言看過去，但見他臉色暈紅，彷彿喝了烈酒一般，暗自好笑：“普空方丈驚喜之下，臉都紅了，信里所寫，當是中他心意。”

普空又走了幾步，方才一屁股坐到蒲團之上，道：“小施主見笑了，老衲一時得解數十年的疑問，所以現了俗相，可莫見怪。哈哈……咳，咳”竟然咳嗽起來。李莫言道：“在下不敢取笑。”眼見普空劇烈咳嗽起來，臉色愈來愈紅，忙道：“方丈可要喝口水么？”左右看去，卻沒見到一個茶碗。

普空咳嗽幾聲，竟然咳出血來，叫道：“小施主，小施主，你在哪裏？”李莫言轉臉過去，大吃一驚，道：“方丈。”眼見普空眼睛，鼻孔，口，耳流了黑血出來，幾成血面，不禁叫道：“方丈你怎麼了？”普空喉頭咕嚕一聲，叫道：“小施主，你……你為什麼害我？”說罷，歪身倒在地上，黑血不斷湧出。李莫言嚇得不知所措，揮手道：“方丈，我與你沒有仇恨，怎會害你，我只是替舅舅送信。”但見普空手腳掙扎，顯是痛極。

門口小僧推門進來，乍見方丈倒在地上，頭部血污一片，僧袍之下為血侵染，手腳掙扎幾下，便不再動，只嚇得“啊呀”大叫一聲，看了李莫言一眼，扭頭跑了。

李莫言看着普空倒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只驚得渾身戰慄，在這狹小斗室里氣氛驟然詭異起來，心裏第一個**頭便是：“方丈中毒死了，是看信后死的。”又想：“那小和尚定是去叫人了，待會那小和尚叫人進來，定以為方丈是我所殺，到時我百口莫辯，還不為他們殺了，現下趕緊逃了是上策。”可是雙足彷彿釘在那裏一般，再挪不開去。李莫言在中州之時，還殺過十數個朱溫兵士，本來遇到死人總是不怕的，但目今眼睜睜瞧着普空大喜而亡，竟然從心底竄上來股股寒氣，手腳冰涼起來。

他正在這裏發傻時，突從門口躍進兩人，一人前去探看普空，一人也不打話，將袈裟揚到空中。李莫言恍惚間見那袈裟飄起，彷彿一隻大蛾子欲飛九天一般，突覺一股大力撞到胸口上，耳邊只聽胸口處“咔嚓，咔嚓”響了兩聲，身子向後飛起撞到牆上，就此昏了過去，人事不知。

李莫言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終於醒轉，腦袋疼得猶如要裂開來一般，耳中轟隆作響。睜眼漆黑一團，不知身在哪裏，支撐着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氣力，心想：“我定是被少林寺的和尚殺了，埋進墳里了。”一陣傷心，又一陣焦急，終於又暈了過去。再次醒轉時耳中轟隆聲小了許多，但胸口與腦袋均是劇痛十分，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卧在石頭之上，伸手摸去，果是山石。張大嘴巴吸了幾口，鼻中血腥之氣盡去，勉強站起身來，但覺渾身骨節似斷了一般，動一動便如針扎之痛。抬頭望去，但見些許光亮透了進來。細細打量，但見自己身處一個山洞之中，此山洞甚是寬敞，縱深幾有五丈，洞中間有一石床，上面鋪着草帘子，方才自己卻睡在石床旁邊地上。

李莫言向透出光亮處走去，短短兩丈卻走了一柱香時分，挪到此處時啞然失笑，卻是一堵石門，上邊開了幾道縫隙，約小指粗細，正是此縫隙透過光來。李莫言伸出手去推了推石門，胸口劇痛仿如刀扎，那石門卻是紋絲不動，向外望去，卻是無邊山色，只是相距甚遠。尋思：“原來我並未死去，反是被囚到這個山洞裏。不知大小和尚們要如何處置我。”暗暗調運真氣，只覺經脈受阻，真氣運行甚不靈便，不愁反喜：“少林寺的和尚並未將我的功夫廢掉，對我可算不錯。可是普空方丈明明是中信中劇毒而死，並非我要殺他，我要將此事說與少林寺的和尚們知道。”想到這裏，扶門大叫：“有人么，有人么，我要見方丈。”喊了幾句，呸了一聲，自言自語說道：“方丈普空已然死了，我要見方丈可不是要死么？”便改口叫道：“有人么，有人么，我要見少林寺管事的。”任他喊了幾十幾百句，就是無一人應聲，也無一人來到。李莫言暗叫糟糕：“少林寺的和尚們不來殺我，卻將我活活餓死，當真歹毒。”

緩緩挪到石床上坐定，盤膝運行真氣，總是堪堪行到胸口幾處穴道便即止而不前，李莫言想起昏迷以前，有人似是一招擊中自己胸口，“咔嚓”兩聲是斷了兩根肋骨，想是經脈也受了重傷。伸手摸向胸口，果覺左下甚是疼痛，想是此處肋骨被生生擊斷，心想：“此次少林方丈中毒身亡，少林寺眾僧必認定是我下手，現下定下計策將我活活餓死。怎奈我不是兇手，那信乃是舅舅所託，難道是那如來上人信中藏毒，有意毒殺普空？只是我大叫半天，口乾舌躁，少林寺的和尚們也不來瞧上一瞧，我有什麼話說卻沒人來聽，真是苦也。”只覺體困身倦，便躺了下來，不一時便昏昏而着，突聞門外有人罵了聲：“死魔頭，害死了方丈，竟還睡得着。”

李莫言翻身而起，挪到石門旁，順縫隙望出去，卻見洞外空地之上沒有一人，失望之時，突見門內地上擺着一個大碗，碗上放着一副筷子。李莫言大吃一驚，尋思：“少林寺眾僧的武功幾近仙法，竟然不用開門就將這碗筷放到門內地上。”蹲下來看那飯菜，卻是一碗米飯之上擺着幾塊青菜豆腐，好不清淡，暗笑：“我將少林寺僧人瞧得小了，他們倒非將我活活餓死，而是要重重處罰於我，現下只能先養活我，以後養肥了才好下手。”伸手端起碗來，眼睛看得仔細，石門底下有一個方孔，堪容一碗進來，原來日頭近午，射不到此洞，此洞便不透光，黑呼呼不易為人發現。

李莫言端起飯碗，聞到白菜之味，肚子咕嚕叫了一聲，這才覺出肚餓來，拿起筷子便要用飯，陡然想起：“莫不是這飯菜之中下了毒藥，想將我害死不成？”想了想，笑道：“李莫言你個傻子，他們若是想害你，一掌斃了豈不更妙，還要浪費這碗飯菜么。”再不猶豫吃了起來，狼吞虎咽之下，這一碗飯菜頃刻就滾入了肚中。李莫言擦擦嘴巴，將碗筷放下，坐回到石床之上，發起呆來。

想到：“那個如來上人不知與少林方丈有什麼仇怨，竟如此毒辣，將毒藥放到信中，只要普空打開信來看，就中了劇毒。舅舅還是太過善良，輕易受如來上人託付，哪知毒計深藏其中。只是多虧我替舅舅而來，若是舅舅親來，現下囚在洞中的便是舅舅，可不是我了。舅舅若囚在此地，表妹與舅母可怎生是好。現下我代舅舅受此一罪，本是外甥該作的，哈哈。”他想通此理，竟然開心起來，反而不覺受困。又想：“我囚在此地，出去不得。舅舅等我幾日不見回去尋他，定會派手下來少林寺找我，可不就將我救了么。呵呵，表妹外表潑辣狠毒，想來必會沖在頭裏。”想到古般若，臉上現出笑意。又想：“糟糕，舅舅若來救我，就勸不了那蕭先生放還武林各路的英雄好漢，還是先去勸服蕭先生釋放好漢們，再來救我。我年輕力壯，便在此地囚個十年八載也死不了，倒是無為道長年已花甲，為契丹武士折磨可怎麼忍受？”又想：“啊呀，可忘了告訴葉大俠，黑水關之行不必去了，舅舅已答應辦妥此事。”又想：“哎呀，不好，少林寺僧人若只是囚我兩三日，便來處置我，舅舅他們來晚了可就見不着我了。難道我李莫言天命不好，只與親人見過一面就遭殺戮。”又想：“殺我本也不錯，我害死了天下聞名的少林寺的方丈普空。普空平日裏定是德高望重，為人所敬仰。我便是不被殺死，逃了出去，想來也會被人當作壞蛋殺死。”想來想去，黯然傷神。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沉沉睡去，醒來之時卻見洞內漆黑一片，再無半點光亮，想來應是黑夜。怔怔望着石門方向發獃，過了良久，突見有光透入，恍然悟到是月光。

②註：少林寺始建於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32年後，印度名僧菩提達摩來到少林寺傳授禪宗。以後，寺院逐漸擴大，僧徒日益增多，少林寺聲名大振。達摩被稱為中國佛教禪宗的初祖，少林寺稱為禪宗的祖庭。禪宗修行的禪法稱為“壁觀“，就是面對牆壁靜坐。由於長時間盤膝而坐，極易疲勞，僧人們就習武鍛煉，以解除身體的睏倦。因此傳說少林拳是達摩創造的。少林寺在唐朝初年就揚名海內。少林寺和尚惠場、曇宗、志堅等13人在李世民討伐王世充的征戰中，助戰解圍，立下了汗馬功勞。唐太宗李世民後來封曇宗和尚為大將軍，並特別允許少林寺和尚練僧兵，開殺戒，吃酒肉。高內有一塊《唐太宗賜少林寺主教碑》，記述了這一段歷史。由於朝遷的大力支持，少林寺發展成馳名中外的大佛寺，博得“天下第一名剎“的稱號。